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她明白得太晚,他是角兒他的光環該留在臺上

可惜她明白得太晚,他是角兒他的光環該留在臺上

她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大小姐,一出生就被祖母放進她專門為她打造的安樂窩。幾個奶媽環繞,每天的早餐還是讓她們手忙腳亂。麵點還是春捲?火腿還是碎肉?雞肉還是鴨肉?白米飯還是花飯?一碟碟精緻的美味端上來,又在她輕輕皺起的小眉頭前消失。

她長得白皙瘦弱,像個大眼睛的細瓷娃娃。祖母從來不允許她走出那個深宅大院一步。她害怕外面的塵世風沙把自己心愛的孫女吹碎或者磨粗。

三歲開始跟著長了長鬍子的家庭教師吟詩。“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她模仿著老夫子的腔調,搖頭晃腦,吟得有模有樣。卻完全不懂那些詩、那些字後面的意思。祖母不讓老先生給她解釋。說讀書百遍其義自現,大了自然就懂了。

七歲開始跟著書法老師練書法。祖母把藏書閣裡上好的筆墨紙硯找出來,任她在上面隨性潑灑。那種奢侈豪華,連教她書法的老師也只有瞠目的份兒:這,這──

十二歲,祖母為她請了當地最好的崑曲老師來家。在那個年代,戲子地位是低下的,崑曲卻是無比高雅的藝術。祖母當然不讓孫女當戲子,她要她學會享受這世間的天籟。

一步一步,祖母用心地建築著她的夢中堡壘──她要精通琴棋書畫,她要能詩善吟,她要舉止雍容典雅。總之,她要把她打造成他們張家名副其實的大家閨秀。祖母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那一個決定,把孫女送上了一個她完全不曾預料到的方向──當然,她並未因此煩惱,那時候,她早已含笑九泉之下。

在那座繁華大都市的一角,有那座城裡最豪華氣派的崑曲戲院。他是戲院的臺柱子,工小生。有時也偶爾扮旦角,同樣扮得風流婀娜。但他瀟灑自如的颱風,更適合扮演帝王,尤其是那些風流倜儻的帝王,比如《長生殿》裡的唐明皇。

第一次在臺下聽他的戲時,她已是大學二年級的學生。週末假日,約了幾位要好的同學一起去捧他的場。那天,他唱的就是關於唐明皇的戲。看他微皺著眉頭,忘情而投入地邊舞邊唱:恨只恨,三百年皇圖一旦拋……她的眼淚竟然不爭氣地流下來。她悄悄離席,走到後臺。眼前一幕幾乎把她驚呆,走下舞臺的他,全身虛脫一樣,正伏在一張椅子背上大口喘氣,他面前那隻潔白的痰盂裡,是一灘殷紅的血……

她要嫁給這個男人──這個用生命在演戲的男人。

這個決定,似乎只在瞬間產生,卻銅牆鐵壁一樣堅不可摧。她一個人,一個曾經被祖母家人水晶琉璃一樣捧在手心裡呵護著的寶貝疙瘩,抖擻開那身無形的鎧甲,與全世界作戰。暴怒的父親,無情的嘲諷,大報小報蜂擁而來的媒體記者──堂堂張家大小姐,如何嫁給一個地位低下的戲子?

面對那一切,她的臉上始終掛著一份冷靜而神秘的微笑。不迴避,亦不回答。是是非非任人說。再大的風也有刮累的時候。

是的,風止了,漫天的流言蜚語漸漸平息下去。他唱明皇,她演貴妃,她研墨,他持筆,他操琴,她唱曲兒……神仙一樣的日子呢,卻不曾降到現實。

現實是,她從天上直跌人間。

他不唱戲了,與戲臺絕緣。他說,一個堂堂大小姐,屈身下嫁於他,他要儘自己最大努力讓她過上好生活,怎能讓她一直生活在戲子的陰影裡?他真的去努力了,各種的嘗試:做股票投機,倒賣菸草,開墾農場,開辦養殖場……然而,他在舞臺上曾經有多麼風光,在現實中就有多麼落魄。不斷地碰壁,不斷地跌倒,不斷地欠債。他不但沒有給她一份貴婦的生活,反而把她打入深不見底的貧困與落魄。

她卻不曾後悔。唯有心疼。他要去創業,她默默支援。他創業失敗,她安慰他從頭再來。她甚至曾小心翼翼地勸說過他:有人來請他一起重新復興崑曲……

他沒聽完,扭頭走開。

他沒有放下戲曲,至死不曾。她也知道的,常常在外出歸來的間隙,有意無意之間,他會展示一個特技動作,一個吊毛,身體騰空,向前翻滾,然後優雅地落在床上。

那時候,她已是一位滿面滄桑的老婦人了。

她是在他去世後才又決定重新登上舞臺的。她當年也曾是學校舞臺上轟動一時的角兒啊。重新走上舞臺,她演的第一場戲就是《長生殿·埋玉》,她演的是唐明皇,戲中的皇帝被迫讓楊玉環自盡,然後又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愛妃被錦被包裹,草草放在淺墳中……

那晚,當她看到飾演楊玉環的女子錦被裹身,被輕輕放置到舞臺中央,舞臺上的追光落在女子盛妝的臉上,她突然無法自控地淚流滿臉:呀,我原來埋的不是楊玉環,而是你這塊玉呀!

她已有太多年不流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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