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鞍華的昨日世界

奈保爾說過一句話,同樣可以來形容許鞍華的電影:「生命和人是謎團,是人真正的宗教,是灰暗和燦爛。」我知道,創作者最有力量的時刻,不是來自宣言,而是這些絕望,在意,哀慼,心軟,困惑,不甘,進退維谷和徹骨的悲。它們讓她,抵擋得了外界的風霜。

許鞍華的昨日世界

許鞍華

從東京至香港的第四日,在油麻地的百老匯電影中心,我看了陳果的《妓女三部曲》。

售票處緊挨著庫布里克書店。買一張票,在下午一點入場,從《榴蓮飄飄》,看到《香港有個荷里活》,再以《三夫》收尾,至晚上七點結束。《榴蓮飄飄》放映罷,我和朋友欣格感慨,除電影節外,內地很難有這種高密度的觀影體驗。她告訴我,港臺頗為常見,她到臺南時,找到李安當年看電影的全美戲院後,就常買這種票,在裡面呆上大半日。可於我,這類經驗是嶄新的。

許鞍華的昨日世界

《榴蓮飄飄》

我在看完《香港有個荷里活》後離場,因前日已看過《三夫》。當時途徑油麻地,看到掛得很顯眼的電影橫幅,上面寫著:衝擊香港最大膽性尺度奇情片,你敢唔敢挑戰?心下想,這有什麼好不敢的。於是,買了票進去。

觀影的大多是老人,他們總能在某些隱喻處哂笑。

奧維爾說,每個玩笑都是一次微型的革命。在社會生活被政治化的語境裡,《三夫》裡的性,一如《榴蓮飄飄》裡的榴蓮,和《香港有個荷里活》裡接錯位的手臂,都具有這樣的意味。

較於《三夫》,我更喜歡前兩部,它們狀態輕鬆,消解崇高。有陳果這樣的導演,香港電影死不了。

另一位讓我有過相同感受的香港導演,是許鞍華。她毫不掩飾對陳果的喜歡,甚至希望《榴蓮飄飄》是她拍的。許鞍華和陳果不盡相同。儘管她的作品中也有對香港身份的審視,但沒有陳果的「九七情結」。她坦言不懂政治,《投奔怒海》無意影射政治,《千言萬語》講的是生活,而非政治生活。這方面,她與張愛玲的抉擇類似:做好自己的創作,並與政治保持距離。

許鞍華的昨日世界

《細路祥》

她的懷舊,亦不如陳果感傷。

物被注視時,不免帶著觀察者的情緒和目光。陳果《細路祥》裡的唐樓,《香港製造》裡的公屋屯,《香港有個荷里活》裡的大磡村,都帶著行將消逝的落寞,這是屬於陳果自身的。

而許鞍華《女人四十》中混雜在大廈和九鐵之間的舊大屋,《天水圍的日與夜》中的天水圍,卻有平靜的力量,去抵抗變遷與時間。

我喜歡平緩敘述的腔調。父親常和我說起他幼時經歷,兄弟姐妹六人,不到三四十平斗室裡,擠滿家中八口人,養了兩頭豬,擺了三張板床,塞了米缸和櫃子,砌了土灶,下面養十數只雞鴨。東西牆傾倚,被支柱撐著,大風雨日,屋瓦作響,便要躲往隔壁家。這是讓人顫顫驚驚的現實。他卻不以為懼,反倒流連於皓月繁星,捕鱔,捉蟹,偷玉米,涼如水的夜裡聽蟋蟀,拿皂樹種子當彈珠。他曾在考試時,偷摸著看《木偶奇遇記》,被老師收走。不料老師自個兒看起這書,看罷,教育他說,不讀書的人是要變驢子的啊。父親解釋道,在書裡,皮諾曹變成過驢。他述說這些時,

就像許鞍華的電影,遠遠旁觀著,波瀾不驚,跌宕自喜。站遠了看人生,的確是喜劇。

許鞍華的昨日世界

許鞍華

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裡寫道:「有多少事對我來說依舊是不言而喻的現實,而對他們來說卻已成為歷史或者不可思議。」

許鞍華呈現的,也是一個「昨日的世界」。

在《許鞍華談許鞍華》的書裡,她寫道:「

我是屬於紙、書和電影的一代

,與你們屬於流動網路的一代,可能存有一個很寬很深的鴻溝吧。」

我不這麼認為。

沒有人能永遠「流動」,而不必練習靜止。恰恰是去觸碰視野之外的現實,理解他人內心的遷徙,才讓自我獲得一種新的意義上的自由。

許鞍華的昨日世界

《黃金時代》

我去過兩次東北。

在飛機上,看完蕭紅《呼蘭河傳》前半部。身處她筆下的土地,頓覺親切。來杭工作後,接連雨天,每日加班,週末亦難倖免。失眠時,我重新翻起蕭紅,讀完《呼蘭河傳》的後半部,又讀了《商市街》和《生死場》。

滿目荒涼,生老病死,四季輪迴。她寫天地的遠闊,寫寒冬的肅殺,寫人們冬天來了就穿棉衣裳,夏天來了就穿單衣裳,寫他們在祖先為其準備好的口糧中活著,不知光明的存在,寫卑瑣平凡的生活裡的盛舉,寫跳大神的蒼涼幽渺,寫滿天的星光,寫淒涼的雨夜。

在南方無邊無際又無始無終的雨裡,這些文字擊中了我。倘若文字有生命,大概能從她書裡結出冰渣子。

肯定還有人被這冰渣子震撼過。我相信許鞍華也是。

許鞍華的昨日世界

《黃金時代》

我欣賞許鞍華的《黃金時代》。我一直迷戀戲劇,並和朋友做過浸入式戲劇,意欲打破第四堵牆。而許鞍華,卻以演員對著鏡頭獨白的方式,讓電影做到了。這種間離,像蒙太奇一般嫁接了時空。在聶紺弩,許廣平,羅烽,丁玲等人的敘述裡,蕭紅的形象開始變得清晰。而她生命中的兩個男人,

蕭軍和端木,沒有軼聞中那麼好,也沒有流言裡那麼壞。或許,人都是這樣,真正壞的少,大多是愚蠢和自私。

蕭紅的文字和許鞍華的影像,有某種共性。

許鞍華的昨日世界

《黃金時代》

許鞍華鏡頭下的生活,就是生活本身,不會避開如朝露的生死,不會因歷經變故而通透明朗,不會被痛苦賦予形狀,不會在破碎後,極力撫平褶皺,不會從無法忍受的艱難中,把錐痛蛻變出外向的鋒利,也不會在渾濁和庸碌裡,出離成詩情。

就如蕭紅寫下的:「風霜雨雪,受得住的就過去了,受不住的,就尋求著自然的結果。那自然的結果不大好,把一個人默默地一聲不響地拉著離開人間的世界了。至於那還沒有被拉去的,就風霜雨雪,仍舊在人間被吹打著。」

在東京,蕭紅給蕭軍的信中寫道:「自由和舒適,平靜和安閒,經濟一點也不壓迫,

這真是黃金時代,是在籠子過的。

並非所有人都能有藝術家的自覺,對自己的生命,有清醒且自知的審視。

電影裡的這幕,同樣很美,在單細的窗欞外,白雪紛紛落下。我會無端想起許鞍華的《客途秋恨》。同樣在日本,曉恩騎著車在山野間穿梭,陽光明媚,草木豐茂。

心底有寂寞,卻不至於形成悲涼。這是許鞍華有過的黃金時代。

《客途秋恨》是她的自傳,也是她的舊夢。

許鞍華的昨日世界

《黃金時代》

許鞍華早年的人生,和蕭紅一樣輾轉漂泊。她父親在香港工作,她同母親,以及祖父母生活在澳門。母親是日本人,和老人齟齬不斷,跟著父親去了香港。她選擇留在澳門。祖父母返回廣州後,她離開澳門,來到香港。可她並不能融入家庭。去英國唸書,更像是逃離。蕭紅用文字,懷念呼蘭河小城裡的祖父,和家裡的後園。許鞍華則用影像,回憶往昔:祖母打牌時不忘給她喝銀耳湯,但凡有走街串巷的小販經過,就吊下籃子給她買麵包。她上學時,書包裡總有祖母備著的糖冬瓜和牛肉乾。夏日的午後,祖父躺在竹椅上,她趴在他身上,在蒲扇搖晃的微風下,睡眼惺忪。

我喜歡有一幕,祖父拉著曉恩,穿過黑黢黢的走道,上到茶館,頂棚上有數臺電扇,吱呀呀地轉著。我會想起幼時,爺爺常帶我去看戲。他不會騎車,把我放在腳踏車的後座上,推著走。一路經過水壩,影院和學校。年歲稍長,我去了那所小學唸書。

每個人記憶裡,總有些隱秘角落,安穩妥帖。長大後,我們在生活裡穿州過府,無非想再次抵達那樣不曾憂慮的時刻。

許鞍華的昨日世界

《黃金時代》

《黃金時代》的結尾,引用了《呼蘭河傳》裡的話:

要做什麼,就做什麼。要怎麼樣,就怎麼樣。都是自由的。

黃瓜願意結一個果,就結一個果。若都不願意,就一個黃瓜也不結,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它。

童年隨之遠去後,人就失去這種自由,漸次枯黃。

有時,人不如一株植物寂靜,也不如它呼吸得勻停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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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

我第一次閱讀張愛玲,是在高一時。當時《小團圓》剛出,是她對胡蘭成版的戀愛故事的修正。之後,才陸續看了她的《傾城之戀》等幾部。但最喜歡,是《半生緣》。

許鞍華對張愛玲,更是偏愛。她說,第一次看到張愛玲小說時,就很驚訝,為什麼這個作家可以寫出她所知道的香港?華洋雜處,殖民地氣氛濃重,

本質上是偽西方。

許鞍華的昨日世界

《半生緣》

不止香港,張愛玲也寫出過我所知的南京。沈世鈞家在南京,她寫沈家的店堂樓,陰暗而宏敞,地下鋪著石青的方磚,「四周圍著一個走馬樓,樓窗一扇扇都是寶藍彩花玻璃的。」

似乎惟有這種氣韻,才能產生古典愛情。

張愛玲用舊小說的筆調,寫現代人的情愛。

她寫叔惠和翠芝約會時,先在五洲公園兜了個圈,再叫了一隻船,泛舟在玄武湖,「

遠遠望見一帶蒼紫的城牆,映著那淡青的天。

」寥寥數筆,古都的憂悒清遠,已然顯現。我在南京生活了三年,沒看得這般真切。想必,許鞍華看到張愛玲寫香港時,與此類似。

雖然文字上的概念,難以用影像這種媒介來表達。比如,《傾城之戀》的主旨「一個城市的顛覆成全了兩個人的愛情」,很難用畫面表達。但總體上,

許鞍華電影裡的氣息,和張愛玲相通。

許鞍華的昨日世界

《傾城之戀》

不管是生活上,還是精神上,張愛玲都是個無家可歸者。

他父親醉心於看《紅樓夢》和吸大麻,懶洋洋灰撲撲地活著。因與後母不和,她被父親監禁過半年。她寫道:「

我把世界強行分成兩半,光明與黑暗,善與惡,神與魔,屬於我父親這邊的必定是不好的。

」可屬於母親的那邊,也未必是好的,她和母親的糾葛同樣複雜。她到過香港,後來又居於美國,可始終是個過客。

許鞍華本人的經歷,沒這麼驚心,但足夠讓她對張愛玲有理解之同情。

《客途秋恨》的悲涼,並不亞於張愛玲的小說。

創作者幾乎都在反芻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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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奔怒海》

同張愛玲一樣,許鞍華也做過異鄉人。因而,她電影裡的人物,均難逃離流落他鄉的宿命。《胡越的故事》裡的胡越和沈青,《千言萬語》中的神父,《極道追蹤》裡的阿Ben和鐵蘭,《投奔怒海》裡的芥川,盡皆如此。

他們居無定所,無法在身上克服環境。許鞍華大概很早就意識到了人生的侷限

,被太多的重負掣肘著,舉步維艱,用一根頭髮繫著千鈞重量。所以,她拍出了《女人,四十》和《男人四十》,

沒有蕩氣迴腸,只有尋常生活裡化不開的逶迤曲折

《半生緣》裡,曼楨被囚禁在祝家,收拾行李箱時,發現了買給世鈞的手套。此時,攝影機從低機位往上抬升,窗外是世鈞離去的身影,他被曼璐搪塞開。她沒有望向窗外。

這一幕的視角是全知的,可足夠悲涼,同在一個空間,但兩人並不知道對方的存在,徒留下經年的無奈與誤會。

最終,她向命運妥協:「

一輩子永遠愛一個人同永遠恨一個人同樣困難。

以前以為跟姐姐不同,現在走了半輩子的路,才發覺原來我也是跟在她的後面。」

許鞍華的昨日世界

《半生緣》

許鞍華在電影裡操控了時間。

世鈞和曼楨一起時,許鞍華拍得很仔細,很緩慢,時間就像被拉長。而分別後,鏡頭語言就變成蒙太奇,影片的速度明顯變快。這是意味深長的取捨:

在愛戀裡,情人的不在場,讓時間沒有了意義,它不過是時鐘的搖擺,和孤寂失落的離愁。

我愛極了曼楨的旁白:

我想每個人到老,都總會有兩三件事情可以拿出來講的,如果我跟世鈞結婚,生幾個孩子,那就不是故事了。

最後一幕是閃回:世鈞照著手電筒,在他們拍照的大柳樹下,找到了曼楨丟失的紅手套。當時曼楨對於丟了手套,有一點悵惘,她對於這種地方是近於瑣碎和小氣。小說裡,張愛玲這麼寫道:

曼楨有這麼個脾氣,一樣東西一旦屬於她了,她總是越看越好,以為她是世界上最好的。他(世鈞)知道,因為他曾經是屬於她的。

前塵隔海。

死去的事物不再復甦,包括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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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玉瑩鏡頭下的許鞍華

攝影師盧玉瑩,在八十年代,拍過一張許鞍華的照片。其中,許鞍華坐在公交車後座上,略有倦容,眼神純善,卻藏著焦慮不定。

一個被拍下來的痛苦瞬間,遠比遮蔽掉緊迫的篤定,更能接近人真實的內心。

這張照片,拍攝於香港新浪潮如火如荼的時期。彼時,《投奔怒海》被廣泛讚譽。可她對此,總是慼慼然,如履薄冰。

她一直對自己作品評價不高,把自我放得很低。這可能和她太在意別人看法,而產生的自我保護有關。

看到楊德昌的《海灘的一天》,和侯孝賢的《童年往事》後,她更是覺得自己,以及其餘香港新浪潮導演們完蛋了。直到很久後,她才接納導演生涯總有起落的現實,也認識到

一部好作品,並不只是導演個人努力的結果,還與整個電影工業的生產體系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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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時代》

拍完《黃金時代》,許鞍華狀態放鬆了些。

和很多港人一樣,她喜歡苦中作樂的輕鬆,瓦解嚴肅和晦澀。

她說,我並不是每一個鏡頭都非常計較畫面結構的,我欠缺的地方,就是隻講求大的感覺,而不會一個鏡頭一個鏡頭,去看前景是什麼、後景是什麼,更別說它的象徵意味了。這是許鞍華式的謙遜。

我覺得,對作品而言,

技巧永遠是器,而不是道。真正能打動我的,是對人生的誠懇。

奈保爾說過一句話,同樣可以來形容許鞍華的電影:

生命和人是謎團,是人真正的宗教,是灰暗和燦爛。

許鞍華的昨日世界

《女人,四十》

許鞍華的電影,總是交替出現灰暗和燦爛。

在拍攝《女人,四十》前,蕭芳芳對許鞍華說,在旺角的火車橋附近有幾棵七葉樹,在春夏之交,會突然飄一些種子下來,就像下雪一樣。後來,這個景象被用在了電影裡。阿娥接老人回家途中,走過小樹林,飛絮滿天,老人說,下雪了。

這是超現實的詩情,也是阿娥與生命的和解。沒有悲壯,也沒有苦大仇深。

拍電影,是許鞍華同社會和人接觸的途徑。但她並不怕與社會脫節,「

這個社會有什麼方面好到一定要同它同步呢?

我就是堅持反對所謂與社會同步的東西。」她承認,自己不是什麼大導演,希望死之前努力成為其中之一,「至少四十年的拍攝生涯,有時就是為了餬口,要賺錢。因為

我不懂做其他的事,又沒資格做舞女,於是就繼續拍電影。

許鞍華的昨日世界

許鞍華

我從沒見過這麼誠實的自白。我知道,

創作者最有力量的時刻,不是來自宣言,而是這些絕望,在意,哀慼,心軟,困惑,不甘,進退維谷和徹骨的悲。它們讓她,抵擋得了外界的風霜。

作者 | 章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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