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一六年陽曆八月

像所有北方的八月一樣

像所有鄉村的八月一樣

是最好的時光

這年八月

我很忙

忙碌 愚蠢

以為八月缺我不可

忙到沒空覺察

五里之外

父親的心臟急遽衰老

劇痛 窒息的恐懼也沒能

讓父親 肯驚擾我的清夢

天亮了

一夜未睡的父親輕描淡寫

說胃痛了一晚上

怕是要去醫院看看

醫治“胃病”的那一週裡

每次衝到父親病床前

每次 被電話喊走

下次 還有下次呢

我想

下次

父親已長眠

再也不說話

他們把父親放進水晶棺槨

讓我們守護

也讓別的人來憑弔

父親離開這個世界

真和那麼多人有關嗎

真的

和整個世界有關

這個世界

從此分為兩半

一半有父親

一半沒有父親

而我

在沒有父親的這個世界

這個缺了很大一塊的世界

這個很大的空缺

被疼痛填滿

被悔恨填滿

被思念填滿

被記憶填滿

這些 和別人

真有關係嗎

他們來祭奠您

在頭七、二七、三七……七七

在百日、一週年、三週年

他們談笑風生

他們輕鬆愉快

我知道

他們沒有做錯什麼

他們沒有說錯什麼

他們祭奠父親

用他們自己的方式

用他們的歡笑

用他們的愉快

肯定還有對父親的懷念

對父親的敬重

他們有的說了出來

有的沒說出來

他們送來一卷一卷的白紙

他們把鮮豔的花圈堆滿您的院子

他們把鮮紅的旗幟覆蓋在您身上

他們早早侯在門口

他們肩抬胸扛

他們汗流滿面

他們把您抬上高高的山坡

他們把您安葬在您勞動了一生的莊稼地

他們抬著父親的時候

是否會想起父親帶領著他們

帶領著他們的父母

無數回奔波在這個山坡上

開工 收工 修梯田

他們和他們的父母 祖父母

是否 還記得

父親嚴厲的目光

父親嚴格的要求

父親嚴明的紀律

父親肯定記得

父親當了很多年村支書

父親說

他得罪了不少人

也維護了一些人

他不給人好臉色

他給人的都是好心

不理解父親好心的人

肯定不少

傷透心的父親

在我開始工作那年

堅決辭掉村支書

成了一個單純而勤勞的農民

父親種莊稼  種菜

然後把成熟的菜和糧食

一捆一捆 一袋一袋

送給縣城的兒女

撫養兒女 種植莊稼

是父親一生中最重要的兩件事

這兩件事 父親做了整整一生

這兩件事

長大後的我們

都  勸阻過父親

說兒女都已長大

說兒孫自有兒孫福

說父親的年紀不適合勞作

說父親該享享清福

我們的勸說

父親聽進去了一些

一些  肯定  沒聽進去

父親心臟急速衰老的那些天裡

父親說

就擔心娃娃考不上好學校

擔心娃娃找不上好工作

擔心你姊妹受氣

擔心你性子大不顧身體

擔心你兄弟調不進省城

……

這都好了

我的任務完成了

父親說

你爺爺不到六十去了

我比你爺爺多活了多少年

要去 伺候 他老人家

從沒聽過父親這樣說話

我急急忙忙

慌慌張張

要讓父親收回那些話

我說

那是過去

那時缺衣少食

那時缺醫少藥

您總得到九十歲

您肯定要到九十歲

您必須要到九十歲

……

我至今不知道父親為什麼那樣說

後來

得知父親的心臟

那時已急劇衰老時

我還是不能理解

父親為什麼會那樣說

那樣想

除了一顆衰老的心臟

肯定還有什麼

讓父親決定放棄

放棄這整個世界

省城的醫生說

父親的心臟已修復如初

八十歲生日肯定要過

九十歲生日也要備著

父親早晨說

好了好了都好了

中午卻長眠不起

今天  農曆八月十八

是父親生日

八十歲生日

這個在往昔

在那麼多個今日

總被提起

被嚮往

被設想過的

八十大壽

沒有壽禮

沒有壽宴

沒有壽星

也沒有

您愛吃的酸湯長面

我也不能

對著任何一個方向

說

生

日

快

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