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鄱陽湖畔,保衛“喊渴”的稻穗

在鄱陽湖畔,保衛“喊渴”的稻穗

機井抽水、引水提灌、架管開渠……每一滴珍貴的水,正在盡力送往稻穗。

在鄱陽湖畔,保衛“喊渴”的稻穗

2022年9月6日,九江廬山市,鄱陽湖在千眼橋附近裸露出乾涸的湖床。新京報記者 郭延冰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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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株稻穗,一般能結出120-200粒稻穀。水稻,作為南方最重要的糧食作物,對環境的反應直接、敏銳。在最為關鍵的灌漿抽穗期,稻田能不能“喝飽”水,拿捏著一季水稻產量的豐寡。

位於長江中下游的江西,是全國十三個糧食主產區之一,年均產糧430億斤以上,是江西連續九年交出的答卷。然而今年,為保住稻田中的每一粒稻穀,這個產糧大省卻費盡了心力。

9月23日,秋分節氣,也是中國農民的“豐收節”。但就在當天,江西省氣候中心釋出今年首個氣象乾旱紅色預警訊號——受異常高溫少雨乾燥天氣影響,自7月12日起該省區域性地區已持續73天的重度氣象乾旱再度升級,江西全省95%的縣(市、區)達到特重氣象乾旱。與此同時,鄱陽湖標誌性水文站星子站水位跌至7。10米,江西省水文監測中心釋出枯水紅色預警。

多個氣象要素突破極值,安排播種的3829。3萬畝中晚稻卻陸續進入了灌漿期,江西抗旱“渴”不容緩。機井抽水、引水提灌、架管開渠……每一滴珍貴的水,正在盡力送往稻穗。

“糧食不僅僅是兩個村之間的事”

8月11日早上8點,日頭明晃晃地打在龜裂的土地上,本該是煙波浩渺的鄱陽湖,如今卻裸露出大片乾涸的湖床。在地頭忙活了半天,鳴山村村支書金前進剛坐下歇歇腳,意想不到的訪客登門了。

“我們的水稻快旱死了,真的沒辦法了,才來找你借水。”餘晃村村支書餘純科開門見山,同來的兩個村民也是一臉愁苦。

在行政區劃上,鳴山村隸屬上饒市鄱陽縣,餘晃村隸屬九江市都昌縣,但兩村毗鄰,並肩依偎在鄱陽湖北岸,村民們的日子並沒有什麼不同——長江流域重點水域“十年禁漁”後,漁民或是外出打工,或改以種植水稻為生。

然而,一場50年難遇的極端乾旱之下,面對“汛期反枯”的鄱陽湖,兩個村的境遇卻截然不同。

7月以來滴雨未落,餘晃村的1000畝水稻變得東倒西歪,“和人一樣打不起精神了。”乾涸的田地像被重錘不斷敲擊的玻璃,裂痕越鋪越廣、越來越密,“我們種田人都知道,再不澆水,莊稼就要旱死了。”

起先,餘晃村蒐集了100個水泵,從鄱陽湖外湖往內湖抽水,但解渴的“遠水”變得越來越稀缺——湖水水位以每天20釐米左右的速度迅速下降,很快,連水都抽不上來了。

餘純科急了,他想到了儲水充足的鳴山村。

2018年,金前進從縣城下鄉。那時的村民還普遍以捕魚為生,村裡稻田荒廢,收成寥寥。成為村支書後,他啟用了村裡7個抗旱站點。每年4月,鄱陽湖進入豐水期後,金前進會提前攔水進入儲水湖,確保枯水期時能有足夠的灌溉水。

今年也是如此。6月時,他提前攔住了3000多畝的湖水,“哪怕乾旱持續到12月,村裡都不會缺水。”

在鄱陽湖畔,保衛“喊渴”的稻穗

夕陽下的鳴山村儲水湖。受訪者供圖

聽到餘純科的求助,金前進立即安排灌水,不到兩個小時,就架設好抽水泵。清澈的灌溉水沿著鳴山村的灌渠,湧向了餘晃村的農田。

但鳴山村的一些村民卻不認同這個做法。“借水”當天,金前進就接到了五六個表達不滿的電話。

原來,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起,兩村村民就因為一方鄱陽湖水摩擦不斷。起先本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但慢慢地,口角之爭升級為暴力相向,在漫長的年月裡,一次次群毆吞掉了數條人命,以至於後來,兩村但凡有人通婚,都會被戳脊梁骨。

1992年,都昌縣和鄱陽縣政法委員會在餘晃村成立聯合黨支部,此後,周邊幾個村的村民一旦發生矛盾,都交由聯合黨支部協調解決。本著“先動手的,有理也是無理”的原則,戾氣慢慢化解了,兩個村漸漸有了來往。

但這次“借水”給餘晃村,還是戳到了一些陳年隱痛。反對的村民中,有人的父親或是大伯,就是因為曾經的群毆丟了性命。金前進只能耐下心來慢慢勸解,幫他們開啟心結,“糧食不僅僅是兩個村之間的事。”

就這樣,這場“輸血”得以順利進行。灌溉了足足7天7夜,餘晃村的1000畝水稻終於“解了渴”。其間,餘純科也購買了5個大功率的水泵,將長長的管子延伸到更遠的鄱陽湖區,未來,餘晃村不“借水”也能保住村裡的水田。

9月底,中稻已經成熟,等待收割。據餘純科介紹,餘晃村“沒有旱過一塊田”,平均每畝產量約1200斤。熱心相幫的鳴山村也迎來了豐收,“平均每畝產量可達1400斤。”

在鄱陽湖畔,保衛“喊渴”的稻穗

鳴山村等待收割的水稻。受訪者供圖

“水來了!出水了!”

今年,打井隊的“爆單期”比往年提早了1個月。

程升(化名)的打井隊有6臺打井機,20多名打井師傅。9月開始,訂單量猛增三四倍,他們在新餘市水北鎮和宜春市田心鎮兩地輾轉奔波。

據程升介紹,打一口井,需要4名打井師傅連續工作三四天,直到地下水噴湧出井口為止。現在6臺打井機全部投入作業,員工加班到深夜11點已是常態,但仍有不少訂單在排隊。有時,心急如焚的村民會催促他,“幫幫忙吧,快點兒,再快點兒。”

水北鎮與田心鎮均位於江西省中部,地多丘陵,農民以種植水稻為主。原本,他們的灌溉水源是池塘、水庫,然而今年,經過一個多月的烈日炙烤,水庫的水也乾涸了,只能依靠地下水。

程升這輪接的第一個訂單,來自水北鎮昌下村。打井隊抵達時,放眼望去,水稻田間滿是乾裂的口子,“兩三釐米寬,有的甚至能插進一個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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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稻田間乾裂的土地。受訪者供圖

昌下村村委會會計敖金保一直在上火。他負責村裡的水田灌溉工作,“我從來沒看到過水庫裡的水這麼少。”

據他介紹,昌下村與其他7個村莊共用一個“小(一)型水庫”——即水庫庫容大於等於100萬立方米而小於1000萬立方米,並且昌下村是位於最下游的。為了確保村裡的農田能接到水,他和村幹部得緊盯水庫的水位。“8月中旬,我去水庫檢視,水位線刻度只到3米左右。”

水位告急,水稻該怎麼辦?當時,昌下村的3000多畝水稻正處於抽穗期,烈日照耀下,水稻葉子打蔫捲曲,褪掉了該有的青翠。敖金保馬上向上級反映情況,水北鎮政府提出了一個解決方案——打井。

9月初,在村民們的翹首盼望中,程升終於帶著打井隊來了。第一口井打在昌下村最下游,也是受旱面積最大的小組。村民們幾乎都趕過來圍觀,五六名打井師傅搬來了大型打井機,在發動機“突突突”的轟鳴聲裡,鑽桿旋轉著向地下探去,被高溫蒸乾的土層濺起陣陣飛塵。

程升還記得,井打到第4天,正趕上中秋節。傍晚時分,七八個村民端著飯碗守在一旁,眼巴巴地盯著20多釐米寬的井口。突然,水一下子躥了出來,噴出三四米高。“水來了!出水了!”被焦灼籠罩多日的村子,響起了久違的歡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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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昌下村作業的打井機。受訪者供圖

程升知道,很多時候,打井靠的是運氣——地下水源猶如藏在土層之下的迷宮,打井機選定一個位置,向下打多少米才會有水、有多少水,都是未知數,有時打到二百多米就會有水湧出,有時,打到五六百米也不一定成功出水。

而昌下村的第一口井,很幸運地在打到268米深時就出了水,乾渴的稻田無需再垂死等待。判斷當地地下水源較為充沛,原本計劃在昌下村打兩口井的水北鎮政府,決定在此再多添一口井。

據水北鎮農業服務中心工作人員介紹,水北鎮中晚稻種植面積約70000畝,其中約三成受旱情影響。截至目前,水北鎮共打通30口農田灌溉用井,利用地下水緩解旱情,“保住了70%的收成。”

“預示著豐收”的“噪音”

“大旱不過七月半。”在宜春農民間流行的這句氣象諺語,意指農曆七月十五之前,總能下點小雨。但今年,盼了許久的雨“爽約”了。

農民和土地,一個肯付出汗水,一個就會奉上回報。徐宗達跟土地打了大半輩子交道,面對“幹到冒煙”的稻田,卻只能搖頭苦笑。他是宜春市靖安縣仁首鎮大團村人,在這裡“土生土長”了五十多年,“從來沒見過哪一年,能夠連續三個月不下雨。”

8月中旬,徐宗達家的十幾畝中稻開始慢慢抽穗了。彼時的他,並不擔心旱情,按照他的經驗,缺水的日子“只要挺挺就過去了”。但眼看著枯黃色漸漸取代了葉片的油綠,徐宗達急了。

他是大團村的黨員幹部,村裡共有2000多畝水稻缺水,不少種糧大戶和散戶也為此頭疼不已,他當即決定,找村委會想辦法引水灌溉。

大團村不遠處有一條石下河,流經整個村,可以就近引水入田,唯一的問題是,水田地勢比河道高,需藉助水泵提灌。大團村委會向仁首鎮彙報了情況,沒過幾天,水泵和引水管道就運到了村裡。在村委會的號召下,不少村民組成小分隊,齊心合力開始架設保灌通道。

看著水位日漸下降的石下河,徐宗達靈機一動,村裡還有一座蓄水的梅嶺水庫可以派上用場。他本就是這座水庫的義務監督員,每到汛期的時候,天天都要緊盯水位線。就這樣,另一條保灌通道又開始從梅嶺水庫向大團村迅速延伸。

靠著兩條供水“動脈”的交錯引水,大團村的中稻保住了,“挺過了最關鍵的一個多月,現在村裡這茬中稻已經成熟,馬上就要收割了。”

與此同時,在大團村不遠的仁首鎮周口村,抽水保灌現場也是一片繁忙。

當過二十多年村支書的熊四清,有著豐富的抗旱經驗。七月底,發現雨水遲遲未落,他就琢磨著,得把幾年前抗旱挖出的溝渠利用起來。

周口村農田600米開外,就是鄱陽湖區修水水系的最大支流——潦河。8月中旬,熊四清組織人員購買了抽水用的管道,併成立一支30多人的抗旱小分隊,不分晝夜地忙活了6天,終於架設好了抽水管道。

在鄱陽湖畔,保衛“喊渴”的稻穗

8月中旬,周口村“抗旱小分隊”正在察看抽水管道。受訪者供圖

“水稻有救了。”枕著窗外抽水機“隆隆”的噪音,村民們卻睡得踏實,“這是預示著豐收的聲音。”

新京報記者 | 徐巧麗 彭鏡陶

編輯 | 李彬彬

校對 | 吳興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