1996-2003年剛果內戰:死神在收割,魔鬼在歌唱

1884-1985年,在德國首相俾斯麥的主持下,歐美15個國家在柏林舉行了一次長達104天的會議,討論瓜分非洲的問題。

在這次會議中,比利時王國國王利奧波德二世利用大國之間的矛盾,縱橫捭闔,使盡外交手段,拿下了剛果,不久成立了剛果自由邦。剛果從此成了比利時的殖民地。第二次世界大戰後,西方殖民體系逐步瓦解,亞非拉民族解放運動高漲。1960年,剛果趕上這個潮流獲得了獨立。

對很多非洲國家而言,被殖民固然是不幸的,但獨立也不意味著幸福,甚至孕育著更大不幸。

長期以來,撒哈拉以南的非洲社會發展水平比較低,各地沒有形成穩定的民族國家,也沒有嚴格的邊界。歐洲殖民者到來後,在這裡建立了殖民地,劃分了彼此界線,這些地區也逐步形成了國家雛形。

殖民者一走,國家雛形就變成了獨立國家,但這些獨立國家無一例外地陷入混亂、內戰、衰退。有人說這是殖民者撤走前故意使下的絆子、埋下的地雷,其實不然。

民族國家的形成,是經濟社會發展到一定程度的結果,處於部落時代的非洲人,各族體都尚未融合到一起,也沒有形成共同民族認同和國家認同。即使建立了國家,這種國家也是空架子,空有國家的殼子,內部還是無數部落、部族,毫無凝聚力。

部落之間為了爭奪利益,往往造成長時間、大規模的內戰,從古至今都是這樣。到了現代,弓箭長矛變成了槍炮,雙腳變成了四個輪子,殺傷效率大大提升,其破壞性和殘酷性呈幾何倍數的擴大。

現代戰爭有道德輿論和國際條約制約,比較有底線,部落戰爭則不然,充斥著原始和野蠻,種族屠殺不斷上演。

獨立後的非洲國家,大都建立了現代政府,產生了總統、內閣、議會、政黨等事物。民眾活在部落時代,政府卻是現代形態,必然造成混亂。政變、腐敗、分裂、反叛如影隨形。

另外,非洲國家的國界線都比較直,這是西方殖民者瓜分非洲時劃的線,劃線沒有考慮歷史、地理、民族等因素,出現了很多同一民族被劃到不同國家的情況,這樣一個民族與另一個民族發生戰爭時,往往會波及好幾個國家和地區,這也是非洲國家內戰容易演變成混戰的原因。

一句話:撒哈拉以南非洲國家的戰亂,根本原因是國家經濟社會發展水平太低,無法建立民族國家,失敗的國家構建,造成了混亂以至於混戰。

1996年~2003年的剛果內戰,便是典型。

這裡有必要區分一下兩個剛果:剛果(金)和剛果(布)。剛果(布)全稱“剛果共和國”,首都布拉柴維爾;剛果(金)全稱“剛果民主共和國”,首都金沙薩。為了區分二者,就把各自首都的第一個字拿出來打上了括號。本文所說的剛果,都是指剛果(金)。

剛果位於非洲中部,面積234萬多平方公里,是非洲第二大國。剛果擁有非常豐富的有色金屬、稀有金屬和非金屬礦(包括鑽石),被稱為“世界原料倉庫”,此外它還有大片的熱帶雨林,森林覆蓋面積達1。25億畝,佔全非洲森林面積的近一半。物產種類和總量都多,資源稟賦相當給力。

如此廣袤的土地,如此豐富的資源,即使民眾再不努力,也能輕鬆混個小康。然而剛果卻是世界上最貧窮落後的國家之一,2009年人均國民生產總值僅為183美元,現在也只有500美元。

問題出在內戰上。

1960年6月剛果獨立後,新政府對全國沒有掌控力,地方勢力反叛鬧獨立,一度形成4個政權並存的局面,內戰導致了50萬剛果人死亡,無數人流離失所。1965年剛果軍隊總司令蒙博託發動政變,建立獨裁統治,剛果政局才逐步穩定下來。

混亂的局面需要狠人來收拾,但是狠人又往往是混亂的製造者。

蒙博託掌握政權後,認為多黨民主制不符合剛果國情,於是採取種種措施,強化獨裁統治。為了控制經濟,他將一千多家外國企業收歸國有,轉交給政府或剛果商人,結果本國政府和商人沒有現代管理技術和經營能力,玩不轉這些企業,最後這些企業不是破產就是拍賣。

外國企業是剛果的經濟支柱,支柱一倒,經濟秩序混亂、商品短缺、失業率激增、稅收驟減,整個國民經濟持續衰退。

另一方面,獨裁也導致了蒙博託政府的普遍腐敗,蒙博託不僅自己帶頭搞錢,還預設手下腐敗以換取他們的支援,政治生態被搞得烏煙瘴氣。

剛果有254個民族,但是沒有一個民族能超過總人口的10%,這意味著剛果沒有一個主體民族,在254個民族之上有130多個黨派,這些黨派大多隻代表本民族的利益,對蒙博託政府認同感很低,再加上蒙博託長期獨裁統治造成的經濟下滑、政治混亂,這些黨派早就看他不順眼了,於是反對派形成,內戰開始。

1996年10月,班亞穆倫蓋族發動起義,點燃了剛果內戰的星星之火,其他各反對派群起響應,形成了燎原之勢。政府軍節節敗退,蒙博託見大勢已去,於1997年5月流亡國外,反對派獲得了勝利。在反蒙博託的戰爭中,一個叫卡比拉的人脫穎而出,成了反對派的首領,並在戰爭後掌握了政權。

推翻蒙博託統治的戰爭,被稱為第一次剛果戰爭,這次戰爭持續時間不長、規模也不大,破壞力有限。真正恐怖的是第二次剛果戰爭。

卡比拉當上總統後,人們對他抱有很高的期望,然而蒙博託留下的攤子太爛,卡比拉無力扭轉乾坤,民眾生活照舊,逐漸對其失望。另一方面,卡比拉為鞏固統治基礎,把家人都安插到了軍政要害崗位,還組建嫡系軍隊,排斥和打壓之前的盟友,於是盟友變成了反對派,第二次戰爭強勢蓄能。

上文說過,由於複雜的民族關係,非洲國家的內戰,往往會演變成多國混戰,剛果內戰也一樣。

在第一次剛果戰爭中,反對派之所以能輕鬆獲勝,很大程度上得益於盧安達、烏干達、安哥拉等鄰國的支援。這些國家不僅向反對派提供軍事訓練和武器裝備,甚至直接出兵幫助反對派作戰。

當年盧安達爆發內戰的時候,蒙博託曾出兵支援盧安達政府,烏干達則支援盧安達反政府武裝,結果反政府奪得了政權。戰後,120萬盧安達胡圖族難民湧入剛果東部,其中包括5萬多盧安達前政府軍和民兵。這些人獲得了蒙博託的庇護,經常跨境攻擊盧安達新政府。

和盧安達一樣,烏干達和安哥拉也有反政府武裝盤踞在剛果,受蒙博託庇護——蒙博託獨裁統治時期,剛果一家獨大,周邊國家無力與之抗衡,受部族思想影響,蒙博託一直支援鄰國的胡圖族政權,這些政權垮臺後,他也想方設法提供庇護。

1996-2003年剛果內戰:死神在收割,魔鬼在歌唱

所以這三國對蒙博託政權恨之入骨,大力支援以卡比拉為首的反對派對付蒙博託政權。

卡比拉與盧安達、烏干達原本是盟友,但內戰勝利後,盧安達和烏干達卻不僅拒絕撤軍,還在剛果大搞走私、搶劫、屠殺,儼然征服者的姿態。卡比拉對此很不爽,要求兩國限期撤軍,兩國自然拒絕。

1998年8月,班亞穆倫蓋族發動起義(又是他們),點燃了剛果內戰的星星之火,盧安達和烏干達軍隊立即響應,席捲了剛果北部和東部大片土地。此外,剛果國內其他反卡拉比政權的勢力也群起呼應(聯合組成了剛果民主聯盟),大有黑雲壓城城欲摧之勢。

為挽救危局,卡比卡向“南共體”(全稱南部非洲發展共同體,是非洲南部的區域性國際組織)求援,“南共體”很快委任安哥拉、辛巴威和奈米比亞出兵剛果,鎮壓叛軍。不久,查德、利比亞、蘇丹也向卡比拉提供了支援。

安哥拉參戰,為了打擊盤踞在剛果的反政府武裝,同時保護自己在剛果地區的石油設施;辛巴威參戰,一是為了收賬(之前曾賒了很多軍火給卡比拉,後來又在剛果投了很多資,卡比拉倒臺的話,這些錢都得打水漂),二是為了轉移國內危機,三是擴大在“南共體”的影響力,辛巴威總統穆加貝一直在和曼德拉爭“南共體”的盟主位置。

奈米比亞參戰,是為了從剛果搞點礦產;查德介入,純粹是想刷存在感;蘇丹是因為烏干達參戰才介入的,烏干達是它的老對頭,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不搞點事對不起自己;卡扎菲的利比亞介入,是想打破國際孤立,也有刷存在感的意思。

這樣,剛果內戰逐漸演變成了一場波及非洲南部國家的大混戰,一方是剛果卡比拉政府,支持者有安哥拉、辛巴威、奈米比亞、查德、利比亞、蘇丹(後面四個國家支援力度很小,類似於打醬油),另一方是反政府的剛果民主聯盟,支持者是盧安達、烏干達、蒲隆地。

時任美國主管非洲助理國務卿賴斯稱之為“第一次非洲世界大戰”。

雙方勢均力敵,戰爭進入僵持狀態,向長期化發展。

卡比拉控制著剛果西部、中部、南部,面積約佔全國的2/3,反對派控制東、北部,面積約佔全國的1/3。

剛果戰爭引發了國際社會的強烈關注,聯合國、非洲統一組織、南共體等組織多次斡旋,呼籲雙方停戰談判,但沒什麼進展。

卡比拉認為反對派是盧安達和烏干達支援的傀儡,拒絕與其對話,還要求盧安達和烏干達從剛果撤軍。

反對派則認為戰爭是內部問題,要求卡比拉政府承認其合法地位,雙方展開平等對話。

盧安達和烏干達聲稱,出兵是為了打擊剛果境內的反政府武裝,是為了維護本國安全,不消滅反政府武裝不能撤軍。

三方利益訴求差距太大,一直沒談出個所以然。直到1999年,各方殺的精疲力盡後,才在聯合國的斡旋下再次坐下來談判。當年8月,交戰各方簽訂了《盧薩卡停火協議》,大致內容是:立即停戰,聯合國派出維和部隊參與維和,外國軍隊一律撤離,剛果政府和反對派對話,重新分配國家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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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這個停火協議是一張廢紙,各方都沒有遵守,混戰仍在持續。

戰爭一旦遷延,就容易生變,敵人可能變成朋友,朋友也可能變成敵人。

盧安達和烏干達鬧掰了。

烏干達只是想消滅剛果境內的反政府武裝,同時教訓一下卡比拉,但盧安達卻想推翻卡比拉政權,建立一個親盧安達的新政權,可想而知,這個新政權如果建立,對烏干達沒有什麼好處,還會增強盧安達的勢力,削弱烏干達的影響力。

矛盾就此產生。

剛果礦產資源豐富,各國軍隊進入剛果後,瘋狂掠奪和走私當地資源,為此不惜大打出手,盧安達與烏干達也不例外,兩國軍隊為了爭奪資源豐富的基桑加尼,相互開火,盟友關係徹底破裂。

盧安達和烏干達鬧掰之後,受其支援的剛果民主聯盟也發生分裂。此時原支援蒙博託的勢力投入了卡比拉陣營。

變幻莫測的陣營轉換,讓本已複雜的局面更加複雜,整個國家徹底陷入了無序狀態,沒有法律,沒有道德、沒有底線,只有利益爭奪、勾結背叛、殺戮掠奪。

事情出現轉機,是在2001年1月——卡比拉政府發生政變,政變沒有成功,但卡比拉卻被保鏢刺殺,其子小卡比拉繼任剛果總統。

小卡比拉上臺後,一改其父的強硬政策,積極尋求與反對派的對話和解,另一方面努力改善與盧安達和烏干達的關係。姿態放低之後,問題就好解決多了。在聯合國的斡旋下,各方再次坐下來談判,逐步達成了一致。談判內容與之前的《盧薩卡停火協議》大同小異。

2002年10月初,盧安達率先撤軍,其他國家隨後跟進,月底,各國軍隊都撤出了剛果。與此同時,小卡比拉政府與反對派多次舉行全國政治對話會議,討論權力分配問題,2003年4月雙方達成一致,綿延7年之久的剛果內戰宣告結束。

剛果內戰的戰爭過程沒什麼可說的,就是抱著AK相互掃射,屬於低水平的戰爭。然而正是它的低水平,造成了巨大的人員傷亡和人道主義危機。

1996-2003年剛果內戰:死神在收割,魔鬼在歌唱

2002年5月,國際救援委員會統計,自1998年8月第二次剛果戰爭爆發以來,短短22個月,有約170萬剛果人死於戰亂,平均每月死亡7。7萬人,而剛果總人口才7000多萬。

兩年後,死於戰亂的人數超過了330萬人。截止2007年4月,剛果內戰及戰後衝突總共造成了約540萬人死亡。這一數字超過了波黑、盧安達、科索沃、達爾富等地區衝突死亡人數的總和。

死一個人是一個悲劇,死一百萬個人絕不只是一串數字。想象一下:100個人可以堆滿一間教室,1000個人可以堆成一座小山,540萬人意味著5400個千人堆,那絕對地獄般的場景。

伴隨戰爭的不僅有殺戮,還有有組織的搶劫、強姦,上千人規模的集體強姦層出不窮,這種性暴力行為不僅發生在外國軍隊對剛果民眾身上,也發生在剛果本國政府和反對派以及不同部族之間。

2018年諾貝爾和平獎獲獎者德尼·穆奎格是一名婦科醫生,長期專門治療剛果內戰期間性暴力受害者。由於救治人數太多,德尼·穆奎格成了修復輪姦導致的生理傷害方面的世界性權威。據他講,他治療的最小的孩子才一歲半,士兵甚至將性暴力用作破壞家庭和地方社會的“戰爭武器”。

更可怕的是,剛果是艾滋病高發區,大規模的性侵行為造成了艾滋病瘋狂擴散。據2001年剛果衛生部統計,全國有200萬人感染艾滋病病毒,12萬人死於艾滋病,100萬兒童因父母死於艾滋病而淪為孤兒(高生育率)。

以上還只是剛果的統計資料,那些外國軍隊施暴者,感染率也可想而知。

戰爭中,為了補充兵力,政府軍和反政府武裝都大量強徵兒童入伍,據統計至少有30000名兒童因受脅迫和誘騙加入了軍隊,參與了各種慘無人道的暴行。

僥倖沒有參軍的兒童,面臨著傳染病、飢餓的威脅,死亡率奇高。

死神在收割,魔鬼在歌唱,生在這種環境下,簡直後悔為人!

2010年,聯合國人權組織釋出了關於剛果大屠殺的調查報告,指出捲入剛果戰爭的相關國家涉嫌犯有戰爭罪行或傷害性行為,可以在法庭上定義為大屠殺罪。

這份報告遭到了盧安達、烏干達等國的強烈不滿,盧安達政府抨擊這份報告“錯誤”、“危險”,烏干達軍方稱這份報告是垃圾,威脅退出聯合國維和行動。

【參考資料】

《第二次剛果戰爭的原因及其影響》、《剛果(金)內戰研究1996-2003》、《剛果(金)內戰與大湖地區國家關係》、《礦產與衝突:探析剛果(金)內戰中的資源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