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非人人都讀懂了毛姆?《月亮與六便士》中譯本的一些普遍誤讀

《月亮與六便士》可能是世界上最暢銷的小說之一。它講述的故事讀者們耳熟能詳:證券經紀人查爾斯,事業有成,家庭和諧。但為了追求繪畫夢想,突然拋妻別子,棄家出走。他在異國飽受肉體和精神的煎熬。經過一番離奇的遭遇後,主人公離開文明世界,遠遁到與世隔絕的塔希提島上。他同當地一位姑娘結婚生子,成功創作出一系列驚世傑作。就在此時,他又遭受了絕症和雙目失明的打擊。他曾在自己住房四壁畫了一幅表現伊甸園的偉大作品。但在逝世之前,他卻命令土著女子在他死後把這幅畫作付之一炬。

這樣一個故事早已成為經典,以至於每當人們提到夢想與現實之間的衝突就會想起這本書。毛姆還在其中探索了藝術的產生與本質、個性與天才的關係、藝術家與社會的矛盾等引人深思的問題。

2015年,毛姆的作品進入公版狀態。此後的幾年裡,《月亮與六便士》出現了一波井噴式的再版風潮。光是可供清晰查詢的譯本已多達幾十種。但這樣一本經典小說,它的翻譯質量卻也仍然存在參差不齊的問題,甚至有錯譯、漏譯。這也再次印證了,翻譯是一件精益求精的事情,更是需要下狠功夫去鑽研的學問。

如何看待經典小說中的普遍誤讀?公版書的出版真的如想象中那麼好做嗎?本文作者以《月亮與六便士》為例,與讀者討論這些問題。文中列出的翻譯問題相當具體而細緻,深入到文字內部,當然作者的考量未必全而完美,請讀者權且當作一次難得的翻譯切磋與討論。

《月亮與六便士》中譯本知多少

去年年末窗前落葉紛紛的時節,窗內的我也在為某種紛紛如落葉的狀況而忙碌:校改《月亮與六便士》的新譯本書稿。不單是我,譯者和一位熱心的朋友也參與其中。古語云校書如掃落葉,旋掃旋生,當時看來實是應景之喻。公版書不用買版權,印象中毛姆也似乎是雅俗共賞人人讀得懂的作家,想來做起來會省力一些。但事實再次證明,要把一本書做好就不可能省力。當下非公版書領域版權競爭激烈,很多時候國外的選題尚未出版,中文翻譯版權就已經開始競價過程了。而公版書呢,版本競爭的激烈從一本書的幾十甚至上百的版本數目便可見一斑。

並非人人都讀懂了毛姆?《月亮與六便士》中譯本的一些普遍誤讀

《月亮與六便士》的一些經典常見譯本(有些譯本譯為《月亮和六便士》)。

2015年毛姆的作品進入公版狀態,此後的幾年裡《月亮與六便士》便成了擁有中譯本數量最多的一本外國文學經典。我去豆瓣查詢時,才不無尷尬和驚訝地發現此書的譯本已多達幾十種(可能還不止)。定稿以後,我對一些版本在單品頁上摘錄的選讀章節進行了比對。

一個令人遺憾的事實是:雖然譯本數量眾多,但其中絕大部分都是翻譯質量不盡如人意的重複建設,幾乎所有譯本都存在明顯的誤譯和語句邏輯不通問題,有些還錯得如出一轍。看來,毛姆也並非人人都讀懂了的。單就誤譯問題而言,在我大略瀏覽過其網店節選部分的這些譯本中,並未出現一個可稱上佳的譯本。

並非人人都讀懂了毛姆?《月亮與六便士》中譯本的一些普遍誤讀

毛姆(中)。

《月亮與六便士》一些普遍誤讀商榷

由於多數譯本在網店單品頁上摘錄的選讀內容都是第一章,那麼我就主要以第一章為例,來對現存譯本中普遍存在的一些翻譯問題進行陳列和解析。我們先來看第一章第一段中的一部分,這一部分裡存在三個普遍被誤讀的節點。

(1)

To my mind the most interesting thing in art is the personality of the artist; and if that is singular, I am willing to excuse a thousand faults。 I suppose Velasquez was a better painter than El Greco, but custom stales one‘s admiration for him: the Cretan, sensual and tragic, proffers the mystery of his soul like a standing sacrifice。 The artist, painter, poet, or musician, by his decoration, sublime or beautiful, satisfies the aesthetic sense; but that is akin to the sexual instinct, and shares its barbarity: he lays before you also the greater gift of himself。

在我看來,藝術最有意思的地方就在於藝術家的個性,若藝術家個性足夠獨特,那麼作品即便有一千個缺點也可以被原諒。委拉斯凱茲的繪畫才能或許在埃爾·格列柯之上,但是循規蹈矩敗壞了人們對他的崇拜:那個生性放蕩、命運多舛的克里特人卻將自己靈魂的隱秘作為活的祭品,奉獻出來。藝術家們,畫家、詩人或音樂家,以自己崇高或美麗的作品裝飾生活,滿足大家的審美意識;但當他將一份更妙的禮物——他自己——也擺在你面前時,那就近似於滿足性本能了,兩者一樣殘暴。

在幾乎所有的譯本中,這一小段裡的第一句都被理解成:只要藝術家個性足夠獨特,藝術家有一千個缺點也可以被原諒。這裡普遍的錯誤在於沒有理清句子的層次,把art和artist混為一談。我們把整個句子補全就會更好理解:To my mind the most interesting thing in art is the personality of the artist; and if that is singular, I am willing to excuse a thousand faults(in art)。整個句子所談論物件的限定語是in art。Art在英文中可以指藝術之抽象概念,也可以指藝術作品的集合,但並不像在中文裡“藝術”一詞一樣,可以泛化到,或者說可以具體到,去指藝術家(artist)。所以在這裡原文的意思是說,只要藝術作品中顯示出來的藝術家的個性足夠獨特,那麼他願意原諒藝術作品的一千個缺點。

並非人人都讀懂了毛姆?《月亮與六便士》中譯本的一些普遍誤讀

高更自畫像。

第二個普遍錯誤的節點是:but that is akin to the sexual instinct, and shares its barbarity: he lays before you also the greater gift of himself。這裡很多人都沒有理解清楚複雜的句子結構,因此衍生了五花八門的奇怪處理。這裡的the aesthetic sense和the sexual instinct構成對應關係。藝術家們以自己的創作,一種裝飾性行為,來裝飾生活或世界,滿足自己和他人的審美意識,但是當他將自己的靈魂隱秘也袒露在作品之中時,那就像是透過畫作將自己也陳列在大家面前,以滿足自己和他人的性本能,其行為衝擊力大到兇殘的程度了。

第三個普遍誤讀的節點是:like a standing sacrifice。Standing在英語裡有“持久的”含義,但standing也可以是stand的現在分詞,意為“站立著的”,引申為“活的”。藝術作品本身就是持久的,如果standing取“持久的”之義,就是重複而無意義的表達了。祭品(sacrifice)通常都是被宰殺了的動物,就像那些藝術家本人的個性被扼殺了的藝術作品,而那些袒露著藝術家靈魂隱秘的藝術作品,相對來說就像是奉上了一份活的祭品。因此,此處standing應為“站立的、活的”之義。

第一章臨近末尾的一段話也是很容易被誤讀之處。

(2)

It is not strange, then, that those who wrote of him should have eked out their scanty recollections with a lively fancy, and it is evident that there was enough in the little that was known of him to give opportunity to the romantic scribe; there was much in his life which was strange and terrible, in his character something outrageous, and in his fate not a little that was pathetic。

因此,也難怪那些寫他的人用生動的想象來彌補他們稀疏的記憶。他生活中多得是奇怪、可怕的事情,他性格里不乏離經叛道的成分,他的命運也足夠悲慘。顯然,對於他的不多瞭解也使得他們足以對他進行浪漫的描述。

一些譯本把這一段理解成:這些人因為對他了解不多,而進行胡編亂造,在這些人筆下,他的生活就變得古怪而可怕……這顯然與原文的意思是有出入的。

第一章中的原文附註中也有一個普遍被遺漏的細節是值得注意的。

(3)

since my friend, Mr。 Edward Leggatt, an able writer as well as an admirable painter, has exhaustively discussed Charles Strickland’s work in a little book。

“A Modern Artist: Notes on the Work of Charles Strickland,” by Edward Leggatt, A。R。H。A。 Martin Secker, 1917。

我的朋友愛德華·萊格特既善寫作,又工繪畫,他寫了一本小書,裡面詳盡地談論了查爾斯·斯特里克蘭德的作品。

原文注:《一位現代藝術家:查爾斯·斯特里克蘭德作品評註》,愛爾蘭皇家學院院士愛德華·萊格特著,馬丁·塞科爾出版社,1917。

這裡的A。R。H。A。是Associate of the Royal Hibernian Academy的縮寫,意為愛爾蘭皇家學院院士,毛姆編造一個如此身份的人物,是想透過這一細節來強調這部作品的可信度和權威性。這個原文注中的簡寫名詞在很多譯本中也都被直接省略了。

並非人人都讀懂了毛姆?《月亮與六便士》中譯本的一些普遍誤讀

高更代表作《我們從哪裡來,往哪裡去?》。

我們再來看看第一章之外給我印象比較深刻的幾個普遍誤讀之處。第四章中有一處:

(4)

“She gives luncheon-parties。 You‘ve only got to roar a little, and she’ll ask you。”

“她是辦午餐會的。你輕微吼叫一聲,她就會邀請你的。”

注:被仰慕者追逐的名人在英文裡被稱作lion(獅子),所以“輕微吼叫一聲”意即你要表明自己是lion。

此處我也是琢磨了好久都不太能理解roar的意思,後來請教了上文提到的那位朋友才豁然開朗:斯特里克蘭德夫人喜歡追逐文學名人,不定期地在家裡舉辦茶會、午餐會,邀請名作家們前往。原文中多處提到literary lion這個習語,但非英語母語的譯者就不太容易做到迅捷的聯想。我們的譯本採用了直譯並附上註釋對習語加以說明的方式。

同樣是第四章:

(5)

Miss Waterford, torn between the aestheticism of her early youth, when she used to go to parties in sage green, holding a daffodil, and the flippancy of her maturer years, which tended to high heels and Paris frocks, wore a new hat。

沃特福德小姐早年參加聚會時常常身著灰綠色衣服,手持一朵黃水仙,更成熟的她則偏好高跟鞋和巴黎風長裙,現在,年輕時的唯美風格和成熟後的佻達風格正在她身上互撕,她還戴了一頂新帽子。

這一句因為句子本身比較長,有些譯者沒搞明白什麼意思,亂譯一氣;有些雖然讀懂了,中文能力卻不足以讓他們把意思表達到位,會漏掉一層意思。

第二十一章中的一段對話裡也有一處比較有意思的例子:

(6)

“Let me tell you。 I imagine that for months the matter never comes into your head, and you‘re able to persuade yourself that you’ve finished with it for good and all。 You rejoice in your freedom, and you feel that at last you can call your soul your own。 You seem to walk with your head among the stars。 And then, all of a sudden you can‘t stand it any more, and you notice that all the time your feet have been walking in the mud。 And you want to roll yourself in it。 And you find some woman, coarse and low and vulgar, some beastly creature in whom all the horror of sex is blatant, and you fall upon her like a wild animal。 You drink till you’re blind with rage。”

“讓我來告訴你,我想開頭幾個月裡你完全忘了那碼事,你讓自己相信,你已經一勞永逸地擺脫了它。你欣喜於獲得的自由,你感覺你終於完整地擁有了自己的靈魂。你彷彿已飄然漫步於群星之間。然後,突然間你再也無法忍受了,你發現你的雙腳一直走在泥沼裡。而且你還想去裡面打滾。你找了個女人,她粗野、低賤、俗氣,是個充滿野性的東西,慾望的恐怖在她身上一覽無餘,你像頭野獸似的撲向她,痛飲,直到憤怒讓你失去了控制。”

最後這一句You drink till you‘re blind with rage看似簡單,但我目前看到的幾個較為流行的譯本都錯了,普遍把這裡翻譯成喝酒或酩酊大醉的意思。其實不是。

並非人人都讀懂了毛姆?《月亮與六便士》中譯本的一些普遍誤讀

《月亮與六便士》電影海報。

(7)

“I’ll tell you what must seem strange, that when it‘s over you feel so extraordinarily pure。 You feel like a disembodied spirit, immaterial; and you seem to be able to touch beauty as though it were a palpable thing; and you feel an intimate communion with the breeze, and with the trees breaking into leaf, and with the iridescence of the river。 You feel like God。 Can you explain that to me?”

“我跟你說,你一定會感到奇怪的是,這一切結束之後,你覺得自己無比純粹。你感覺自己像一個不具形體的幽靈,非物質的,你覺得你能觸碰到美,似乎它是有形可感之物;而且你感覺與微風,與枝葉紛披的樹木,與河面的瀲灩水光融為了一體。你覺得自己就像神。你能跟我講講這回事嗎?”

根據上下文,例(6)的下一段講的是慾望得到宣洩之後的舒暢感,中間莫名插一句事後喝酒的敘述,不合邏輯。前一句描寫他像野獸一樣向慾望物件撲了過去,所以這裡的drink的物件應該是慾望物件,或者她身上包含或代表著的東西,而rage一詞,一種解釋是“violence of feeling, desire, or appetite”,是“心火,欲怒”的意思。

最後來提一處中譯本註釋上的錯誤。

(8)

Murea, the sister isle, comes into view in rocky splendour, rising from the desert sea mysteriously, like the unsubstantial fabric of a magic wand。 With its jagged outline it is like a Montseratt of the Pacific, and you may imagine that there Polynesian knights guard with strange rites mysteries unholy for men to know。

穆瑞亞島,塔希提的姊妹島,首先出現在視野中,它巉巖崔嵬,神秘地聳出於荒涼海面,如同魔棒揮出的幻景。那犬牙交錯的輪廓,倒像是太平洋中的蒙特塞拉特山 ,你也許會想象,在那裡,波利尼西亞騎士們正以奇特的儀式守衛著不宜為人類所知的危險奧秘。

注:蒙特塞拉特(Montseratt),西班牙巴塞羅那附近的一座大山,山多圓柱狀怪石,呈鋸齒狀排布,山體崚嶒,上有一座修道院,供奉著聖母像,從中世紀起便為基督教本篤會朝聖地。

蒙特塞拉特作為地名被不止一個地方使用。我不清楚為什麼幾乎所有的譯本都將這裡的蒙特塞拉特註解為太平洋中的一個同名島嶼。既然穆瑞亞島本身就是南太平洋中的一個島,那麼“倒像是太平洋中的蒙特塞拉特”這樣的表達背後的邏輯是什麼呢?想來是第一個那麼做注的人注錯了,其他人也都跟著錯了吧。

並非人人都讀懂了毛姆?《月亮與六便士》中譯本的一些普遍誤讀

西班牙基督教本篤會聖山蒙特塞拉特山。

篇幅所限,《月亮與六便士》諸多譯本中普遍存在的翻譯問題就列舉到這裡。因為是普遍存在的問題,所以這篇文章針對的其實還只是那些及格線以上的譯本;事實上,及格線以下、一眼看過去問題多到無從下手的譯本也不在少數,有些甚至還在銷售排行榜前列。

“公版書”真的好做嗎?

以我自己的翻譯和改稿經驗而言,文學翻譯絕非易事,有著相當的門檻。

要成為一個好的譯者,首先要對原著語言和目標語言都有相當程度的掌握。有時候即使精通兩種語言的人,也不一定能做好翻譯,因為在兩種語言之間進行靈活的轉換其實也需要專門的天賦。此外做事情的態度、投注的精力和時間也是影響因素。即便以上一切因素都齊備了,一個好的譯者能否將一部原著呈現以最佳的翻譯效果,有時也存在自己的文體風格與原著的風格能否契合的問題。所以,迄今為止,即便在譯本眾多的公版經典領域,好的譯本仍是可遇不可求的存在。

翻譯當中信達雅的衡量標準沒有上限。這些討論與看法,乃至今年的新譯本在通向信達雅的道路上有多少推進,是否可稱佳譯,仍有待讀者的檢驗,也歡迎讀者的指正。

並非人人都讀懂了毛姆?《月亮與六便士》中譯本的一些普遍誤讀

《月亮與六便士》2022年新版,作者: [英國]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譯者: 熊裕,版本: 全本書店 2022年5月。本文作者為全本書店2022版《月亮與六便士》編輯,文中示例譯文出自該版本。

前幾日一位編輯提及,感覺做公版書太難了,但又一想,做版權書也很難。我能理解她的感受。近年來,做書的過程似乎在變得日漸繁瑣和難以把控。一方面,編輯要編校圖書內容,對圖書品相負責,而各學科領域的知識越來越精細尖新,對專業度和專注度的要求越來越高;另一方面,編輯同時還要負責市場,而宣傳營銷的手段和渠道在日新月異地變化,以前微博和豆瓣是流量視窗,現在去抖音和小紅書宣傳才能帶量,接下去陣地還會變換。出版社為了順應這些變化,對編輯的要求也會越來越細化和繁雜。

不說別的,做一本書單是為了走流程要填的各種表格就是相當可觀的工作量,而這還只是核心工作內容以外的細枝末節部分。為了做好書推好書,編輯需要對接出書全過程各個環節上的合作者,進行協調。編輯本是幕後英雄,很少能做到自帶流量,因此和各種新老媒體進行聯絡和溝通就顯得尤為關鍵了。但即便這方面工作到位了,銷售渠道如電商平臺、中盤商和地面書店是否認同編輯對書的定位和期許也還是未知數。

並非人人都讀懂了毛姆?《月亮與六便士》中譯本的一些普遍誤讀

《月亮與六便士》電影劇照。

有時你付出了全部的心血和努力,能做到的也只是盡人事知天命。總之,現在做編輯要面臨的挑戰絕不會比做一個小學生的家長所面臨的要少,需要全能型選手和全身心的投入。而與此同時,編輯擁有的自主程度也是因人而異。那麼,能突出重圍做出一本口碑和銷量兼具的圖書有多難,是不言而喻的事。

文/ 任賢;

編輯/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