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飛狗跳與新衣飄飄

雞飛狗跳與新衣飄飄

“舊曆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魯迅先生筆下的這句話,聽起來頗有些空蕩的感覺,而細一琢磨,即有撲鼻的年味在記憶裡升騰。過了元旦,年的腳步越邁越快,年的氣息自然也就日濃一日,這氣息就像頭頂的天空,總是濛濛的,也是沉沉的。早些年,身為孩子的我就在心裡算計了,渴盼陰曆一年最後那天的到來。

年邊的某個清晨,母親破天荒地給家裡活蹦亂跳的雞鴨給予了充足的食物,雞們和鴨們,平生第一次在這個貧窮時代體味到了什麼叫海吃豪飲。它們啄著樂著,樂著啄著,竟看不出母親臉上絲毫的惋惜和不捨。等它們吃飽了喝足了,母親就動手了。母親一動手,大腹便便的雞鴨們就滿屋子跳呀舞呀,它們驚慌失措地飛上灶臺,張開翅膀揮起滿屋的塵土。

留了日後必須生蛋和過年不得不斬殺的雞,母親把別的雞鴨徹底賣了。然後供銷社布櫃前,就多了一個頭發凌亂的中年婦女,她在那裡怯生生地來回走動,手裡捏著一沓布票和鈔票,眼神在色彩斑斕的布料面前游來蕩去。她要替家裡的孩子每人扯一身新衣呢。大人過年可以不添新衣,但孩子的新衣,是斷然少不了的。

布料是用木條一板板扁扁地卷好了的,直直地插在布架上,好像書店裡的書總是直直地插在書架上一樣。我母親那時做夢也想不到,後來她家裡也添了織機,織出的布料竟還比之好百倍。當然,我更沒有想到,後來我書房裡插滿的書竟比當時布店的布更豪華鋪張。但那時母親對料子的選擇有發言權而無主動權,依賴於雞鴨的豐功偉績,從她嘴裡吐出來的便只能是“卡其”或“勞動”兩個詞。卡其布是給我們做子女的,因為我們一直在持之以恆地卡緊這個日見窘迫的家庭,勞動布是給自己的,因為身為父母的他們更需再接再厲地透過勞動這唯一的方式,來維持這越來越緊的日子。

雞飛狗跳與新衣飄飄

過日子就像拔河,苦是苦,也終究能擰出絲絲笑容。譬如此刻,站在布櫃前的我母親,已經從生活的艱難中轉過身來,向眼前的布料投以一個釋然的微笑。母親從踏進布店的那一刻起,就一定聞到了這股由布料散發出來的好聞的氣息。母親說明所要扯的布料及尺寸,營業員於是一一開票,開好的發票夾在鐵夾上,透過一根長長的鐵絲,“嗖”的一聲就飛到了賬臺,然後母親又跌三撞四地奔到那裡付賬。付畢賬,那張加蓋了收訖印的發票又“嗖”的一聲飛回到布櫃。

母親終於看到,一卷布料已放在櫃面上,營業員正扯著布的一頭,撥得整卷布在咕嚕咕嚕滾動,布就散開了足夠的寬度。然後取一根尺子,任它沿著布的一邊,像跟頭一樣翻過去。再然後,一把鋒利的剪刀對準了某個記號,從布料的那頭直奔布料的這頭,“嘶”的一聲,一塊布料就扯成了。於是對摺,再對摺,又對摺,折成四四方方,包一張發黃的紙,系一根細細的繩,一塊塊從櫃上取下,裝進了母親的籃子。

雞飛狗跳與新衣飄飄

布料進了家,母親大抵要將它們抖開來,在我們每個人身上作一番模擬和比畫,想象我們穿著這塊布做成的新衣會是什麼樣子。我們此刻總是歡聲笑語,因為新年唯一的證明,唯一可以炫耀的,總算有了著落。母親買給我的,雖然是卡其布,但到底還是草綠色的,這就圓了我做假軍裝的美夢,而家裡其他孩子穿的顏色,一點也提不起我的興趣。從那天起,我就一個勁地在睡夢裡盤算新衣服的模樣,在布料還是布料、衣服還沒做成的短暫日子裡,品嚐漫長的等待和等待的漫長。

裁縫師傅進了家門,家裡就傳來了“嗒,嗒——嗒嗒嗒嗒”的美妙聲音。這是年發出的聲音。那些天裡,我唯一可做的,就是痴痴地坐於門檻,或是依於門框,把目光堆積在那一串串平直的針腳上,我依稀看到一個嶄新的年正活蹦亂跳地朝我走來。

新衣服做好了!新年的身影真的就到了我的眼前!

雞飛狗跳與新衣飄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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