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依扎 那麼迷茫過,那麼熱烈過

從一場熱浪中醒來,熱依扎收拾行囊。

出發去寧夏一帶拍攝地的時候,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日子。7月底,沙漠地區更是燥熱難耐,溫差極大,伴有不定時的特大風沙。《山海情》劇組在沙漠中搭景,力圖還原上世紀90年代初湧泉村的全貌。

熱依扎記得當時大風撲面而來,臉上的七孔基本被沙子填滿,儘管閉著嘴,過一會兒嘴裡還是咯吱咯吱地響。每天拍完戲回到房間想抱孩子,都需要先去洗澡,因為渾身是土。時間久了,也都習慣了。

很長一段時間,她都無法辨認取景地,總之就是“一片荒無人煙的戈壁灘”。她很佩服司機師傅每次都能找到路,在她眼裡,一眼望去全是平地,但又有著高低不同的弧度。她還問過師傅,你是用指南針還是靠太陽找?

從市區到拍攝地一個多小時車程,每天坐上車,穿越一片荒涼,熱依扎扮演的李水花的一天就開始了。

採訪熱依扎這天,北京難得天藍。她穿著連衣裙高跟鞋從二樓走下,和水花完全不同,但只要一笑,陽光照在她臉上,還是《山海情》裡那個明媚燦爛的樣子。

熱依扎 那麼迷茫過,那麼熱烈過

即便在缺水的地方,農村女性也是愛乾淨的

和導演孔笙見面前,熱依扎不知道是什麼題材的戲。在她看來,孔笙的戲像是一個誘惑很大的職位,大家都躍躍欲試,至於能不能成,沒太多想法。見面後,孔笙講了人物,沒有說名字,問熱依扎會不會西北方言,她說不會,但會一些這種腔調,並提出如果真由她來演,希望有一個老師把臺詞捋一捋,回頭自己跟著錄音練。

熱依扎最開始學習的是當地固原人的方言,而劇組演員大多是西北籍,如閆妮、張嘉譯、黃軒,大家的口音各具地方特色。進組之前,熱依扎看了大量資料和影片,看到那個年代的人物穿的衣服時,她有過短暫的驚訝:這是90年代嗎?在她的記憶裡,90年代已經有很多品牌的衣服出現,服裝也比較現代,資料中的著裝似乎是父母那輩的特色。

《山海情》雖然是當代扶貧劇,但它的劇情卻與更廣闊的歷史產生勾連。90年代初,東南沿海地區唱響“春天的故事”,但中西部還有很多地方是小農經濟。在寧夏西海固的湧泉村,村民仍掙扎在溫飽線上,吃水都成問題。福建對口扶貧之後,一部分村民沉浸在種蘑菇的喜悅中,一部分則外出打工,這是中西部農村地區改革史的縮影。

拍攝過程中,為了還原村民的本色,熱依扎每天的妝發就是打個偏黑的底,畫上紅色的斑,後來慢慢曬黑了,身上也都全黑了。故事背景是一個缺水的地方。儘管每天干活,但越是貧困的時候,那些勤勞的女性越是願意把家裡收拾乾淨,想讓家裡人住得舒服。

一個細節是,熱依紮在劇中走路時常常張著雙手,這是她自己設計的人物特點。對水花來說,手要勞動、要做飯,還要照顧孩子,這雙手必須是乾淨的。她知道衣服上面都是土,所以張著手來保持乾淨,甚至套袖都是她追求乾淨的表現。

熱依扎告訴《南方人物週刊》:“我個人不太希望總是用‘灰頭土臉’類似這樣的詞,去形容那個時候那個地方的人,環境的東西是沒有辦法的,誰也不想選擇貧困的日子,要不然就不會有‘脫貧’這個詞。大家都希望向好的生活去。當他們還沒有那個條件時,只能那樣生活,但他們起碼會在當時的條件下把生活過得更好。”

熱依扎 那麼迷茫過,那麼熱烈過

《長安十二時辰》 劇照

哪個女人不愛美呢?熱依扎還設計了一個情節,水花在記者來的時候,拿了一個鏡子摳了一下牙,看了一下頭髮。生活再怎麼累,水花還是會注意這些細節。而且在水花心裡,被記者採訪是很牛的事,她可能一輩子都沒見過幾次相機,所以珍惜這樣的機會,對她來說那一刻自己一定要是美麗的。平時愛笑的水花反而在那一刻笑得不自在了,熱依扎看到網友說“假笑女孩水花”的時候很欣慰,觀眾看出了她當時的想法,一個人在面對自己認為高階的事物時難免羞怯。

水花的觸底反彈

《山海情》開播以來,熱依扎的幾段哭戲刷了屏。有劇評人分析過,90年代的人哭起來有一股子委屈在裡面,而現代人的哭大多是不服和絕望。熱依扎覺得水花的哭都是發生在人生的轉折點。少女時期的她,身在農村,每天做很多事,苦和累已經成為習慣,人生沒有太多波動,但因為包辦婚姻不得不嫁給另一個人,她一定是會哭的。這種哭也是水花的柔軟之處,“沒有人是鋼鐵做的”。

後來,熱依扎更多地用笑來詮釋水花。水花的人生已經被打到地裡了,如果她不是笑著的話,熱依扎不相信她能撐下去。一個人帶著全家走了七天七夜的路,丈夫安永富的腿也斷了,如果不是笑,她一定有無數個可以放棄的瞬間。

很多時候,熱依扎會站在水花的角度去想,這個女人的生活已經這樣了,真的要苦哈哈下去嗎?絕對不行。劇中的每個人都不容易,觀眾也能明白她一路走來自我消化了多少辛苦和挫折,笑著演一定比哭更讓觀眾心疼她。

熱依扎用“絕地反彈”來形容水花。一開始她沒得選,一旦有機會就會抓住。逃跑後回到父親面前栽過去的那一下,很多人覺得水花可能一蹶不振了,但時間印證了她的不認命。

對於水花和安永富的感情,熱依扎覺得他們都是被困在那個境遇下的可憐人。好在水花是有情有義的人,安永富也是知恩的人。熱依扎分析這種行為,“其實我覺得夫妻關係是相互的,我們看到水花在一個人支撐這個家,但如果安永富這個人不好,她還有必要這樣做嗎?”看到斷腿的丈夫,對水花來說是又碰上了一個命運悲慘的人,她曾經被撇下過,她選擇不撇下自己的丈夫。不用別人對待自己的方式去對待別人,是水花善良和愛的底色。

拍攝安永富為了不拖累水花而逃跑的那場戲,水花找到他,兩人坐在沙坡頭對話。原本有一場爭論,但熱依扎選擇了沉默,她覺得水花沒有力氣吵。一個女人,每天必做的事已經有無數件,憋屈和勞累不言而喻,沒有人能幫她,她也沒有任何吵架的心氣。丈夫跑了不止一次,她還是要把他拉回來。

沉默還有另一層意思。劇中安永富問水花是不是可憐自己,水花沒回答。熱依扎說這種問題讓水花沒辦法回答。該怎麼說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解,兩人之間的話不要聊太透,太透的話日子過不下去。

後來在棚裡,熱依扎看到那場戲反而哭了。“我特別知道水花心裡在想什麼,因為我知道當時我是用什麼樣的心理方式去詮釋她。”

440公里,7天7夜,水花拉架子車帶著全家這段戲看哭了很多人。導演一直想找天氣好的一天來拍這場戲,給水花一種終於雲開見月明的背景。拍攝那天,劇組為了在沙塵到來之前搶半小時的光,讓熱依扎和黃軒分別對著兩個機位演。這場戲頭幾天拍過一次,後來因為光的密度不太好,又改了一次。改的那次,天空很特別,一半密雲滾滾一半晴空萬里。水花在中間,就像面臨著一個人生抉擇,從烏雲密佈走過去,見到得福的時候陽光燦爛。拍完那場戲,瞬間沙塵來臨,所有人都喊著“趕緊跑!”

成為有責任感的媽媽

導演孔笙每天拍完戲回去剪片子,每場戲哪些地方剪了,都會跟熱依扎說一聲。熱依扎說孔笙很愛鼓勵人,不論是前期學方言還是後期對細節的把控,都讓她學到很多。

她最感謝的是劇組選擇了正值哺乳期的自己。

因為怕飛機影響寶寶耳膜,熱依扎選擇了行程更長的火車。她想象了一切可能性:比如凍奶不易運輸,比如去了就要開拍沒時間擠奶。孩子一天要喝七八袋奶,她提前備出兩三天的量。熱依扎從北京出發,帶著孩子,揹著保溫箱,裡面放著二十多袋凍母乳。

準備這麼多的原因是,儘管車程只需要一天的量,但哺乳期很容易堵奶,拍戲之前還在堵,堵到乳腺化膿。胸特別硬,鑽心地疼,但還是得吸。由於堵奶還發著39度高燒,一邊要吃藥退燒、吸奶,一邊要學方言,熱依扎那段時間特別著急。

不想太早給孩子斷奶,熱依扎選擇去醫院。醫生說,“我不想給你開刀,怕你留疤,你能不能忍疼?我給你把這膿抽出來。”確認抽膿不會影響給孩子餵奶後,熱依扎選擇了沒有麻醉的抽膿。過程就是拿超長的針管插進胸部,抽一天休息一天,熱依扎抽了四天,中途還要吃藥。開機儀式上,大家都在許願拍攝順利,熱依扎還希望不堵奶。

熱依扎 那麼迷茫過,那麼熱烈過

除了是個演員,更是個媽媽

除了哺乳期的媽媽,很多人無法體會堵奶的感受。有男性友人問熱依扎堵奶是什麼感受。她的女性朋友回答說,我不知道怎麼跟你說,大概就是你十天不尿尿,你感受一下你的膀胱,但比那個可能更難受。劇痛之外還有一連串的影響——影響孩子吃奶、影響拍攝情緒。熱依扎最怕的是辜負劇組對自己的期待。為了避免這些情況發生,她都提前準備,希望在工作和孩子之間做到最大的平衡,對兩邊都負起責任。

熱依紮在微博上發了一些自己吸奶的照片,她覺得作為一個公眾人物,不應給廣大的觀眾傳遞這種媽媽的焦慮感。熱依扎說:“我就是想讓大家看到我們到處吸奶不丟人。而且我是給我的孩子喝,現在不吸奶就會堵奶。”

抽膿的時候,熱依扎想著孩子就忘記了疼痛。以前她看新聞和影視作品裡的母親在地震發生時把孩子壓在身下,她心想這個是怎麼做到的?但去年拍戲時,得空抱著孩子去樓下遛彎兒,過馬路的第一反應是衝在嬰兒車前面,心裡想的是我看誰來撞,那就往我身上撞。其實並沒有車,她發現自己保護孩子的潛意識已經成了一種本能。“從外人來說這叫偉大,其實對媽媽來說,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有多偉大。這是責任,不用說我們為母則剛,我們沒想為母則剛,而是責任和擔當讓我們變得必須如此。”

熱依扎感念同行的女藝人對她的幫助。由於出月子就開始拍戲,她在一段時間裡忽然奶水變少,非常慌。孫儷給她寄了一箱下奶飲品,還安慰她慢慢調理,彆著急。

熱依紮在劇組拍戲三個月,寶寶一直陪在身邊。她不想錯過每一個孩子長大的瞬間。每天奔波於酒店和劇組之間,回來看到愛笑的女兒,疲勞全然忘記。她曾有一段時間比較消極、悲觀,所以知道除了身體之外應該特別重視女兒的心理健康。她現在非常愛觀察女兒,知道她是一個特別有人情味的孩子。她稱女兒是給力的小孩,從小就會說“愛”這個字。

煙火氣

當年《甄嬛傳》的導演鄭曉龍找熱依扎演葉瀾依,那是她第一次接到臺詞較多的戲。當時滿心感激,覺得終於有大導演願意用新人了。劇中寧貴人愛憎分明、充滿個性,在一眾嬪妃中性格出挑,熱依扎覺得確實比較像自己當時的性格。

熱依扎 那麼迷茫過,那麼熱烈過

《甄嬛傳》 劇照

談到《甄嬛傳》,她說自己演得不好,受到大眾喜愛是因為角色好、劇本寫得好、導演會拍,而她塑造的葉瀾依恰巧和自己很像。跟大多數人一樣反覆看過《甄嬛傳》,也是從那時開始,她告訴自己,不行,你的演技完全不行,得開始練,去提高。

熱依扎從小愛反思。她形容自己小時候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哥哥告訴她,別人三思而後行,扎扎你要五思而後行。每晚睡前她會在腦中過一遍當天的言行,長大以後因反思過多導致焦慮和壓力。當媽媽以後,她也跟自己和解,不在某件事上糾結過久,也不再逼自己追求某種完滿。熱依扎覺得這是某種情緒的替換:“生活把你放在一個沒有資格太多愁善感的狀態,你沒有任性的機會了,因為你是一個還要給別人肩膀的人了。”

曾經有人對熱依扎說,你一輩子都不可能演戲,你不可能有角色演。她說那就等著瞧,給我十年時間。儘管如今已經用角色證明自己,也沒有了那時候的倔勁,但她覺得別人這些話早點聽到挺好的,早點聽到才有瞭如今能適應環境能吃苦的能力。人一旦走得太順,都容易不珍惜。人要往前走,每一部戲都是鋪墊。

儘管影視圈的規則一直在變化,熱依扎對演員的理解卻從來沒有改變。她理解的演員就是李雪健那樣的人,是郝蕾、張曼玉、周迅、余男、鄔君梅那樣的人。在細數自己欣賞的演員時,熱依扎生怕說漏了一個。作為後輩,她把這些演員視為標杆,有了他們的好角色立在前方,自己就有了往前走的目標。她最佩服的演員是中國最早的一代演員,他們沒有學習的物件,沒有參照,卻知道怎麼去演戲。

如今演員這份職業給熱依扎的安全感就是能演到好戲。她物慾低,手機壞了覺得花600元換螢幕很貴,直到有一天手機徹底無法修復,舊手機裡有很多女兒的照片,她心疼極了,才不得已換了一部新的。她覺得換新機太貴了,但好的手機可以用久一點。很多個瞬間,熱依扎聊天時透出的氣息都不像大眾想象中的女明星,她充滿煙火氣,敏銳地感知和訴說著每一個生活細節的悲喜。

哥哥對熱依扎說,“是什麼人就過什麼樣的日子,你當下有什麼樣的能力,就去過什麼生活。你要看清自己的方向,不能被外界影響。”長大後的熱依扎知道生活不易,慢慢養成了節約的習慣。哥哥有次看見她的穿著,說,你好歹是個演員,能不能稍微給自己買點正常衣服?熱依扎反問,不是你讓我過自己的日子嗎?

以前拍戲賺的錢熱依扎都攢著,不會理財,就存銀行。從小家裡比較節省,如今給女兒買衣服她也會買大幾號的,讓她能多穿些時日。早教書她都會拿朋友家的舊書,擦乾淨消完毒給女兒看。她現在跟女兒對話時已經在培養類似的理念,她會對女兒說:“這個水是幹嘛的呢?洗完手可以衝馬桶,把這個水節省下來你可以買一件好看的衣服對不對?”她不想讓女兒覺得節約是一件苦事,而是一個資源置換的事。

過去和網友在社交平臺發生的對峙,如今熱依扎可以平淡地聊起。她不再讓自己陷入回憶的旋渦,人要往前看,生活要繼續。她始終堅信過去那些網路對面的人不全是壞人,她仍然真心祝福每一個人都能好好生活。

《山海情》播出後,熱依扎終於實現了靠演技上熱搜的願望。她甚至覺得很多誇獎對她來說有點過度。她隨時抽離出來,看到很多好評趕緊給哥哥發信息,問如何去調節心態。

這一次哥哥說,“水花確實演得好,你可以享受短暫的成就感。但還是要保持冷靜,因為下一部戲你不一定也能演得好。此刻高興,咱們高興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