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高中同學，名叫小帥。
其實長得一點也不帥。
其貌不揚到也罷了，處處還透露著窮的困窘。
打飯時經常見他饅頭就鹹菜，捨不得買一點兒葷腥。一年到頭兒也就那幾件衣服，總是灰土土的，夾雜著褶皺線頭破洞與四季輪迴。
同學們大多是農村孩子，站在一起就像一片茂盛的野草。不一樣的是，我們長在田間，小帥像長在石頭縫兒裡。
他孤獨粗糙的狀態裡，多了種不為人知的艱難。
我總覺得，他像個沒孃的孩子。
每逢家長會，他的父母從未出現過。偶爾到場的是他爺爺，一位衣衫破舊，皺紋滿面的老者。
爺孫倆坐在一起，如兩個沉思的樹樁。在黝黑，沉舊，粗糙所構成的樸實裡，流露著與生活對抗的堅韌。
一次家長會結束後，坐在旁邊的我留意到他臉色很難看。便詢問他怎麼了。
他望著講臺，憤憤不平的說，剛才老師叫了所有的家長髮言，唯獨錯過了我爺爺。他肯定覺得我爺爺是個目不識丁的農村老頭兒，是個文盲，上不了檯面。真是太小看人了！
你知道嗎？他轉向我，又很鄭重的說，我爺爺可是個有學問的人。他很愛看書，毛筆字寫的非常漂亮。別看他穿的寒酸，他給我的書可都是成套成套，跑到縣城的新華書店買的！我爺爺有一大箱子書，他是個知識分子，人不可貌相！
他說的很氣憤，又很真誠。提到爺爺的一大箱子書時，他那黯淡的眼睛頓時亮了，滿臉的雀斑也開始閃閃發光，好像回憶起了心愛的寶藏。
這番話，讓我開始留意小帥。他確實有很多書，名著，故事，文集等全是嶄新的一套，隔段時間就換一批，總不會重樣。不像我們，總是拿著可憐巴巴的兩本舊書班裡班外的四處交換傳閱。
我覺得小帥並不窮，他是個隱形的“富豪”。
我也喜歡看書，小帥大概是察覺到了我那種不動聲色的羨慕，便很大方的讓我選幾本借閱。書來書往中，大家更熟絡了，話題也多了些。
小帥並不孤僻，熟了以後反而挺健談。大大方方，出口成章，對很多事都有獨特的見解。和他聊天，時常金句齊飛，火花四濺，輕鬆幽默中，覺得很有意思。
依然有很多同學不喜歡小帥，覺得他醜挫窮。可能人們潛意識裡都喜歡簇擁更美好的事物吧。
很多時候，是我們用偏見砌成了一堵牆，不知不覺的，把一個人圍在一個叫孤僻的島上。
2
常與孤獨共處的小帥把書當成了最好的朋友。因此寫得一手好文章，每次作文都是範本。
老師讓當眾宣讀時，他總是紅著臉，窘迫的把破舊的衣角往下拉了又拉。他磕磕巴巴的，彷彿讀一篇抄來的文章，時不時引起一些鬨笑。
我知道，那一定是他寫的。
妙筆生花的實力，沒有寫在其貌不揚的臉上，而是刻在豐富細膩的心裡。
語文學的好，奈何英語差。26個英文字母的離奇變換總像緊箍咒，讓小帥手足無措，頭疼不已。
一次，不想努力的我向他提議，你抄我的英語作業，我抄你的物理作業，我們互幫互助，共度難關。
他說，不行，物理你哪道題不會，我要給你講，講到你會為止。
他就磕磕巴巴的講了好幾遍，不厭其煩很認真。沒聽懂的我不好意思的說，哦，懂了懂了。
懂了？那你再給我講一遍。他說。
四目相對，我傻眼了。
沒關係，我可能講太快了，再講一遍，你認真聽啊……小帥又結結巴巴的繼續解題了。
他的結巴很好笑，可我笑不出來。
至少，從那天起，我打消了抄作業的念頭。
除了寫作文，物理課堂也見證了不少小帥的高光時刻。
每逢遇到大家百思不得其解的難題，胖胖的物理老師總是把和藹的笑著，把殷切的目光投向他：帥，你來！
那感覺像是要放終極大招使出必殺技。
小帥大步流星的走上講臺，灰褲子上的兩個破洞很顯眼，透漏出裡面秋褲的一抹深藍。腳上的黑布鞋磨的發白，薄薄的鞋底看似離透氣也不遠了。
站在黑板前，背對著我們的小帥很自信。只要不面對大家的目光，他就很自信。
只見他略一思忖，便揮筆疾書。
啪啪啪的板書聲像一首迅疾的配樂，斷落的粉筆頭像紛雜的雨點，白色的字跡像一篇綿延成章的曲譜。
物理老師始終面帶笑意的望著他的一舉一動，滿眼讚許的望著他的得意門生。
審視完解答的板書，他用慈祥而喜悅的語氣說，很好，思路很正確，帥！
既像叫他的名字，也像誇他解題很帥。
確實，在大家驚訝的讚歎裡，小帥不醜了，胸有成竹下筆有神的樣子確實很帥。
面對大家的誇讚，他傻呵呵的笑著，羞澀的憋出幾個字：人不可貌相。
3
高中畢業後，大家各奔東西。在通訊不發達的年代，很多同學逐漸失去了聯絡。就像朴樹歌裡唱的：他們在哪裡呀，我們就這樣，各自奔天涯……
幾年後的一天，電話突然響起。熟悉的磕磕巴巴聲傳來，是小帥。因為激動，他磕巴的更厲害了。
他講了如何找到我。
偶遇我曾經的同桌，向她打聽我家住哪裡。然後找到我們村子，一路打聽，直到去了村長家的小賣店，輾轉要出我父親的電話，終於聯絡到了我。
小帥沒什麼朋友，在那一刻，我算是一個。
他回憶了同窗時很多快樂的事情，很多和我有關，但很多我都不太記得。
也說了畢業後自己步入了社會，多虧物理學的不錯，後來考了電工證，去了外地，進廠上班了。
爺爺年紀大了，累了這麼多年，該我照顧他了。他有些辛酸的說。
那，你其他家人呢？我遲疑的問。覺得有些冒昧，卻又想解開心中的疑惑。
爺爺說，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得了重病去世了。後來母親改嫁，就由爺爺帶著我，還有個姑姑幫襯。雖然沒見過親生父母，不過爺爺他們對我都很好，也挺幸福的。
他淡淡說著，像敘述別人的故事。聽不出喜，也感覺不到悲。
我們很快就岔開了話題。
那年秋天，他說要回老家探親。途徑我家現居住地，想順道看看我這張老臉。
下了火車見面已是傍晚，一個高高的身影從暮色中穿出來。小帥比以前高了，衣著也變得整潔體面，他激動的有些磕巴的叫著我，還是那麼質樸，彷彿又回到了曾經的時光。
我們走著聊著，往事在回憶裡變得妙趣橫生。就連現實中的不如意與苦澀，也被回憶的快樂沖淡了。
4
回去了幾天，小帥說要返程回外地。臨行的前一天，他找我告別。
我們在附近的公園散步，天氣特別好。
微風像一雙溫柔的手，輕盈的拂過髮梢。燦爛的陽光照在身上，像披了件美麗的金絲絨。
平時話很多的小帥，面色凝重，心事重重。雖然，他裝出一副輕鬆的樣子，無奈演技太拙劣了。
小帥，敢不敢把你那10公斤的心事挪出來，曬曬太陽？我打趣的說道。
哦，小帥頓了一下，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他望著前面的假山，自顧自的說道，你知道嗎？我找到我媽了。
啊？我很驚訝，卻沒多問。
因為小帥繼續說著，就像獨自對著樹洞吐露秘密或傾訴心事。
我爸去世時我才幾個月，沒多久她就改嫁了。這麼多年她從沒看過我，我也沒有任何關於父母的記憶。不過，我不恨她。我知道她也很難。
我想他們。可父親已經永遠看不到了，除非我們在天上相遇。我很想母親，很想看著她，叫她一聲媽媽。至少，我有了個具體的媽媽，不是在虛無縹緲的想象裡，也不會覺得自己是無緣無故的出現和被遺棄了。
我打聽到了母親現在的住址。那個村子離我並不是很遠。你知道嗎，一路上我的心都在狂跳，我想像著她的樣子，想像著見面我們會緊緊相擁，喜極而泣。想象著喊出那個陌生卻又朝思暮想的詞。
媽媽。我會哭著喊，吼著喊，喊很多遍。
可見到了母親，和我想象的不一樣。她看上去很滄桑，也很漠然。我們倆長得有些像，也不像。
沒有欣喜，沒有擁抱，她只是打量了我一下，像看一個冒昧的不速之客。很勉強的接過我手裡的東西，有些責備的說，你怎麼來了？還來幹啥？這些東西你一會兒還帶走。
那些洶湧奔騰的感情，像遇上了猝不及防的三九天，突然結了冰，被凍上了。我蚊子哼似的喊了一聲媽媽，只覺得這兩字突然像烙鐵一樣燙嘴。
她沒應聲，不太耐煩的說，哎呀，都有各自的日子，這麼多年了，拉拉扯扯都是麻煩。
那天她說了什麼，我記得不是很清。坐在陳舊的小屋裡，腦子就像被電擊過一樣混亂。只知道，對她而言，我更像個急於躲開的麻煩。
心中有千言萬語，來不及說，也來不及問。
她給我包了羊肉餃子。
你知道嗎，我特別喜歡吃羊肉餃子。
可那天，我味同嚼蠟，沒吃出那是什麼味道。
吃完餃子，她說，以後不要再來了。
我說，好。
她有了新的家庭，新的孩子。
她不喜歡過去有我的回憶。或許，她已經忘記了。
我的出現，是一種打擾。
我以為找到媽媽是母子情的續篇，沒想到是徹底的完結。
我失去了媽媽，也失去了羊肉餃子。
我不會再找她，也不會再吃羊肉餃子了。
他靜靜的說完，又像敘述一個別人的故事。
不遠處一個小孩在父母身邊嬉戲。他搖搖晃晃的追著一串泡泡，每觸到一個，便開心跑過去，鑽進母親的懷裡。父親把他舉的高高的，讓他騎在脖子上，他們咯咯笑著，從我們身旁經過。
小帥望著孩子和父母遠去的身影發了呆。似乎沉浸在若有若無的美好裡。
他嘴角浮起微笑，眼圈卻紅了。
我再也忘不了那個歲月靜好的公園，那個風和日麗的下午，那個看似雲淡風輕的悲傷故事。
5
生活總在繼續。
我們偶爾聯絡發發牢騷，聊聊近況。小帥似乎還和從前一樣。
他提及爺爺身體日漸衰弱，要常回家看看。如果有合適的機會，一定留在離他更近的地方。
將來回去我想開個小店。開個飯店，或者是五金電器維修之類。店名就叫 卡爾卡。
他滿懷憧憬的說。
店名為什麼要用我的名字？聽著好奇怪啊。
我疑惑地問他。
哈哈，巧合巧合。小帥傻笑著說，只是突然想到了這個名字，覺得很好聽。等著我做大做強啊，讓卡爾卡 衝出亞洲，走向世界。
哈哈哈……我們在電話裡沒心沒肺的笑起來，就像這個虛幻的白日夢成真了一樣。
小帥再回老家探親的時候，恰逢我搬了新家。小帥知道後很高興，他說這個地址離他姑姑家不遠，在同一個區，並邀請我去他姑姑家玩。
小帥特別開心的說，就當來我姑姑家串個門，離得又不遠，不管是同學還是老鄉，相互都好有個照應。
第二天上午，剛走到約定的街口，就聽見小帥在叫我的名字。
聞聲回頭，我差點驚掉下巴。
昔日衣著簡樸的小帥，今天穿了身筆挺的西裝。頭髮梳的一絲不苟，腳上的皮鞋油光錚亮。一看這身行頭，就是特意新買的。
他提了兩袋零食水果，滿臉冒汗，有點侷促不安的笑著。
哎呀，這道貌岸然的，不知道的還以為要當伴郎呢。我笑著說他。
這是出於對客人的歡迎和禮貌，嘿嘿。
小帥一臉憨厚的笑著。
這樣帥嗎？
他突然有些不好意思的問。
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
我故意逗他。
人不可，不可貌相。
小帥又磕巴著說。
哈哈哈哈……談笑間，不知不覺就到了姑姑家。
鬧中有靜的都市村莊。狹長的窄巷，紅門白牆的二層小樓，陳舊的院落略顯凌亂。它樸素，平常，處處纏繞著生活的煙火氣。
姑姑家平時做點小生意，租住在這裡已有多年。她臉上有著和小帥同樣質樸的真誠，一看就是個善良的人。
你們是老同學了，在學校互幫互助的，經常聽小帥提起你。姑姑笑吟吟的說。
她很熱情的招呼著我，彷彿我們彼此熟悉，已經見過很多面。
中午姑姑一家忙前忙後，熱熱鬧鬧的包了一頓餃子。小帥曾說過，他特別喜歡吃餃子。
餃子是豬肉白菜餡和三鮮的。大家一個勁兒的勸我別見外，多吃點。
在那溫情滿滿的時刻，我突然想起小帥失去的，那頓終結了最後一點情感聯結的羊肉餃子。
也許，它也再不會出現在姑姑家的餐桌上了。
6
飯後，小帥帶我到附近的街道走走。走出沒多遠，路過一群下圍棋的人。幾個人因為某個棋子的走法各抒己見，熱烈的爭辯著。
我好奇的張望了一眼，卻被一個洪亮而熟悉的聲音叫住。
定睛一看，原來是我二伯，也在下棋的人群裡。
二伯家離我家很近，可突然在這裡遇見，彼此還是有些驚訝。
二伯問我，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
我指了指旁邊的小帥，說，這是我的老同學，剛從外地回來，請我來他家吃頓便飯。
哦，二伯和藹的對小帥笑了笑，轉而問他，你家也在這塊住嗎？我對這片很熟，經常來這裡下棋鬥地主。
小帥趕緊說，哦，是我姑姑家在這邊暫住。前面那戶紅門白牆的就是。
說完他用手指了一下具體方位。
哦，我知道了，知道了。二伯似乎略帶思索的回答道。他又看了眼我和小帥，叮囑我早點回去，寒暄幾句後便話了別。
二伯的神色有了變化，似乎多了點凝重。
我不知是為什麼，隱隱覺得，和棋子的走法輸贏並無關聯。
我和小帥慢慢走著，穿過許多喧鬧和一些寧靜。狹長的街巷像一條紐帶，繫著房屋，挽著人群，纏著悲歡，繞著人間煙火氣。
它曲曲折折，最終打成了一個，難解的結。
你有想過去外地闖闖嗎？小帥問我。
我挺喜歡南方。不過太遠了，父母不放心，我又沒出息。目前還沒有出遠門的打算。我說。
廣東，你覺得怎麼樣？我在那邊上了幾年班，還算熟悉。你想去的話，我們一起，我肯定能把你照顧的很好。你放心，都有我呢！
小帥說的很懇切，滿臉熱切的真誠。
想想夢寐以求的自由和遠方，霎那間有些心動。轉念又覺得不妥，作為優柔寡斷的人，我很難腦子一熱就下決定。
不了，我得為家鄉的經濟增長貢獻力量。詩和遠方，來日方長。我半開玩笑的回答。
好吧。小帥有些失落，但又自顧自的傻笑起來。
他說，我好開心，你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
因為我和全世界最漂亮最有趣的女孩子在散步。
我也好開心啊。我說。
為什麼？
因為我聽到了一個爐火純青的馬屁，還沒有拍在馬腿上。
哈哈哈哈……心領神會的大笑驚動了幾隻飛鳥和幾朵流雲。在附近的車站，我和小帥道了別。
7
到家大約四十分鐘的車程。在車上昏昏沉沉的晃了一會兒，拿出手機準備看下時間，忽然發現有七八個未接來電。
全是來自我爸媽的電話。
我慌忙點開無意中按下的靜音鍵，正準備回撥，電話剛好又打了過來。
一接通，耳邊便傳來母親急切又帶些惱怒的聲音。
你在哪兒？還和那個小帥同學在一起嗎？打了幾個電話都不接，急死個人，你趕緊回來！趕緊的！
我問她是出了什麼事嗎？
母親欲言又止，電話裡傳來父親的聲音，你趕緊回來，到家再說！
此刻，我的心像一面被猛烈敲擊的鼓，忐忑不安。直到推開家門，看到父母安安靜靜在沙發上坐著，才稍微放下心來。
母親先開了口，你和那個小帥，以後少來往。你倆不是一路人。是不可能的。
啥？我滿臉疑惑，不可能的？哦，原來是父母誤會我了。
我趕緊解釋，你們不是以為我和他談戀愛了吧？不存在的啊，我倆就是聊得來的老同學，沒別的意思，僅此而已。
父母擔心我說這些只是安撫他們的緩兵之計，便問到，既然是老同學，你上午還去了他家吃飯，那你瞭解他家都是啥人嗎？
哎呀，我去他家吃飯不是經過你們同意了嗎。再說，那是他姑姑家。都在一個區也不遠，多個老鄉也不是壞事嘛。我一邊解釋，一邊在想父母的態度為何突然如此反常。
為什麼去他姑姑家吃飯？他家呢？你知道嗎？父母繼續追問。
我突然像個被審訊的犯人，即將蒙冤入獄的感覺開始將我包裹。我又急又氣，想突出重圍。
他姑姑家就在這邊啊，他沒家，他父親很早就生病去世了，母親改嫁了，他從小跟爺爺一起……
我還沒說完，母親就說，你倆今天是不是碰見你二伯了？你二伯在這邊做生意時就認識了他姑姑一家，和他們很熟。你和小帥不是一路人，以後少來往了。
母親的表情很嚴肅，像是發生了什麼大事。我愈發覺得奇怪，我和小帥是老同學，她一直都知道啊，也理解同學間的情誼，為什麼今天如此反常呢？
哦，不會是二伯誤以為我和小帥在談戀愛吧？我想起小帥那身筆挺的西裝，那股正式認真的勁兒，倒也挺像在相親。
我又趕緊解釋，我倆就是同學間的純友誼，沒別的。你們別誤會，別瞎說。
你沒這意思，他也沒有嗎？你知道他是啥家庭嗎？他爸爸可不是生病去世的，是犯法被槍斃的！
母親的話如一道驚雷，我一下愣住了。只是沒想到，在小帥的身上，不止一個悲傷的故事。
像有一輛拉滿貨物的列車，在漆黑的路上穿梭。貨物在顛簸中橫衝直撞，而漫長的道路毫無盡頭。
心裡堵的難受。
8
小帥的父親犯了搶劫罪，一同被槍斃的還有小帥的叔叔。兄弟二人一時糊塗，搶劫了一名路人，結果正趕上八十年代全國嚴打。由於從重從嚴從快的處理原則，很快就被判了死刑，執行槍決。
就搶了一塊六毛錢，搭上了兩條命，真是可惜。公審大會就開在老家大街上，十里八村的人都來看了，人山人海，轟動的很。當時聽說犯人有個出生不久的孩子，沒想到是小帥。唉，真是可憐，可惜了。
母親邊說邊連連嘆息。講述的那番話像黑色的潮水，一句句湧來，逐漸將我吞沒。
我想起他褲子上的破洞，想起他成套的課外書，想起他滄桑的爺爺，想起他淳樸的姑姑，想起他失去的羊肉餃子……我像個溺水的人，突然呼吸困難，講不出話來。
其實小帥也很可憐，不是說他不好，孩子是無辜的。可是他父親這事兒，確實不光彩。咱一大家子都是清清白白的家庭，堂堂正正的人，一旦和罪犯家庭沾親帶故的，真是抬不起頭來啊。
母親半是寬慰半是解釋的說道。
長長的沉默裡，空氣忘記了流動。
我也陷入了沉思中。
我在想，小帥父親為什麼會那樣做？是迫於生計，想讓家人過上好一點的日子嗎？為家庭負責為什麼選擇了一種最不負責的方式？
我又想起小帥的母親，見到他時的疏離與決絕。初為人母就遭遇沉痛的變故，面對幼小的孩子，她下了多少決心選擇離開？又忍受了多少痛苦選擇忘記呢？
而小帥的爺爺，瞬間失去兩個兒子，無異於一場滅頂之災。除了承受白髮人送黑髮人的錐心之痛，衰弱的肩背既要擔起滿目瘡痍的沉重，還要面對千夫所指，家族蒙羞的恥辱。
一念之差的選擇，帶來截然不同的人生。
離開的人安息了，留下的人如劫後餘生，忍辱負重，都在受苦。
小帥曾問過爺爺，為什麼村裡人說他是個棄嬰，命運多磨難？
爺爺抽了長長的一口煙，沉思良久說，書上有句話寫得好，沒有所謂命運這個東西，一切無非是考驗，懲罰或補償。
以後面臨選擇，可一定選那難走卻光明的路，千萬不要因貪圖捷徑，而墜入深淵。
父母只是因為自己的選擇，沒辦法陪在你身邊，由我來照顧你陪伴你。有爺爺疼愛就不是棄嬰，你長大就懂了。
9
晚上，接到了小帥的電話。
我們都反常的一陣沉默，突然間無話可說。
尷尬中，小帥開了口，他說，你好像心情不太好。
沒有。挺好的。突然覺得自己的語氣多了點冷淡。
哦，小帥尷尬的笑笑，說，好像突然找不到話題了呢。
那就別找了，小帥。以後咱倆少聯絡，免得大家誤會。我說。
小帥似乎僵在了電話那頭。
他說，嗯，姑姑今天突然和我說，你們家門檻高，我和你不是一路人，不要有什麼痴心妄想，我明白她說的意思。
我倆就是同學友誼，沒有別的。讓大家誤會多不好啊。我還有事，不多說了哈。我趕緊掛了電話。
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像個被發現蹤跡的賊，慌慌張張的逃跑了，留下一地的七零八落，不知如何回頭面對。
小帥又去了外地。
我們通電話的次數明顯少了。有時電話響起，我也很少接，偶爾接通，聊上幾句，我也以換了新工作，要加班很忙等理由委婉掛掉。
小帥便不再打電話。他開始發信息，基本上每天都能收到他傷春悲秋的感悟或彙報近況的自說自話。
有空閒了就回我一下，不回也可以。他說。
你就當聽痴人說夢，別嫌我打擾就好。他補充道。
我想起母親的憂慮，她總擔心我沒說實話，擔心我會不會一時衝動和小帥遠走他鄉。
那天我是很難過，難過的是小帥的身世，而無關風月。
一個死去的父親，一個改嫁的母親。一個汙點，一道傷痕。他們悄無聲息的消失在小帥的人生裡，卻又如影隨形。
這是兩個悲傷的故事。摞在一起，又重疊在一個人身上，便成了三個悲傷的故事。
它們都冷冷的，涼涼的，像雪上加了霜。
手機上隔三差五的，總會收到小帥的資訊。像是自言自語般的，說著一些奇奇怪怪的話。
我有時簡單回覆幾個字。
短短的字躺在螢幕上，如秋天凋零的樹葉。
有時也不回覆。
就像想說的話，全被狂風捲走了一樣。
秋深漸入冬。
春天還會回來，有些東西卻再也回不去了。
10
再接到小帥的電話，已經快過年了。他激動的磕巴起來，有些語無倫次。
我過年要回去一趟，有件重要的事。
我問，有多重要？是卡爾卡 要上市了嗎？
他呵呵一笑。轉而語氣又有些沉重的，道明瞭原委。
小帥的爺爺年事已高，身體每況愈下。最近又生了場大病，臥床不起。老人家總擔心自己時日不多，想在臨走前看小帥成個家。小帥的姑姑託人給他介紹了物件，等過年回去和女孩見面相親。
真好，提前祝你相親順利。記得把西裝皮鞋穿上，搗拾一下，還是其貌很揚的。自信點，別磕巴，等你的好訊息啊！
我由衷的為小帥感到開心。
成了家，就沒那麼孤單了。孤單少了，快樂就多了。該有一個細膩溫柔的人，接替爺爺陪伴他，溫暖他了。
其實，我還沒想過這些……我想先立業再成家。不過，一切都為了爺爺，只要能寬慰他，讓他安心，其它的現在都不重要了。
雖然不那麼快樂，但這是最好的選擇。
小帥沒有將要相親的羞澀與喜悅，他喃喃說著，又像敘述別人的故事。
只有提到了爺爺，他流露出一句酸楚的嘆息，輕輕的從聽筒裡傳來，又沉沉的落到了心裡。
不是去迎接新的人生，而是想把舊時光挽留。
小帥的世界裡，經不起再一次的失去了。
冬天的寒冷讓活躍的萬物慢了下來，不活躍彷彿沉沉睡去。春節是冬天的好朋友，當它到來時，冬天會把雪下的格外熱情，或者把陽光灑得格外溫柔。
那時候，人們像鑽出冰窟窿的魚，歡天喜地的簇擁著一場大型的相聚，也依依不捨的傷感著每一次黯然的別離。
小帥的相親物件是個樸素的女孩，家在外地。托熟人介紹的，也算知根知底。女孩話不多，臉上總有一抹羞怯的笑，顯得善良又溫和。看上去普普通通，又令人心裡踏踏實實。
小帥多年的書也沒白讀，女孩眼裡的他談吐不俗，文質彬彬，自然也就相上了。
我問小帥，女孩是外地的，家離得遠，人家父母沒意見吧。
小帥苦笑道，姑姑他們就希望找個外地的，遠一點的。最好，遠得不瞭解我的過去和身世。這樣，就不會嫌棄我了。
她和我一樣，也沒了父母，我倆算是同命相連。不存在誰看不起誰，就像坐蹺蹺板，平衡了。
照你說的，女孩也挺好，你倆好好發展。多努力，幸福的生活在不遠處招手呢！我說。
嗯，能讓大家放心就好。雖然不能和喜歡的人在一起，但每場相遇都有它的意義，對吧？小帥說。
那次相親，女孩和小帥的親人們都挺滿意。大家相信降臨在兩個年輕人身上的，是一場天賜的緣分。
如果不出意料，他們將在親人的期盼和祝福中，攜手同行，甘苦與共。
11
小帥的資訊還是隔三差五的飄來。常會有一些豁然開朗似的頓悟，或看破紅塵般的感慨。
我在不對的時間，遇到了對的人。
如南柯一夢，
很美好，卻是一場空。
我在對的時間，遇到了不對的人。
像曲高和寡，
很深刻，卻無人懂。
他們隱晦的說，這是痴人說夢，
歡喜的說，那是天作之合。
我覺得，
都是我，
在被造化捉弄。
……
有段時間，小帥不怎麼發信息了。我想是不是之前的提醒起了作用。
我說他，你現在和人家女孩交往，也是有女朋友的人了，不要老是給我發信息打電話。減少不必要的聯絡，就避免了不必要的麻煩。
越來越覺得小帥和我之間，一邊隔著薄薄的窗戶紙，一邊又隔著厚厚的鐵板。
也許男女之間很難有純潔的友誼，該把它放下避避嫌了。
幾個月後，小帥告訴我，他已經結婚了。
我驚訝不已，這也太匆忙了，喜酒居然都沒請我喝。
小帥解釋道，爺爺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怕撐不了太久。徵求了女孩的意見，親戚們就張羅著提早辦了婚禮。
我倆都沒了父母，也沒幾個親人。說是結婚，就兩家親戚坐一起吃了個飯。簡簡單單的，沒有想象中那麼隆重的儀式感。
本該是熱鬧的日子，卻透露了一絲淒涼。我看看身旁的她，我未來人生的伴侶，又感到一陣孤獨。
她望向我，挽住我的胳膊，紅著臉笑了。笑的很燦爛很溫暖，像雲霞照到身上。
我想，可能她是來拯救我，和我一起對抗孤獨的，我該好好對她。
我真誠的祝福小帥，希望他幸福美滿。
結婚就像一個分界點，帶著喜氣洋洋的亮色，把灰撲撲的往昔隔開。
即使往後的日子還一無所知，總覺得雙手緊牽的走下去，就會遇到驚喜。
12
從那次遇見二伯，知曉了小帥的身世之後，我倆再沒見過面。
他說，我要回來了，想和你敘敘舊。
我說，舊都被你敘出繭子了。你早該辭舊迎新。
他說，有時，很後悔認識你啊。
良久，又有一行字顯現在螢幕上：
以至於我覺得其他女孩，都不如你有趣。
我沒有回覆。
這也是收到的最後一條資訊。
第二天去了集市之後，手機被偷了。
我沒有記號碼的習慣，也刻意想和婚後的小帥保持距離。手機的丟失像命中註定，成了斷交的完美理由。
手機丟了，小帥也丟了。只有回憶沒有丟。
它固執的一遍又一遍，在模糊的路線上兜轉。
日升日落，晨昏交錯。每一天都和昨天不一樣，卻又像在重複昨天。
人如果變得健忘，一定更容易快樂。
有那麼一次，母親神神秘秘的對我說，聽你二伯說，小帥回來了，你知道嗎？你們還有聯絡嗎？
我搖搖頭。號碼丟了，早都沒聯絡了。結婚了就好好過自己的生活，互不打擾是種禮貌。
哦，她放心的應了聲。聽說他爺爺過世了。他有了小孩。他託姑姑向你二伯問起過你呢。
嗯，我很好。都挺好的。
13
夜涼如水，萬千思緒泛起漣漪。
每個人心裡，都會有一個壓箱底的故事，被回憶的浪潮拍打著。它讓你快樂，也讓你難過。曾讓你刻骨銘心，也讓你一笑而過。
最後，你雲淡風輕的講了出來。你知道，往事就像翻過去的一頁書一樣，是真的過去了。
就像我坐在這兒，想起小帥的故事。
他說，以前，我總覺得自己是個無父無母的棄嬰。
後來，想想爺爺姑姑對我的愛和照顧，想想陪我的很多很多書……我覺得自己是這美麗世界的孤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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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長路，終要一個人走。
就像作家劉亮程說的，
落在一個人一生中的雪，我們不能全部看見，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獨地過冬。
好像能互相幫助，其實誰也幫不了誰。
漸行漸遠，散落天涯，
我們都是這美麗世界的孤兒。
我是二姐，有感而發時就會寫一寫。
感謝喜歡與關注。
茫茫人海，在這兒遇到可愛的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