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小河邊的那張母親坐過的長椅上，直到風兒靜止了，平靜的河面像一面鏡子，照得見過往，照得見母親的微笑。

母親84歲，獨自待在鄉下老宅。年紀大了，加上病魔纏身，身體每況愈下。她時常勸母親，搬到她鎮上的家裡去住，她可以每天做些有營養的膳食，盡一份女兒的孝心。可母親執意不肯。母親身體硬朗時，每年總要到她家住上一兩次，每次待上個把月。她知道，母親是覺得自己時日不多，怕給孩子們留下陰影，才堅決不願住在她家。無奈，她與姐姐商量，請了一位護工，24小時陪護照顧母親。

這段時間，母親脾氣越來越大，常與護工爭吵。週日，她回鄉下，見三個大包裹在沙發上一字排開。沒等她坐下，母親便一把抓住她的手說，玲啊，阿媽要去你家住上幾天。她欣喜地說，瞧您說的，什麼叫住上幾天，你要願意，一直住我家好了。臨出門，母親從冰箱取出一袋糯米粉說：“玲啊，阿媽知道你也特別喜歡吃蔥油米粉疙瘩，阿媽特地去村裡的軋粉廠，為你又加工了五斤糯米粉。”

母親終於住進了女兒的家裡。之後，她與老公分工明確，男主外，負責買菜，女主內，負責做菜。老公每天一早都要請示岳母：“媽，今天您想吃些什麼？我給您買。”而她呢，今天鴿子湯，明天麻辣蟶子，早上粗糧米糊，中午熱氣羊肉，晚上蝦仁燴麵……每天變戲法似的，給母親做些既好吃又營養的美味。母親會時常進廚房，喜歡站在她的身後，安靜地看她蒸煮煎炒。雖然母親胃口不好，吃得不多，但幾天下來，母親像一棵剛施過肥料的秧子，終於緩過勁來，消瘦的臉上時常泛起慈祥的笑容。

第五天，母親提出想去樓下走走，她欣然答應。走了一會兒，她攙扶著母親在小河邊的長椅上坐下。那是一個三月的早晨，陽光很好，沒有一絲清風，河面平靜如鏡。母親說：“算命先生說我能活到86歲，我就說嘛，他的話不能全信。”她說：“信他幹嗎？您能長命百歲。”

有一天，母親從冰櫃裡拿出那包糯米粉說：“玲啊，你以前說過，要跟我學做桂花肉的，今天，阿媽就教你怎麼做。”在母親的指導下，剁碎肉、攪米粉、開油鍋、控火候、砂糖勾芡……每一個步驟，她都認真琢磨，認真記在小本上。當一盆金燦燦的冒著熱氣的桂花肉在她眼前呈現時，她一把抱住母親，依在她的懷裡，開心得像個小孩子。

這樣的日子，才過了九天，母親的病就突然惡化，被送進醫院。醫生衝她與她姐搖了搖頭，姐妹倆哭成淚人。母親一手一個，拉著她與她姐的手，用虛弱的聲音說：“玲啊，芬啊，阿媽活不到86歲了，別浪費錢了，你們送我回鄉下老家吧。”

母親彌留的時候，鄉下老屋的窗外風雨交加。傍晚七點半，下了一天的冷雨，幾乎與母親的心跳同時停止了，冷風，也幾乎與母親的呼吸同步靜止了。母親安詳地離開了這個她無比留戀的世界。

她一直不能接受母親去世的事實。每次站在灶前做菜，她總覺得母親還在她身後，安靜地看著她蒸煮煎炒。時常會習慣性地問上一句，阿媽，可以放醬油了嗎？阿媽，你嚐嚐，鹹淡差不多了嗎？然而，當她回頭時，身後卻空無一人。

每次，當她特別想念母親時，她就會取出母親送她的那袋糯米粉，做一碗母親最喜歡吃的米粉疙瘩，邊吃邊想念和母親一起品嚐米粉疙瘩的情景。她會把自己想象成母親，學著母親的樣子，把糯米粉與燕麥粉按照3：1的比例，攪拌成棉絮狀，搓成條，切成疙瘩小塊……想到她手裡捏弄的那些糯米粉，是母親留給她最後的禮物時，她就會傷心流淚，就會哭著問老公：“這袋糯米粉吃光以後，我還拿什麼去想我的阿媽呀？”

很多時候，她會去樓下，坐在小河邊的那張母親坐過的長椅上。她一直坐等，直到風兒靜止了，樹葉安靜得如一張照片，平靜的河面，沒有一絲漣漪，亮晶晶的，好像一面鏡子，照得見過往，照得見母親的微笑。

（李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