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雪的冬天(五)

多雪的冬天(五)

多雪的冬天(五)

回到學校,我開始變得沉默起來,對著老師和同學們關切、同情的臉,心裡像打翻了的五味瓶。

巨才與我形影不離。他告訴我,準備給宋麗送個筆記本,作為我們倆個對宋麗熱情幫助的酬謝。巨才是那種知恩必報,不能沾別人半點便宜的人,我不能阻止他。誰知,宋麗死活不要,倒讓公安局長的兒子曹遠藉機搞起了惡作劇。這小子平日從不把我們鄉下孩子放在眼裡。他大大咧咧地奪過筆記本,衝宋麗眨巴著詭譎的眼,陰陽怪氣地說:“這可是愛情的結晶啊,您老人家不收,讓他怎麼活得下去。”立時便有很多同學趕來湊熱鬧,宋麗和巨才的臉紅一陣紫一陣。我的拳頭直癢,但忍著。突然曹遠目光警惕地盯住巨才的衣領,繼而,用拇指和食指輕輕一捏,那動作頗像他爸在偵破案件。“蝨子?快請看,這是我們多情的巨才公子身上的耶戰利品爺,快來一飽眼福。”——曹遠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似地演講,巨才立即脖頸通紅,喉結膨脹。宋麗雙手捂著臉,啜嚥著,跑了,楊雅茹使勁抽著鼻子,現出一臉鄙夷。我再也忍不住了,像一隻被激怒的狗,直撲曹遠,拳腳並用,這小子還來不及還手,已經鼻青臉腫,倒在地上。我們貧窮,但我們的自尊心更加尊貴。事後,我的檔案袋裡多了一分“處分”卡片。

我不在乎這些,倒是巨才的變化使我擔憂。他終日不語,目光怔怔的,見著宋麗,頭也不抬。星期六下午,我們決定回家,我倆相伴而行,我對他說:“那天的事,你別太難過。宋麗知你家中困難,不願收你的禮物,本也是一片好心,至於曹遠之流……”我本想說下去,卻見巨才臉色鬱郁的,趕緊打住話頭。巨才努力笑笑:“我知道,我對不起她,讓她跟著在全班同學面前現眼。唉,人不怕自己吃苦、受制,只怕因為自己的過失讓那些好人難受。”對著這顆憨厚、樸實的心,我無言以訴。到了岔口,我倆緊緊握別,腳踏著兩條不同去向的路,卻不時駐足相望。直到高山隔斷了彼此的視線,才專心走起了自己的路。

在路邊拐彎處的大樹下,青青在等我。“咋,等人?”我走近她,故意問。“等誰?”她反問我。“我在問你。”我說。“我問你嘛。”她說。“我不知你等誰。”“我本來就沒等誰,又不是三歲娃娃,怕狼叼了。”“那坐著做甚?走吧。”“人家崴了腳了,疼得夠嗆,你還……”“崴哪了?”我趕緊湊到她身邊,眼盯著她的兩隻腳,她的腳也那麼美,瘦瘦的,裹著雙尼龍襪伸進一雙精巧的皮暖鞋裡。“喏,這兒。”她抬起右腳,指指外腳背。“我給你……揉揉吧?”我猶疑著說。“嗯,輕點兒。”她邊說邊點頭。

山路靜寂得沒有風兒的喘息,目光所及處空曠無人,西斜的太陽把大樹的身姿畫在殘雪未盡的地上……

我搬塊大石頭,把自己的手套放上,讓青青坐了。她又黑又亮的眼眸緊緊地盯著我,似有幾分緊張。我緩緩脫下她右腳的鞋,在紅腫處細心地按摩起來。儘管我用力極輕,她還是疼得直叫,最後竟倒在我的懷裡。她的胸脯顫顫的直貼我的胸口,髮絲和著淚在我臉上掃來掃去。我感到一股熱氣直衝著嗓子眼,一種神秘的力在奔突,竄動。

黃昏的輕風飽含著醉人的幽香,我不知這幽香是出自大自然的肌膚,還是來自她的冰心玉骨之中。

過了一陣兒,她重新坐在石頭上,穿上鞋,勾著頭。我別轉臉,痴痴地望著蒼茫的遠山。“好點嗎?”許久,我問。“嗯。”“鵬鵬,你看,天多美。”天,果然極美。夕陽像個豪放而慷慨的畫家,濃墨重彩,把個天空潑灑得雄渾、燦爛,如火如荼。“如果老這樣多好啊?”她喃喃自語。“那是不可能的。”顯然,她不僅僅寄望於天,而我也絕非只說說天。“可是,人總得有點美好的希望,要不,活著多沒勁。”她看著我,當我看她時,她把眼光避得挺遠。我突然問:“你騎著車,咋能崴了腳?“她有點猝不及防,想了想說:“我推著走來嘛。”見我還盯她,便進一步解釋:“這截路太難騎。“正相反,這截路太好騎,路面平,又是下坡。”“我就覺得這截路不好走嘛。我想騎就騎,想推便推,誰管得著?”啊,少女的心,你多有琢磨頭?我想起了古代繡樓上拋綵球的姑娘,明明是自己瞅準目標拋下的,卻硬要冠之以天意。老天啊,你有時是少女們的遮羞布。她以“傷病員”的身份,心安理得地被我騎車帶。我覺得自己身上像安了個發動機,很陡的路,不費吹灰之力便騎上去了。

然而,生活裡遂心的事太少了。剛進村,撲面而來的情景便給了我們當頭一棒:青青媽拉著小兒子一蹦三尺高地罵街,人群中我的小弟縮在大弟身旁哆嗦。我急忙上前向青青媽打問。這女人出言不遜:“餵狗喂得多了,反被狗給咬了。”說罷,嚶嚶地哭起來:“咱覺得他死得沒人管,怪可憐的,誰知,叫花子不能讓,讓讓上了炕。我兒跟他家小四鬧架,他老二居然上了手,唉,死得沒人管的東西。”“再說死得沒人管,小心撕爛你的嘴。”大弟怒目圓睜,磨拳擦掌。我的心像被針尖猛刺一下。

突然,人群外有人擠進來,是我爹。沒待我有所反應,他那曾經打死過豹子的大手劈頭蓋臉向大弟打去,可憐的大弟立時口鼻流血,小弟嚇得大哭,連喊:“媽——媽?”爹的大腳踹在了他孱弱瘦小的身上,六歲的小弟滾作一團,而十二歲的大弟則咬著牙,直直地站在原地,任爹打。我再也忍不住了,迎著爹的大手撲上去。爹像一隻發瘋的獸,機械地揮動手臂,我的眼鼻喉嚨迅速感到熱辣辣的疼痛。

圍觀的人看不下去了,幾位大伯將爹推回,女人們有的擦淚,有的慨嘆:“寧要討吃的娘,不要當官的爹。”“天底下苦不過沒孃的娃。”我背起小弟,攙著大弟,看著青青媽:“你該滿意了吧?”“都怨你?”青青從驚駭中緩過神,憤憤地瞪媽一眼,瘸拐著走了。

我想起了媽媽,同時,恨起了活著的女人。夜已很深了,昏暗的油燈下,妹妹踩著小凳子在鍋臺上洗碗。突然,她一失重倒在地。碗破了。她悄悄瞟爹一眼,便急忙把碎碗片扔到外面。她默默地上了炕,用燒酒泡過的棉球為大弟和小弟擦拭傷口,神情專注而又悲涼。她長得像媽媽,很美,卻過早地憂鬱寡歡。爹看看妹妹,一屁股蹲在門邊的陰影裡悶悶地抽菸,一點時明時暗的紅光不時映出他那張蒼老的臉。漸漸地,那臉上始有閃亮的光斑次第出現……

從我記事以來,爹的兩眼宛如兩口乾涸的井,即使在媽媽病逝的時候曰同樣,在我得記憶中,爹從未捅過我們一指。

今天,他破例了。

我突然感到,強悍的爹原來竟這樣脆弱。那句“死得沒人管的”話對於他顯然具有很大的“殺傷力”。他用巴掌留在我們還不夠成熟的臉上、屁股上的本是一首詩,一首男性的壓抑而憤怒、深情而悲壯的詩。然而,他又沒有詩人們那種抒發的快感,因為他實實在在地感受著每一巴掌落下的疼痛——孩子是父母的心頭肉呀?

我覺得爹的心裡盛著雙倍於我們的痛苦。這一夜,我翻來覆去睡不著,爹也是。他好幾次翻開大弟和小弟的被子,用粗糙的大手撫著兒子的傷口,眼裡透著亮。第二天,天已擦黑,我才砍柴回來,爹以為我不到學校了,見我背起書包,生氣地說:“咋不早點?”“青青姐來過幾回,問你今天走不走。”妹妹插嘴。爹好似突然理解了我,咬咬牙說:“你掙的錢都儲存著,過些天,爹想法給你添點,買輛舊車吧?”我說:“不用,把那錢給弟妹們買點衣服穿吧浴”冬天又到了,我們更需要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