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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大學之前，我沒留過長髮。
並不是怕影響學習，而是因為我爸重男輕女。因為工傷，我爸右腿落下殘疾，一輩子都得拄柺杖。他心裡有個執念，要生個男孩抗門頭。
我出生後，他嫌棄得都不想多看一眼。
我媽為了討好我爸，就把我當成男孩養。從我很小開始，就給我留短髮。4年後，弟弟出生，我媽依舊不給我留長髮，她怕我爸看見我扎辮子心裡煩躁。
在這樣畸形的家庭裡，我很早就察覺到我爸不喜歡我，為了討他歡心，我努力活得像個假小子，成天和男孩混在一起，有時還故意站著尿尿。
但無論我做多少和男孩相像的事，都改變不了我是女孩的事實，在家裡我永遠被嫌棄，而弟弟彷彿是世界的中心。
我表面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大大咧咧地活著，心底的自卑卻越來越盛。
上學時，我和男生打成一片，沒有女生朋友。
上高中，開始住校，宿舍裡都是女生，我有些不適應。她們一開始也不適應，我留細碎的短髮，個兒又高，猛地一看，很像男生，她們換衣服總下意識地避著我。
青春時期，宿舍裡女生幾乎都有暗戀的男生，還有的女生收到情書，在宿舍裡炫耀。好像只有我，沒人暗戀，也沒有暗戀的人。
一個室友說，何冬雪，留長髮吧，不然你這樣，一輩子都不會有男生喜歡你的。
我討厭別人總拿我髮型說事。我說，誰說我沒人喜歡，上週還有人給我寫情書呢！我撒了謊。
大家起鬨，讓我拿出來看看。我說，我壓根不稀罕那玩意，扔了。
沒人懷疑我說假話，但她們一直追問，喜歡我的人是誰。
我暗暗後悔一時虛榮撒了這個謊，只希望這件事能快點過去。但之後她們總提起這事，還胡亂猜測到底誰喜歡我。
為了不把事情鬧大，我把平常和我玩得要好的哥們徐超叫到操場角落，問他能不能先假裝我男友一段時間。
徐超不解地問，我為什麼要假裝喜歡你？
我說了我在宿舍吹牛的事。
徐超哈哈大笑說，原來你們女生也會吹牛啊！看在你總給我抄作業的份上，這忙必須幫。
於是徐超就這麼成了我的假男友，我讓徐超給我買早餐，一開始，徐超會收我錢，後來經常從家裡帶，就不收我錢了。
我還給自己寫情書，讓徐超抄一遍，假裝是他寫的。徐超抄的時候，經常笑得直不起腰來。
現在回憶起那該死的虛榮心，真的有點可笑。
後來大家都相信徐超是我男友，也沒人再追著問我和徐超的“戀愛細節”，但我還是沒和徐超停下假裝戀愛，因為我發現，自己好像有點喜歡上徐超了。
我喜歡他上課睡覺時，睫毛長長垂下來的樣子；喜歡他投籃時，故意耍帥的樣子；喜歡週末大家出去玩，為了演得更逼真，他會牽我手的感覺……
喜歡一個人的感覺真奇怪，他明明就是個學渣，可在我眼裡，光芒萬丈。
快畢業時，徐超竟然向我表白了。
那天大家都去上體育課，我生理期，趴在課桌上。沒過多久，徐超一瘸一拐地回教室。
進了教室後，他健步如飛地坐到我身旁，嬉皮笑臉地說，我騙老師說崴著腳了，就是想進來和你說說話。
徐超說，何冬雪，我就是覺得我們這段時間假裝戀愛，感覺挺不錯的，要不，我們真的談戀愛，我保證，對你肯定比假戀愛要好一百倍。
我望著徐超那不知道因為運動，還是因為緊張有些紅的臉，心跳如鼓。我想說，好啊！
但看到蜂擁往教室裡跑的同學，外面突然下了雨，體育課上不了了。我又把話嚥了回去，心裡是歡欣雀躍的，我也要擁有愛情了，是真正的愛情。
可等冷靜下來，我又覺得，徐超應該是一時衝動才和我表白，畢竟誰會喜歡像我這種一點女人味都沒有，家庭還那麼糟糕的女生？
他肯定是找不到更好的女生當女友，就來打我的主意。對，肯定是這樣的。他和我表白，不是說，何冬雪我喜歡你，也不是說，何冬雪，你真好，我想和你在一起。而是試探著說，和你相處感覺也不錯，要不我們試試。
我拒絕了徐超假戲真做的請求。
徐超有些失落，但很快若無其事地說，沒關係，那以後我們繼續當好哥們兒，總之無論如何不能影響我們的友誼。
我心裡的失望無窮無盡地漫上來，我對他來說，果然可有可無。
畢業後，我去了省城的二本院校，徐超去上大專。
之後我們就斷了聯絡。徐超是我第一次喜歡的男生，我偶爾會想起他。
但時間再往後推一點，他就從我記憶裡漸漸淡出去了。因為我人生裡發生了太多慘烈的事。
先是我媽車禍去世。在我印象裡，我媽就像是我爸的附屬品，一切都看我爸臉色行事，她對我弟弟十分溺愛，在我爸面前對我很冷淡。
但私下給過我不少溫暖，而且生養了我，又是至親的關係，我傷心了很長時間。
以前我的學費和生活費，都是我媽給我轉，我媽去世後，我爸直接斷了我的經濟來源，我只能靠助學貸款繼續上學。
我心裡對那個家的歸屬感，越來越淡。
我不再顧慮我爸到底喜不喜歡女孩，我開始蓄起長髮。不再刻意偽裝成男孩的樣子，整個人也溫柔了許多。
在實習期間，我戀愛了，他叫周培，是我的經理，對我很照顧。可能是他太優秀了，和他在一起時，我很自卑。
為了留住周培的心，我開始學穿搭，學廚藝，學著如何討男人歡心，但周培好像永遠都能從我身上挑出各種各樣的毛病，他覺得我胸小個子高，像個男人，嫌我做的菜雖然好吃，但擺盤一點都不好看，嫌我不會撒嬌，沒女人味……
我努力改正他提出的，我能改的一些缺點，我發誓一定要變得足夠優秀，直到配得上週培。
有時我會覺得，我們的相處模式有點像我父母，但馬上又安慰自己，不一樣的，我爸又殘疾，脾氣又暴躁，而周培優秀上進，前途無量。
戀愛一年多，我改變了許多，和周培相處得越來越融洽。
直到那殘缺不全的原生家庭，又發生了一件大事，我和周培的感情有了變化。
我弟因為打架鬥毆，被抓去坐牢了。鬱悶的是，當時他的女友已經懷孕9個月了，原本打算生下來，兩人辦喜事的。
出了事後，他女友把孩子生下扔給我爸，直接跑了。因為是外地的，也找不到人。
家裡剩下一個年近六十的殘疾老人，和一個剛出生的孩子，我爸天天打電話轟我回家。
我怕失去愛情，一開始瞞著周培，後來精神壓力太大，繃不住了，和周培說了家裡的事。和我預料的一樣，他直接和我提了分手。
即使我知道，回家就意味著，可能要幫我弟養孩子。傷心欲絕了一段時間，我還是回了家。
我也曾憤憤不平地想過無數次，憑什麼從小到大父母所有的關愛都給我弟，所有的資源都給他，最後他還把日子過成這副鬼樣子，要我來接手這個爛攤子。
沒人能給我答案。只能怪我不夠狠心。我念著媽媽曾經對我為數不多的溫暖，念著和我弟的手足情。
向命運妥協，回家，擔起了照顧孩子的責任。
可能是指望我照顧孩子，我爸對我的態度比從前好了許多。
小侄子的名字是我取的，叫何星。
我爸說，他現在沒父沒母的，你雖然是他姑姑，但比他親媽還親，就讓他喊你媽媽吧！
當時我覺得十分別扭，但沒媽的孩子確實可憐，於是讓孩子喊我媽。
後來我才知道我爸的用意，他是不希望我弟拖著個孩子，將來出獄，不好找人結婚，而他，從未考慮過我。
我以為，我的人生會一直這麼灰暗，直到我重新遇到徐超，就是我高中時喜歡過的男生。然後一切都變了。
那時，小星已經5歲了。有次小星發燒，去醫院就診，在視窗取藥時，我看到已經褪去少年青澀，長成青年模樣的徐超。
我的心動了一下，幾乎本能地喊出他的名字。
徐超望著我，眼裡滿是疑惑。
他沒認出我，我有些失落，但很快就釋然了，畢竟我現在和上高中時天差地別，他認不出也正常。
我那時是短髮，我下意識地把頭髮往上捋了捋說，我是何冬雪。
徐超愣了一下，隨後露出熟悉的笑說，你小子變化也太大了。隨後他看著小星問，什麼時候結的婚啊，孩子都這麼大了。
我露出一個苦澀的笑，沒做任何解釋。
久別重逢寒暄了幾句，我瞭解到徐超媽現在生了重病，正在這兒住院。
分別時，徐超問我要了微信，他說這段時間太忙了，改天有時間請我吃飯。
這次重逢，我除了心裡有些感慨漸漸遠去的青春，就沒其他更多感覺了。這幾年，發生各種各樣的事，我對生活漸漸麻木，對很多事都失去了期待。
隨著年齡增長，身邊有不少給我介紹物件的，但不是離過婚的，就是長得歪瓜裂棗的，我一律拒絕。如果讓我隨隨便便結婚，我還不如一個人辛苦點把小星養大，其他的什麼都不想。
徐超說的改天見，我當做是一句沒溫度的客套話。但沒想到，過一星期不到，他竟然約我了。
當個朋友相處吧，我想，多個朋友多條路子。
在醫院附近的餐廳。徐超說，他不能離開他媽太長時間，只能把地點定到這兒。他專門為這個和我道歉，說以後有時間了，會用心定一個餐廳。
直覺告訴我，徐超不僅是找我敘舊這麼簡單。我胡亂猜測，他會不會想借錢，畢竟他母親長期在醫院住著，肯定缺錢。
可徐超並沒提錢的事。他好像還真是約我出來敘舊的，他提到高中時，我找他假裝我男友的事。
我尷尬的腳指頭摳地，不敢告訴他，後來我真的喜歡過他。
說完往事，徐超的神情越發沉重，他說，何冬雪，我和你說說我現在的生活吧！
兩個多月前，我媽查出癌症，接著，我女友就和我提分手了。在生病後，我媽最大的願望，就是有生之年，能看到我結婚。所以我壓根不敢說我失戀的事，假裝還在談著戀愛，總是騙她，女朋友在外地，等有空了就來看她……
徐超頓了頓，仰頭把杯子裡的酒一口氣幹了，他眼睛閃亮亮的，有淚水。
徐超接著說，那天遇到你，我就想到我們高中的事，想著也許可以找個人騙騙我媽，讓她……讓她走得安心一些。但我身邊也沒什麼合適的人。我就想到你，我知道這麼多年不見，突然讓你假裝當我女友，有點……
徐超，我願意配合你。我打斷徐超的話，那一刻，我純粹就是被徐超的孝心感動。
徐超感激地看著我，反覆道謝。
為了不穿幫，之後幾天，徐超和我說了許多他現在的情況，我都一一記下。
有天晚上，我們聊到11點多，徐超說，這件事你一定要和你老公解釋清楚，別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我把我的情況以及小星的身份，全和徐超說了，讓他別擔心，沒人會干涉我現在做的事。
徐超連發了好幾個擁抱的表情，告訴我，生活會越來越好的。
去見徐超媽那天，我特地化了個淡妝，從家附近，買了些水果和一個禮盒拎著。剛下車，來接我的徐超小聲地說，考慮得還挺周到的，回頭這些我給你報銷。
我笑著說，不用，就當還你很多年前，請我吃的早餐了。
徐超拎過我手裡的東西往前走。
我追上，挽住他的胳膊。
徐超身體僵了一下，但很快放鬆下來。
我的臉不由自主燙了起來，輕聲說，做戲要做全套。
徐媽是個很慈祥的老人，因為化療，頭髮都掉光了，臉色也很憔悴，但全程一直對我微笑，止不住地和我說起徐超小時候的事。
徐超說，媽，日子長著，有些話以後慢慢說。
徐媽說，我怕以後沒機會了。
徐超眼眶發紅，轉身出了病房。徐媽說，小超這孩子，心特別軟，我生病後，都不知道哭多少回了，以後我走了，如果他還這樣，你幫我多安慰他。
我點頭，眼睛忍不住發酸。
從醫院出來時，已經夕陽西下，怕徐超媽在視窗目送我，我依然一路挽著徐超的胳膊。
原本徐超怕給我添麻煩，讓我一個月去看他媽媽一次，但我主動提出一週去一次，我感覺她很喜歡和我聊天。
徐超總為耽誤我的時間而感到抱歉。
我有我的小私心，我喜歡和徐媽聊天，感覺能從那裡，能瞭解到不同的徐超。
兩個多月後，徐媽去世了。去世前一個星期，把珍藏的首飾，都悄悄送給了我。她說，你是個好姑娘，長得漂亮，也勤快上進，溫柔細心，阿姨能感覺出來你是真心喜歡我們家小超，以後他有做錯的地方，你別生悶氣，直接和他說，小超這孩子會聽……阿姨希望你們好好過日子。
我哭得稀里嘩啦的，事後把東西交給徐超時。他感慨，真好，我媽沒懷疑過你是假的。
徐媽下葬後，徐超沉悶了好長時間。我心裡有些失落，以後似乎找不到和他見面的理由了。
在許多個輾轉反側的夜晚，我總是想起徐超的臉，我意識到，我又一次假戲真做了。真要命。
高中時，他和我表白，如果我勇敢一點，也許我們會成為戀人，可現在，我拖著小星，還有個坐牢的弟弟，殘疾的爸爸，我這條件，哪有資格戀愛？
大概一個月後，徐超主動聯絡我，請我吃飯。他整個人精神了許多，應該是慢慢接受母親離世的事實了。他說，真的欠了我一個大恩情，以後有任何需要他幫忙的事，直接說一聲，他隨叫隨到。
正好沒多久，就趕上小星幼兒園有親子活動，有一個遊戲必須得爸爸媽媽帶孩子一起玩，如果只去一個家長，可以不報那個遊戲。但我還是報了名，隨後，發信息問徐超有沒有時間假裝一下小星的爸爸。
徐超說，有啊！
那天，小星異常興奮，回來路上，他問徐超，以後還能繼續當他爸爸嗎？
徐超乾脆地回答，可以呀！
那之後，徐超經常聯絡我，主動找我。
有時是逛商場無意間看到一個好玩的玩具，忍不住買給小星；有時是單位送的禮品，他和他爸用不到，就拿來送我；還有時，菜買多了，吃不完也往我家送；還有幾次，湊巧路過我家，也要進屋陪小星玩一會……
次數多了，我才意識到，哪有那麼多湊巧，明明就是想見我，這傢伙，再一次假戲真做了，想到這，我心裡覺得有些甜。
那天，我直接微信問他，你是不是又假戲真做了？
徐超說，哪有？！
我說，沒有就算了，有的話，明天給我送一束花，我們以後就來真的。
第二天，我剛開啟門，就見徐超捧著一大束花站在門口。陽光照在他臉上，踱上一層暖融融的光。
隔壁大媽說，這小夥子在這兒等了一個多小時了，我讓他敲門，他說怕吵你們。
我說，你這麼早上哪兒買的花？
徐超嘿嘿笑說，昨晚收到你的資訊，我就飛奔出去買了。
我心裡的甜一圈圈盪開。
大概一個多月後，我和徐超有了親密關係。徐超伸手摸我，我不由自主地往後縮，我說，我……有點小……
徐超說，可我覺得正好。
我說，我太高了，沒女人味。
徐超說，你這模特身高，不知道全天下有多少女生羨慕你。
我說，我穿衣品位太差……
徐超說，哪有，你這身材就是衣服架子，穿什麼都好看。
我說，我……
徐超直接吻住我的嘴，不讓我說話。隔了好一會，近距離地看著我說，你這麼完美的一個人，怎麼這麼愛挑自己毛病呢！
我……
徐超不等我回答就說，上高中時，一開始我都沒發現你的美，和你假戀愛後，才感覺到你真的是世上最完美的女孩，可惜表白失敗。嚇得我這次都不敢表白了，還好你主動提。
我眼淚一下就出來了，從小到大，我第一次被人真誠的誇，是在醫院，徐媽反覆地細數我的各種優點，第二次被誇，就是現在。
我第一次真正理解到什麼是愛情。愛一個人，就是哪怕你明明很普通，他都會覺得光芒萬丈。
我想，這次，我是真的遇到愛情了。
夜，很漫長，但有徐超在，我什麼都不怕了，他是我生命裡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