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人鍾子丨釜溪考史錄·人物:麥克斯·穆勒與宋育仁的學術交往錄

蜀人鍾子丨釜溪考史錄·人物:麥克斯·穆勒與宋育仁的學術交往錄

作者:鍾永新

【摘 要】:

近代蜀中俊秀宋育仁曾作為參贊出使英國,與享有盛譽的知名學者英籍德國語言學家麥克斯•穆勒相會並與之討論古文字學。由於受麥克斯•穆勒的影響,宋育仁歸國後對通行字典多有研究,成為晚清民國的字學大家。宋育仁與麥克斯•穆勒的交往,留下一段東西文化交流的佳話。

【關 鍵 詞】:

宋育仁 麥克斯•穆勒 學術交往 字學探討

 一、牛津博士麻翁之發現

2008年底在北京讀易洞書房舉辦宋育仁先生誕辰150週年紀念展,惜乏資料,後蒙廣州四書齋主熱忱郵來《泰西各國採風記》光緒丙申年五月袖海山房石印本,因見一手材料而獲新知不少,如宋由京師出使歐洲所作感事詩《浮海至巴黎紀程百韻》、宋與牛津麻博士討論通行字典等掌故,書中提到的麻博士卻一直不知何人。

與近代使臣出洋考察遊記相比,宋育仁《採風記》詳載歐洲所見風土誌,因立足中西對比更顯參鑑價值。在書中採風記第二•學校篇後有一附文《與英國麻博士議修各國通行字典說例》,此為當時學人所未發,且出自一個晚清學者的著作中頗富新意,文中麻博士無詳細介紹有待鉤沉。

  二、何以斷定牛津麻博士為麥克斯•穆勒?

2010年初夏,經清史所研究生謝建東幫助,赴中國人民大學圖書館查閱李源澄所編《論學》民國期刊,其中在特大號發現有呂洪年《宋育仁先生事略》一文,敘述詳實,語詞懇切,寫到宋與麻博士討論處有一小字,註明“即嚴復譯之穆勒”,方知麻翁為穆勒尊稱,穆與麻因音譯不同而別。呂洪年祖籍仁壽,1911年生於成都,精通經文,涵泳書林,為民國年間之人,所記可信。但嚴復所譯書的著者約翰•穆勒卻為英國經濟學家和哲學家,沒有語言文字學研究,不會和宋育仁有通行字典的討論,1873就已去世,在宋出洋前已為古人,不可能與之來往,故再尋英國學者同名穆勒之士,麥克斯•穆勒即進入資料視野。麥在西洋學界具有多方面的學術開創,如神話學、宗教學、語言學等著述豐厚,有西方宗教學之父稱譽。在《同文解字序》裡宋育仁詳記去牛津拜訪之事,符合此翁特點的當屬牛津麥克斯•穆勒。另則宋育仁採風記第二學校中提到某日招赴東方學會,東方學會正是麥克斯•穆勒學術活動的重要場所,此當為麻博士就是英國近世學者麥克斯•穆勒的確證。

三、宋育仁和麥克斯•穆勒的學術交往

透過以下記載,可見麥宋之交的深度與廣度,故摘選一些內容以參考。

1、《泰西各國採風記•第二學校》光緒丙申年五月袖海山房石印本(光緒22年公元1896年)

……至倫敦聞有麻翁者,為博古學士,能識埃及文訪之,出所攜石刻相示,渠亦不能讀其文,但言埃及字,凡三類,有模繪法,如畫虎示虎;有定實法,如畫妃別於王;有從音法,賢異於權之類,此三體者,古人混用焉,今惟用音。令人易曉,因詢以西土文字,凡幾變。麻舉二字相示,一畫蛇形,三變而成字,又三變而成希臘文,又一變而成羅馬文,又一變而成今字,即二十六字母中之F。埃及石刻據麻稱為開闢四千年前古文,以時按之,則夏末商初時也,其文有三體,於古先所傳六書為象形象意象聲,而無指事轉註假借,指事原與象形一類,而義更隱微,疑埃及古文亦有此體,而西人說字不能通其意,隨混入模繪一類,轉註假借以體兼用,即在四體之中,亦所應有,特西土未及知耳。……

按:宋育仁到倫敦後攜帶石刻訪求麻翁,麻翁講解埃及文字源流的經過。

……索遜者,英主之先,為日耳曼之族,千年前入主英國,故其文字行於英倫三島,索遜文又來自印度,故從梵典旁行,以音樂為主,乃悟麻所云,古文八變。而至今文者,蓋緣埃及文,有從音一類,參以梵典拼音之法,以字母就方音,有一種語言,即別成一種文字,文凡八變,括二十六字母而言,聲音則遷地而變,故各國自為字典,而字母皆同,習其語即通其文。……

按:宋育仁頓悟麻翁所云古文八變,對其同文字典構想的啟示。

……道光末英人黎雅各來中國傳教,同治中曾譯孝經論語周易詩禮記,攜歸國。今黎尚存,年七十餘,在英叩以傳中學,生徒答言西國無所用,習中文者甚稀。一日招赴東方學會,列坐十餘人,無識中文者,惟黎以西語譯屈原傳。……①

按:宋育仁受邀參加麻翁加入的東方學會其他學術活動,參與黎雅各演講辯析,可謂歷歷在目。

 2、《古篆沿革隸古寫經序(續前)》

餘以甲午之歲,從使泰西獲交英博士麻翁年七十矣,為言五洲同文,時會將至,因共商榷,以為千載一時。餘言:主音之字,口耳相傳,百里而差,千里而異。主形之文,目之所識,心理原同,終古相符,環球一致。麻翁匙其言,因出說文部首五百四十字相質,頗疑篆文繁複。說:每迂迴不能久識不忘,相悅以解。乃為舉釋古篆異形數字,則大驚喜,重以此業相望。……[1]

按:宋育仁與麻翁討論五洲同文,舉出並解釋古篆異形文字,麻翁驚喜並激勵宋完成此作。

 3、《同文解字序》

……昔年隨使英倫,交日本留學書記生望月小太郎,介紹牛津大學博士麻公,年七十矣,素有文學重名,因與討論文字,相與甚歡。為言主音之字,百里而差,立形之文,五洲可共識,拼音以附語言,百年而一變,據形以範音義,終古而不移。博士深匙其言,且曰五洲同文乃學界必至知期,西文自印度傳來,至今已八變。其源不可得而悉,舉字母第六字為道其故。餘深嘆博士之言,中國人士罕有其比。博士因問中國文字源流,出說文部首五百四十字相質,雲曰十年前得之於中國使館,不能盡識,視如埃及古文,資博古考訂而已。既別寓,書相聞,乃申論擬撰同文字書義例,以貽博士。書在採風記中。博士覆書,深表同情。時餘與曾公孫廣銓同為參贊,曾聞其得識麻博士,大驚喜,為言惠敏,在使間,聞其名願見而未得,今願為譯往。乃再訪博士於牛津,言論向晡未巳,博士訝餘博辯,猝問年幾何矣,曾公孫代為答曰,其年雖少,然治此學已十餘年,既成書若干卷也。博士乃手出平日所著擬撰同文發例一編為贈,且言助公成此大業也,餘手加額謝,屬曾為譯華文未果。……[2]

按:此段為宋育仁和麻翁相識來往的具體記載,彌足珍貴。先是日本學者望月小太郎引薦,故有五洲同文的討論,並出說文部首五百四十字與宋探討,宋始有同文字書擬寫開端。後有與曾國藩的孫子曾廣銓同訪牛津麻翁,討論到下午五點還沒聊完,麻翁極為讚賞宋育仁的博學善辯,視之年輕有為,後贈書同文發例給宋參考,宋以手加額重禮還謝。

……庚子之歲,有人自新坡來,為言博士傳語:十年前與中國參贊某議與同文之業,別後不相聞,未知此書之成否?聞言悲感,如古今隔世,嗟乎,歐有君子,可以忽其言乎,又深為學界憂,不敢不黽勵從事。今朝廷奮興學校,與天下更始,將以廣同文之治,誠千載之一時,會承乏董理南菁學務,乃發奮移暇,編輯此書。……[2]

按:庚子年(公元1900年),麻翁託人代話給宋育仁,問詢同文之書完成與否,託言之人不詳,此年麻翁也在牛津仙逝,未能看到宋的迴應。宋感喟麻翁之掛念厚望,此時正在高等文科第一學校(即江陰南菁書院)任職,有餘暇而發奮編輯完成,有京師大學堂刊本,後在國學月刊連載。

……憶距今十年前,時方宴安,忽棄承明,自請從使絕域,乃得與博士相遇,良非偶然,聖道不湮,斯文未喪,用是祗懼,夙夜懷思,維夫議禮與考文,在下無敢作而同文之符,將啟同倫之應,契於異域之心,抑亦舊史官之貴也。……[2]

按:宋育仁感嘆與麻翁相遇並非偶然因緣,一直懷思麻翁厚望,“作同文之符,啟同倫之應”正是契合異國友人的心態寫照,同時也出自舊學史官的高貴職責。

4、《說文部首箋正序》

……往年使歐與英博士麻翁發同文之業,語在同文解字序例中, 書成,未敢遽出,知此者稀, 擬聯同文學會相與講習…… [3]

按:宋育仁《說文部首箋正》完稿出版,文中再次提到未忘與麻博士同文解字之論。

 四、宋育仁和麥克斯•穆勒字學對話之評價

出洋之前宋育仁學術根基源於文風濃郁的巴蜀,其從才子之鄉的四川富順縣經時任四川學政的張之洞選拔進入成都尊經書院學習,師承晚清學術名家王闓運,深為湘綺先生欣賞,提調錢徐山比為宋玉再世。尊經書院的傳統教育使宋育仁具備了紮實的治學基礎,同時他與廖平、吳之英等近代蜀中新銳名儒皆為學友,後入京師考中進士,再選為庶吉士進入翰林院。麥克斯•穆勒為英籍德國語言學家,師承德國比較語言學之父博普的學術思維,早期作品《比較神話學》即體現宏大精微的視野,並跟隨謝林、布林奴夫等著名學者從事研究多年,麥後來進入牛津大學致力研究東方之學,對世界語言的觀察非常廣博。當這來自不同學術淵源的人物出現對話,將是一次極有機緣的東西方語言學融合。

光緒二十年(公元1894年),宋育仁以英法意比四國參贊隨公使龔照瑗出使歐洲,迅即對英國學界產生濃厚訪求興趣,此時的宋公尚無學術等身的著作,僅入英之前有《時務論》曾呈獻兩朝帝師戶部尚書翁同龢,見翁日記光緒二十年甲午二十日(1894年2月25日)“……宋芸子編修育仁來,伊充英法參贊,即日往上海,隨龔君展輪矣,以所作《時務論》數萬言見示。此人亦奇傑,惟改制度、用術數、恐能言而不能行耳。……”,翁非常欣賞宋的識見,評價宋為奇傑,潛力不凡。這時的宋育仁不到40歲,而麥克斯•穆勒有70餘歲,且已是享有盛譽的知名學者,由其所編撰的《東方聖書》可見其對東方學的巨大關注和深度研究,當一位來自東方的清朝翰林院進士造訪他並討論古文字學,也正是麻翁非常樂意為之的。宋育仁和麥克斯•穆勒的具體對話交流在成都國學月刊中有較多記載,透過宋育仁的多處記載受麻翁啟發,可見西洋牛津之學對宋育仁文字研究的觸動。在此之前中西學者關於文字學的對話尚未見著記述,從金尼閣(Nicolas trigault)1626年出版《西儒耳目資》到傳教士門澤爾(Mentzel)《字彙》等研究都為推動西方人學習漢字提供了巨大幫助。據《圖說漢學史》記載,文字學漢學研究因多未細研說文訓詁小學之書,故進展不大。1826年法國漢學家雷慕沙(Jean Pierre Abel Rémusat)發表如何編纂中西文字典論文,1831年帕茲爾( Pauthier)出版《漢字西傳考》主張漢字西傳到古埃及、古巴比倫等地才產生楔形文字,和200年來西方人認為漢字源於埃及文傳入有別,此後瑞帕(M。Raper)、顧格尼斯(M。de Guignes)、莫瑞遜(Morrison)、麥都思(Medhurst)、衛三畏(S。W。williams)、保萊提(M。P。Poletti)等西方學者都對漢字研究有深入研究,其中保萊提在1881年完成有中英字典學編纂即《華英字錄》,這是麥宋對話前後的中西文字漢學交流的概況,反映了當時的學術成果,反觀中國學界相應的研究卻不多見。而麥克斯•穆勒沒到過東方國家,所交遊人物中東方學者也少有記載,宋育仁或為與麥有深入交流並有成果留存的唯一清朝學者。宋在《採風記》中詳細附錄和麻翁研究通行字典的心得,可見他非常重視此段學術對話,麻翁也非常認可宋的字學觀點,之後宋也多有說文研究新發明,成為晚清民國說文學著名人物。

為何宋育仁會對通行字典有如此濃厚的關注?見其後來的序言較多闡釋,在當時學界可謂具有深遠的開山意義,晚年歸蜀後在成都主持《國學月刊》仍不斷有研究之作,見1922年第2期《古篆沿革隸古寫經序(續前)》、1922年第4期到1923年第6期《同文解字》連載。宋的說文著述影響啟發當時許多學人,在臺灣學者程克雅《晚清四川經學家的三禮學研究──以宋育仁、吳之英、張慎儀為中心》文中寫到“宋育仁與劉師培共事,後來劉師培倡文例和詞例研究,又撰《倫理學講義》,嘗自言在川時受到影響”說明劉師培入蜀受有啟發,推論與宋有關。2006年《說文解字研究文獻整合•現當代卷》得以出版,其中第九卷載有宋育仁《說文部首箋正》,篇後註明據1924年成都刻本影印,這正是宋育仁學術日見精深,已具個人學問氣象之作。

宋育仁與麥克斯•穆勒的親密同事漢學名家理雅各也多有交往,見採風記第二學校記載,並常去參與東方學會活動和演講辨析,感受當地沙龍交流氛圍和魅力。彼時宋置身英國學界雖短,由於不斷結識名家,虛心請教,視野得以極大延伸拓展。

晚清學術界文字學偏重傳統考證方式仍為多數學者之為,19世紀末的世界語境出現麥宋字學之論,先導意義不可磨滅,透過宋育仁的記錄也保留了麥克斯•穆勒對東方語言學的思考見解,而這段牛津教授和清朝翰林的學術因緣也於今夏的一次偶然翻讀才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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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①參見《泰西各國採風記》(採風記•第二學校)

參考文獻:

[1]宋育仁。古篆沿革古寫經序(續前)[J]。成都國學月刊,1922(2)。

[2]宋育仁。 同文解字序[J]。成都國學月刊,1922(5)。

[3]宋育仁。說文部首箋正序[J]。成都國學月刊,1922(23)。

注:刊於《宜賓學院學報》2011年第10期“四川思想家研究”專欄

  入選中國社會科學院2011年第4季度主要科研成果

  收於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2011年 中國近代史論文目錄 人物二•外國人

  中國人民大學影印報刊資料•中國近代史 2012年第2期 全文轉載

  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網站•2012年 清代中外關係研究史和近世思想文化史研究專題收錄

【文圖丨鍾子先生,自號釜溪散人,作者原名鍾永新。系立身國學網編委會編委、人文頻道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