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與惡的距離》爆紅半年後,臺劇復興了嗎?

大陸劇的製作成本動輒千萬乃至上億元,臺劇難以追趕。要說“臺劇復興”,賈靜雯覺得很難說光明的未來就在前方。

拍完《我們與惡的距離》,女主角賈靜雯參演了Netflix製作的臺劇《罪夢者》,製作人林昱伶在做關注底層群體的新劇《做工的人》,編劇呂蒔媛的新劇則瞄準社工群體。她們都面對著大眾的期待:下一部臺劇是什麼?

2019年春天,臺劇《我們與惡的距離》(以下簡稱《與惡》)爆紅。該劇3月24日首播後,很快成為大眾話題,豆瓣評分高達9。5,6月25日在大陸影片平臺上線至今累計播放1。7億次。

如果沒有《與惡》,許多大陸觀眾對臺劇的印象,還停留在十多年前的偶像劇。臺劇曾經在兩岸三地電視劇產業中處於領軍地位,進入21世紀更是迎來黃金十年的發展機遇,眾多臺灣偶像劇席捲華語地區。然而自2011年的《我可能不會愛你》之後,臺劇似乎陷入低迷,罕有精品輸出。

《與惡》的熱播,被許多人視為臺劇復興的訊號。真的如此嗎?

“臺灣偶像劇越來越難賣”

在臺灣影評人、學者鄭秉泓的印象裡,上一次引發全臺灣熱烈討論的本土劇還是2017年的《花甲男孩轉大人》,再上一次則是2009年的《痞子英雄》。

《我們與惡的距離》爆紅半年後,臺劇復興了嗎?

2009年的《痞子英雄》是過去十年為數不多能引起全臺灣熱議的臺劇。(資料圖/圖)

“臺灣偶像劇有自己的調性,比如小清新、小確幸,但現在大陸也能夠製作偶像劇了,不需要靠臺灣。所以臺灣就是要賺版權,但如果你是為了臺灣市場製作的,做完之後想要賣版權給大陸,也越來越難賣。”鄭秉泓對南方週末說。

風頭一時無兩的臺灣偶像劇是電視臺思維的產物。《與惡》導演林君陽認為,由於偶像劇的商業模式可以複製,導致電視臺所有的資源都投入偶像劇。“如果沒有外來刺激或者是必須要外走的壓力,它就會形成一種怠速運作,就是一部接一部。”林君陽對南方週末說。在他看來,韓國偶像劇近年來開發出了許多新的型別,而臺灣偶像劇在近二十年的時間裡沒有提升,這是臺劇很可惜的地方。

《與惡》是臺灣演員賈靜雯的迴歸之作,她闊別臺灣本土電視劇市場已經15年。賈靜雯感嘆,15年前和今天台劇的製作環境完全不一樣。大環境的變遷,臺劇的市場萎縮,平臺銳減,都直接影響著臺灣從業者。

《我們與惡的距離》爆紅半年後,臺劇復興了嗎?

《我們與惡的距離》是主角賈靜雯(左)時隔15年後迴歸臺劇市場的作品,她感嘆行業環境的劇變。(資料圖/圖)

“就15年前的製作環境來說,大家為了趕時間,不會太去摳內容,很淺表。”賈靜雯告訴南方週末,“而15年後,你會看到現在的年輕人更認真,因為他們的機會更少,所以他們更努力去珍惜,而不只是怨天尤人。”

“不一定要受限於電視臺”

《與惡》的成功,得益於Catch Play和HBO Asia兩大國外流媒體平臺的參與。一度萎縮的臺劇市場,目前正被國際流媒體巨頭盤活。翻開今年的臺劇片單,HBO、Netflix、FOX在臺的計劃劇就將近20部,加上韓國LINE TV的幾部劇,外資劇已經佔據臺劇市場的半壁江山。

《與惡》編劇呂蒔媛的觀察是,這些平臺上的劇集還是很型別化,比如恐怖、靈異或耽美等。《與惡》熱播後,從業者發現,觀眾其實可以接受這麼沉重的戲。而一開始沒人相信觀眾會捧場。

“OTT(Over The Top的縮寫,是指透過網際網路向用戶提供各種應用服務,即流媒體平臺)平臺的進入,當然讓我們有了一線生機,你不一定要受限於電視臺。”呂蒔媛對南方週末說。

製作人林昱伶也有共鳴。流媒體平臺的進入給了她更多的創作空間,有機會把作品推到和國際接軌的地方。“我的下一個劇叫《做工的人》,這個題材如果要在一般的電視臺製作播出,還是有一點難的。”林昱伶告訴南方週末。

此前臺劇過多受制於電視臺。呂蒔媛之前做的《出境事務所》講一群殯葬業禮儀師的故事,因為死亡的主題過於沉重,劇本完稿後,兜兜轉轉,沒有製作單位願意接。最後終於由客家電視臺接手,改用客語發音製作。

《我們與惡的距離》爆紅半年後,臺劇復興了嗎?

以殯葬禮儀師為主角的臺劇《出境事務所》因為“題材沉重”,一度沒有電視臺願意要(資料圖/圖)

由於客家電視臺受眾有限,這個叫好的電視劇沒能被大部分觀眾看到。“臺灣太流行叫好不叫座了,大家都覺得那部戲好,可是看過的人沒幾個,圈內人覺得好而已,很可惜。”在《出境事務所》和《與惡》裡與呂蒔媛都有過合作的臺灣演員吳慷仁對南方週末說。

在《與惡》導演林君陽看來,《與惡》剛好遇到了一個對的時間點——OTT平臺的興起,許多以往不具備商業價值的題材因此被看見,而不是像之前20年裡那樣,資源被偶像劇壟斷。據他介紹,OTT平臺可以做到分眾,因此一個劇可以面向整個亞洲乃至全世界的市場。而過去,電視臺一直想抓住最有收視率價值的受眾群,投其所好,因此,過去近二十年裡都在做偶像劇。但如今電視臺已經喪失了這群人的注意力,因為他們的注意力已經轉移了。

“OTT平臺可以不用照顧所有人,只要一小群人感興趣就可以了,我覺得是放寬了限制。”林君陽說。

《我們與惡的距離》爆紅半年後,臺劇復興了嗎?

《我們與惡的距離》熱播後,受益最大的不是吳慷仁這類資深一線演員,而是林哲熹(右)、陳妤等年輕演員。(資料圖/圖)

林君陽預測,流媒體平臺的進入,電視臺會被壓到二線,但會繼續存在,因為除了《與惡》這樣更多元化甚至更有社會批判力的劇集,還有一大批觀眾尤其是上了年紀的觀眾需要過去那種動輒上百集的八點檔連續劇。

OTT平臺的進入,給了臺灣影視工作者更多工作機會,對此吳慷仁深有體會。吳慷仁是當前臺灣影視劇一線演員裡,少數從未在大陸拍過戲的。在2016年金鐘獎的頒獎禮上,獲得最佳男主角的他在發表得獎感言時說:“我們在臺灣拍戲很辛苦,賺不到什麼錢。很多人跑去大陸,也很好,可是留在臺灣演戲的人,我希望長官可以給我們更多資源,我希望電視臺開發更多不一樣型別的戲劇。還有很多演員,他們賺錢不多,但是他們在等。”

《我們與惡的距離》爆紅半年後,臺劇復興了嗎?

吳慷仁在2016年獲得金鐘獎最佳男主角時希望,電視臺可以“開發更多不一樣型別的劇”。(資料圖/圖)

吳慷仁說下這番感言時,HBO Asia、Netflix等平臺還沒有真正進駐臺灣市場。要到2017年,《通靈少女》的問世,臺劇才開啟了與國際流媒體平臺合作的新時代。

《與惡》是臺灣製作,國際流媒體平臺購買,而這些平臺也在嘗試和臺灣製作單位合作的可能性。而接下來,這些平臺會直接請臺灣的導演、演員甚至大陸的演員來拍,這也給了臺灣影視行業從業者更多的工作機會。

鄭秉泓認為,受《與惡》成功幫助最大的不是吳慷仁這類具有多年從業經驗且地位已經穩固的一線演員,而是像林哲熹和陳妤這類25歲上下的年輕演員,大家忽然發現,原來有這個年齡段的演員其實很有潛質。

“很多經驗需要打破”

Catch Play和HBO Asia為《與惡》投注了過去臺劇所不曾有過的行銷資源,比如辦試片會、公交車和地標上的大幅海報等。

播出前,《與惡》在電影院裡做第一集試播,這通常是電影才有的行銷規格。飾演宋喬安的賈靜雯笑著問林君陽:“導演,你有想過會搞得這麼大嗎?”

“這些行銷手段撐起的是一個格局吧,你很難計算到底有什麼實際效應。”林君陽說,“但是會撐起一種對這件事情的態度,會讓大眾知道,這是一部大戲,然後大家會提升興趣度。”

吳慷仁剛參演了一部Netflix在馬來西亞拍攝的電視劇《彼岸之嫁》,他認為國際流媒體平臺給臺灣的電視劇產業帶來影響之一,可能是眼界。比如,這類平臺的操作模式是,做第一季的時候,已經開始考慮下一季怎麼操作;但臺灣沒有做第二季、第三季的概念。

“坦白說比較短視,我們就把眼前做好。之所以會短視,也因為偶像劇的關係,觀眾喜歡什麼角色,我就寫什麼角色。我們邊拍邊播也行之有年了,但其實要拍好一部戲,不應該邊拍邊播,那不是一個正常的操作模式。”吳慷仁說,“所以,其實我們很多經驗要被打破。我覺得這也是一件好事,從《與惡》開始。”

吳慷仁提到的要被打破的經驗,也包括編劇的角色在製作過程中被隱形這一現實。《與惡》是編劇先行,在臺灣影劇界,這是一個特例。“編劇是被我們擺在最前面的。”林昱伶說。

已經修煉成知名編劇的呂蒔媛感嘆,她現在比較有話語權,而大多數時候,編劇不容易被看見。據呂蒔媛介紹,一些優秀劇本被人看中購得版權後,只能聽製作人的意見,劇本的原創部分很容易因此丟失。

“你現在看臺灣很多劇,編劇名字出來得越多,就表示越多人經手過。很多劇出來掛了八個十個編劇,你就會知道那個過程肯定是一個悲劇。”呂蒔媛說。

臺灣的公共電視試圖改變,想讓劇本先行。呂蒔媛對效果表示懷疑:“說是呼籲劇本,但當導演進來的時候,(編劇先行)這件事就已經不見了。”

吳慷仁也提到,在臺灣的產業鏈條裡,一開始編劇就已經被打折扣了。“比如說,資方要你寫什麼,那就不再只是以創作為主。國際流媒體平臺的編劇可能有時候只給你改三次劇本的機會。你買了我的劇本以後,你可以改我三次劇本,這就是原創性。”

“下一部是什麼”

大陸劇的製作成本動輒千萬乃至上億元,臺劇難以望其項背。林昱伶認為,臺灣從業者需要認清自己擅長的是什麼。關注社會或更具現實感的題材,可能是臺灣創作者們可以著手的方向。

林昱伶在做的新劇《做工的人》,關注的就是工地上的水泥匠、焊接師、外勞、工地大嫂等底層群體。

呂蒔媛則一直自稱“社教派”,她目前趕工的劇本瞄準了社工群體。她的創作通常先想到要寫某一個群體,再去找可以介入的角度。

提到“臺劇復興”,呂蒔媛覺得,關鍵在於整個產業能不能復興,能不能把觀眾拉回來。這需要很多機緣,而目前還有很多變數,不能指望一兩部劇就會改變這個產業。

“很多資方會認為,我投一百多萬,收視率也照樣兩三個點,長壽劇一樣在做,還是有它的觀眾。但這件事對產業到底有沒有幫助,有待觀察。”呂蒔媛說。

演完《與惡》後,賈靜雯又參演了Netflix製作的本土劇集《罪夢者》,將於2019年內面世。演完這兩部劇,賈靜雯看到一批認真的年輕團隊,以及國際平臺的影響,她真切感覺到,“那個臺劇希望的火光,在我眼前閃了好幾閃。劇集的環境在變得更多元,不同的觀眾可以欣賞到不同的好戲”。

但是要說“臺劇復興”,賈靜雯覺得很難說光明的未來就在前方:“我個人還是戰戰兢兢,小心經營。大家也在期待《與惡》之後,臺劇下一部是什麼,會不會只有《與惡》?可能十部之後,大家看完覺得,還不是和以前一樣?所以圈內的同行都覺得,還是努力站好自己的崗位。”

南方週末特約撰稿 瀋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