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拳王理查德來敲門,是驚嚇還是驚喜?|子戈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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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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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這屆奧斯卡,我一直在消化史皇的那一拳。

那真是觸目驚心的一刻,但在眾目睽睽之下,還就真的發生了。那一拳揮出去,有那麼一瞬間,現場變得極其安靜,星光似乎也黯淡了一些。

這兩天,我不時想起那一拳,仍然覺得不可思議。這整件事看似簡單,實際並不容易說清楚。越是展開它細密的褶皺,越顯露出複雜的層次。於是我不斷寫下一些思考的片段,匯聚成這篇小文。

——槍稿主筆 子戈

“一拳”雜想

文/子戈

作者簡介:影評人,槍稿主筆,一個不夠溫和的中間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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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奧斯卡是個極其特殊的場合,它是一場年終大秀,所有參與者都知道,他們正處於一場表演之中。

所以領獎人要表現得分外激動,沒得獎的提名者也要表現得格外大度,頒獎人要賣力搞笑、調節氣氛,而被調侃者要笑得比誰都大聲,以顯示自己的寬厚。

這一切,共同構成奧斯卡的儀式感。

它實際在完成一種自我展示:這是一群體面人,專業又可愛;在過去的一年裡,他們幹得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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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樂融融的頒獎季“名利場”。

#02

奧斯卡上的“玩笑”,實際是喜劇表演的一部分。它和學校、公司等其他場合下的玩笑是截然不同的。

我們不能脫離奧斯卡的語境,單獨審查這個玩笑的尺度。

當然,並不是說這裡的玩笑就可以毫無禁忌。

喜劇有一道紅線,其冒犯性應該是向上的,而非向下的。

換句話說,它應該是朝向上層的諷刺,而不該是朝向底層的笑聲。

在這之中,朝向上層的諷刺對於那個所謂“上層人”也並不是純然的壞事,而恰恰是為他提供了一個釋放優越感的機會,使其變得不那麼威嚴,進而親切;同樣,“笑聲不能朝向底層”也並不意味著完全不能開弱勢群體的玩笑,而是說玩笑不能建立在使其成為弱勢的那個原因上,比如殘疾人的疾病或黑人的膚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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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持艾米·舒默將最佳女配角提名者克斯汀·鄧斯特拉向一邊,坐到其老公對面說:“我來教你怎樣扮演一個湊數的。”也被國內外影迷評為本屆奧斯卡最尷尬場面之一。

#03

洛克的玩笑,剛好踩在一條微妙的邊界上。

首先,能出席奧斯卡的絕大多數人,無論膚色、族裔是什麼,都很難被歸入弱勢群體的行列。這也是奧斯卡之所以能容納大尺度玩笑的原因。

其次,洛克調侃的是賈達的“光頭”形象。如果僅僅是針對“造型”開玩笑,倒沒什麼,但問題是,賈達的光頭是因為脫髮症造成的。而針對一個人的“缺陷”開玩笑,性質就有了變化。

但要說這個玩笑有多過分,似乎又很難講。試想一個人如果因為罹患癌症而脫髮,對她開“光頭”玩笑顯然是非常無禮的。但如果只是脫髮(如賈達)呢?它依然會被納入到絕不能開玩笑的範疇嗎?反正我國一些男明星倒是對此類玩笑表現得極為大度。

繼而,這裡面又隱含著個人接受度的問題。

賈達曾在社交媒體上訴說過脫髮給她帶來的困擾,她表達過沮喪,也展現過樂觀。比如在奧斯卡典禮的幾天前,她就曾在TikTok上說過:“我不在乎別人對我光頭的看法。你猜怎麼著?我喜歡它。(原文:I don’t give two craps what people feel about this bald head of mine。 Cause guess what? I love it。)”

當然,自我接受乃至自嘲和被他人調侃,終究又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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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頭”甚至是很多男星綜藝裡用來搞笑的梗。

此外更關鍵的問題是,洛克對賈達的“病”知情嗎?

據他自己說,他對此毫不知情。那只是一個無心的玩笑。

當然你可以質疑他這話的真實性,他也許在說謊,也許就是故意設計的梗;但也有一種可能,他確實不知情,所以在彩排中他並沒有開這個玩笑,而是到現場見到賈達後,才突發奇想。

這些可能性都存在,至於真相,我們很難得知。

但歸根結底,這個問題關於喜劇的尺度。

我們雖然可以為它畫一條模糊的紅線,但碰到具體問題,具體的包袱設計,還要依賴於創作者自身對於微妙之處的把握。

不管怎麼說,有個趨勢總是沒錯的。社會氛圍越寬容,越容易產生好的喜劇。

因為喜劇就是一種“邊界”藝術。

它在不停試探著冒犯的界限,從而劃分出憤怒與笑聲的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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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史密斯剛聽到這個笑話時也臉帶笑意,意識到妻子的反應後,才上臺打人。

#04

史皇動手打人,是不對的。

這話我們還可以說得更嚴謹一些,即

“率先使用暴力”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都是非正當的。

哪怕我們為這種暴力行為找到再多的合理性證據,但最後也只能承認,它是可以被理解的,但並不能說它擁有絕對的正當性。

正如影片《國王理查德》的原型人物理查德·威廉姆斯(史皇正是憑藉該角色獲得了影帝)在事後所說:“我不知道這件事的所有細節,但我不會容忍任何人出手傷人,除非是出於自衛。”

#05

網上很多人都在為史皇叫好,看到他公開道歉後,又說:“好男人,敢做敢當!”

我覺得一個人能剋制內心的暴力才是最基本的道德,只是這種道德比起行為上的“捍衛”和口頭上的“道歉”來,沒那麼顯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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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史密斯在中文社交網站也發了道歉宣告。

史皇當然有權感到憤怒,但率先使用暴力顯然是沒道理的。

有人說,語言暴力也是暴力。

好,我們可以把暴力進一步劃分為“語言暴力”和“肢體暴力”。

首先,洛克的玩笑是否屬於語言暴力,這本身就存疑。

其次,哪怕真的把這個玩笑納入到語言暴力的範疇,那麼感受到暴力的人

,其最理智的行為也該是用語言還擊,而不是直接上升為肢體暴力。

史皇完全可以利用獲獎感言的機會,對這次冒犯給予理智的反擊。但他並沒有這麼做,而是直接大打出手,這反而讓他丟掉了想要捍衛的尊嚴。

正如他自己在道歉信裡所說:“昨晚我在奧斯卡頒獎典禮上的行為是不可接受、不可原諒的……在這充滿愛和善意的世界裡,沒有暴力的容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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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史密斯在當天的獲獎感言中強調維護家庭的重要性,似乎是為角色也是為自己的行為註釋。

有人說了,史皇打拳的時候還不知道自己會得獎,也不知道自己有發言的機會。

可作為公眾人物,他可以發聲的機會太多了。他可以在現場發言,可以事後向媒體抱怨,可以在社交媒體上表達不滿……但他卻繞過了所有方式,採取了最不明智的行動。

#06

有人說,這樣是不是過於理智了?如果生活處處都講道理,守規矩,那跟沒感情的機器還有什麼區別?

我沒有說生活中要處處講理性,處處都剋制情感。感動時候可以放肆大哭,愛一個人可以轟轟烈烈,這些都沒問題。但憤怒時馬上想到要用暴力解決問題,這是有問題的,是需要剋制的。

暴力和其他釋放情感的方式,在性質上截然不同。

它最根本的惡,在於同理心的喪失,從而把一個人視作非人,視作洩憤的符號。這種情緒一旦失控,會導致災難性的後果。

個人如此,國家亦如是。

#07

其實整件事中,還有一個人被忽略了,就是史皇的妻子——賈達·萍克特本人。

她似乎只在奧斯卡典禮上留下了一個白眼,然後就消失在所有的公眾討論中。

在這次事件中,她不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嗎?

可是,在丈夫的護妻行為之後,在沸沸揚揚的媒體爭論中,在眾人口中的是是非非裡,她卻徹底失去姓名,坐穩了威爾·史密斯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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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友開始調侃賈達·萍克特的脫髮症以及威爾一家的好萊塢八卦,卻少有人在乎她是否願意被這種方式“維護”。

#08

以上種種想法,是我陸續寫下來的。

它們都是些片段,很適合發表在社交媒體上。如果你讀到任何一條,很可能就會認為這是我對整件事的態度。其實不是的,這些片段加起來,才是我的看法。

但問題是,它們單個看都很清晰,放在一起,就變得模糊起來。

這也很正常,因為每個社會事件都是複雜的,背後有難以追溯的事實、莫測的人心、不同的切入角度,以及考驗著我們對於各種價值的排序。

這是個噴薄的年代,也是個速朽的年代。

為了追逐熱點,我們總是急於丟擲一個個觀點,鑽進一支支隊伍,佔領一片片高地,為每個原本極其複雜的事件,下一個草率的判斷。然後就可以坦然地扔掉瓜皮,等著下一個瓜落。

我們太期待絕對的答案了,太信奉非黑即白了。這會讓我們的味覺變得遲鈍,失去對微妙事物的感知。

在這個快餐時代,我們仍然可以吃到比瓜更精緻的東西。只是,這需要一些耐心,需要對於“觀點的形成”有延遲滿足的能力。

#09

回到事件本身,是非曲直也許很難說清。

但有一點是確信無疑的。這場糾紛雖然發生在奧斯卡,發生在演員之間,但和電影本身其實沒什麼關係。

可弔詭的是,恰恰是“打拳”一幕發生後,奧斯卡的收視率節節攀升,翻了近一倍之多;克里斯·洛克脫口秀的票價,也趁勢大幅上漲;乃至簡中網際網路——這個基本已忽視奧斯卡的地方,又把奧斯卡推上了熱搜。

這一拳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隱喻。

它告訴我們電影正在經歷著怎樣的窘境。

它,最終打在了電影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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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子戈

排版/青檸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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