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妙的“三兔共耳”與敦煌壁畫

在很多國家和地區的宗教繪畫和裝飾中,經常可以看到“三兔共耳”的圖案,三隻撒腿飛奔的兔子,它們前後相接,互相追逐,又共用兔耳,宛如圓環,形成“一隻兔子兩隻耳,三隻兔子三隻耳”的奇妙效果。

關於“三兔共耳”也流傳下來許多設計、美學和文化解讀。那麼,這一奇妙的圖案,最早出現於何處呢?答案是敦煌莫高窟的隋代407窟。

自366年莫高窟開窟,千年間這個文化聖地留下了古代農業生產、手工業製造、商業貿易、社會生活、藝術流變、建築風貌、宗教神話,以及古絲綢之路上文化交流的珍貴影象。一窟一世界,一眼一千年。

敦煌是很多人終其一生想要朝聖的地方,出於保護需要,目前開放洞窟數量有限。蔣理以“敦煌文化守望者”身份充當“敦煌講解員”,以田野考察的方式帶大家瞭解敦煌的歷史地理,莫高窟的開窟概況,各個時期的十二個代表性洞窟,數十個普窟、特窟、不開放洞窟,深切感受敦煌無與倫比的藝術魅力。在《敦煌守望四十天》一書中,蔣理將重點介紹的洞窟置於厚重的時代背景中,帶領大家重返歷史現場,瞭解敦煌石窟藝術之美產生的時代根源,走進神佛、帝王、英雄、凡人的故事。

以下內容節選自《敦煌守望四十天》,文中所用插圖均來自該書。已獲得出版社授權刊發。

奇妙的“三兔共耳”與敦煌壁畫

《敦煌守望四十天》,蔣理著,中華書局2022年7月版。

今天帶團的時候,特意去了一趟平時較少選擇的407窟。這個洞窟開鑿於隋代,西壁佛龕當中的塑像全經清代重修,但是全窟的壁畫都是隋代原作,非常精彩。我很喜歡佛龕頂部的八身飛天,身材勻稱,姿態飄逸,手持鮮花、樂器,在流雲之中前後呼應。

三兔蓮花藻井

當然,這個洞窟的重點在於窟頂的藻井圖案,這是莫高窟當中與329窟“蓮花飛天藻井”齊名的“三兔蓮花藻井”。從優美程度來看,這兩個藻井圖案各擅勝場,但是如果從傳奇色彩來講,407窟的“三兔蓮花藻井”就更勝一籌了。

窟頂中央繪製了數層八瓣大蓮花,彷彿懸浮碧空,蓮花的四周雲氣縱橫,八身飛天遊於其中,有的手捧香爐,有的手託蓮花,有的手持花盤,身上的飄帶隨風而動,更增添了動感。周圍還裝飾了多層的菱格紋、連珠紋、垂角紋和帷幔等,配色高雅。最為奇特的是位於八瓣蓮花正中的圖案。我讓遊客當中的小朋友來猜猜畫的是什麼,他觀察了一會說:“上面畫了三隻正在賽跑的兔子。”

奇妙的“三兔共耳”與敦煌壁畫

莫高窟407窟窟頂的三兔蓮花藻井。蓮花之中是三隻相互追逐的兔子。三隻兔子相互連線,形成了三隻兔子三隻耳,但單看每隻兔子又都有兩隻耳朵的奇妙圖案。(敦煌研究院文物數字化所製作)

那確實是三隻撒腿飛奔的兔子,它們前後相接,互相追逐,又共用兔耳,宛如圓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形成“一隻兔子兩隻耳,三隻兔子三隻耳”的奇妙效果,並與外圍的蓮花、最外層的飛天動態呼應,似乎整個藻井都在它們的帶動之下,旋轉了起來。

老鐵的敦煌之緣

守望者老鐵和敦煌的緣分,就來自“三兔共耳”這個神奇的圖案。那時候他生活在一個叫做帕德博恩(Paderborn)的德國城市,看到這個城市的市徽當中、教堂之上,都有“三兔共耳”的神奇圖案,於是心生好奇,開始探究這個圖案的含義,卻發現這個神奇的圖案不僅出現在德國的教堂裡,也出現在古格王朝的寺廟內,伊朗的古銅盤中,古埃及的陶器碎片上,彷彿成為了一個跨文化的圖騰。

奇妙的“三兔共耳”與敦煌壁畫

德國帕德博恩大教堂晚期哥特式迴廊中窗上的三兔共耳圖案,16世紀初由技藝精湛的石匠雕刻而成。原物在“二戰”時被轟炸而有部分損壞,陳列在城市博物館裡。三兔共耳圖案已經發展成為這座城市的地標。(鐵錨攝)

最終老鐵找到了這個圖案最早出現的地方,是敦煌莫高窟的隋代407窟。於是,他在“三兔共耳”的引導之下,第一次來到了敦煌,隨即被這裡深邃和多元的文化所吸引,不能自拔,並最終有了這次守望之行。他希望在守望期間,能有機會發現關於三兔共耳的更多秘密。敦煌就是如此神奇,它總能以各種方式與我們的生活產生聯絡,並引導著我們拋開一切,走上這條朝聖之路。

其實在莫高窟多個洞窟當中都有這個圖案。比如406窟、139窟、237窟、205窟,等等,但描繪得最精美、歷史最久遠的,就是407窟。我和老鐵之前也多次來這個洞窟結合四周壁畫仔細揣摩其中的深意,但終究還是未得要領。老鐵多方打聽,瞭解到敦煌研究院的侯敦老師對此頗有研究,於是約好今天午後前去請教。

解密“三兔”

侯老師學識淵博,他一方面從美學設計角度解讀“三兔共耳”,認為這個圖案跟很多植物造型一樣,符合“斐波那契螺旋線”,也就是我們常說的“黃金螺旋”。這種螺旋廣泛存在於自然界當中,大到颱風的形態、星系的外觀,小到雛菊花瓣的排列、向日葵花盤內葵花子的陣型。三兔共耳的整體構圖也基本符合這一螺旋,因而呈現出一種自然美感。

另一方面,從圖案內在含義來講,就比較複雜了。由於其出現在不同的文化體系中,因而會有完全不同的解讀,比如中世紀的基督教堂上的“三兔共耳”很可能代表的就是“三位一體”,即“聖父、聖子、聖靈”。但侯老師也認為,從根源來講這個圖案很可能跟生殖崇拜有關,因為兔子在古代一直以繁殖力強而著稱,而三兔共耳所形成的那種迴圈往復、生生不息的狀態,又跟人們對代代相傳、繁衍不息的期待非常吻合。

奇妙的“三兔共耳”與敦煌壁畫

侯敦老師認為這個圖案跟自然界很多造型一樣,符合“斐波那契螺旋線”,也就是我們常說的“黃金螺旋”。

老鐵聽得津津有味,而對於這個問題沒有過多涉獵的我來說,聽完之後更感覺到神秘和魔幻:莫高窟絕對是包羅永珍、囊括一切的。我覺得以“三兔共耳”的題材完全可以衍生出一部媲美《達·芬奇密碼》的懸疑大片來。最好請諾蘭來擔任導演兼編劇,由約翰尼·德普出演男主角,迪麗熱巴領銜女主角,在敦煌以及絲路沿線實景拍攝,一定可以成為一部很懸疑特養眼、風光美文化深、既叫好又叫座的偉大作品,一舉打破影史票房紀錄。

奇妙的“三兔共耳”與敦煌壁畫

一枚古老瓷片上的三兔共耳圖案。

結束交談,走出侯老師的辦公室,我問老鐵是否算是找到了“三兔共耳”的秘密,他說又知道了更多,但還是沒有答案。是的,也許很多問題永遠都找不到標準答案,但探尋它的過程,本身就是對生活的一種回答。

奇妙的“三兔共耳”與敦煌壁畫

一枚英國瓷器上的三兔共耳圖案。

194窟:盛唐美人

這時老鐵的“學生”來電,約同去觀摩194窟。這可是一個極為精彩的不開放洞窟,我們趕緊加快步伐往窟區走去。194窟接近崖壁頂端,舉目四望,別有風致。旁邊就是因唐代木構窟簷而聞名遐邇的196窟。我們紛紛上前跟這座碩果僅存的國寶木建築親密合影。

走進194窟,感覺觸目驚心,窟頂和西壁的壁畫基本全毀,南壁的《維摩詰經變》脫落大半,北壁的《觀無量壽經變》上部殘缺。這些脫落的壁畫永遠都無法再恢復原狀了,震懾人心的美麗付之塵土,真是讓人扼腕嘆息。

唯一讓人欣慰的是,西壁佛龕當中彩塑群像儲存下來了,而且藝術水準極高,色彩青翠淡雅,堪稱盛唐極致之作。尤其是位於龕中南側的脅侍菩薩,雙環髮髻,圓潤臉頰,翠眉鳳眼,隆鼻朱唇,小腹微有凸起,身材增一分則胖,減一分則瘦,讓人立刻就明瞭盛唐以“胖”為美的真意。她身著綠色花草紋衣裙,整個神態嫻靜典雅,完全就是一位從千年前走來的大家閨秀,讓人頓時心生親近之感。

菩薩外側的天王則腳蹬烏靴,身佩胸甲,腰裹戰裙,身姿矯健,面部表情卻極為和藹,雙目成縫,大嘴咧開,一臉爽朗笑意,渾身都透露一種“為君談笑靜胡沙”的自信之感。正當我想再近前一些,與盛唐的“大叔”和“淑女”談談心的時候,位於龕外的兩身力士又讓我即刻打消了這一念頭。他們赤裸上身,張嘴呵斥,身上肌肉如山丘隆起,充滿了“拔山扛鼎、拽象拖犀”的霸道和“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嚴厲。

奇妙的“三兔共耳”與敦煌壁畫

莫高窟194窟的菩薩和天王像。天王就如同一位咧嘴大笑的常勝將軍,而菩薩則展示了盛唐以“胖”為美的真諦。(吳健2003年攝)

我完全折服於塑匠高超的技藝,感覺龕中所站立的並不是塑像,而是靜止於時光中的盛唐人物。也許我再上前一步,伸手戳破那時空的封印,他們便會又活了過來,跟我聊起敦煌往事。在莫高窟看了如此多精彩的塑像,今天的我已經不太在乎像與不像,美與不美。我更在乎究竟是什麼樣的口,可以發出無聲的驚雷;是什麼樣的耳,可以聽見心底的微音;是什麼樣的眼,可以穿越千年依舊如炬如電;而又是什麼樣的手,能賦予這些泥土以不死的魂靈!

莫高窟版“洗剪吹”

離開194窟之後,又順道觀摩了附近的138窟、171窟和146窟。138窟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洞窟,開鑿於晚唐,洞窟中心佛壇上有一組群塑,其中除了坐佛為晚唐作品之外,其餘的都是清代重修,而且大多為“送子娘娘”及其眷屬,因此這個洞窟又被當地人稱為“送子娘娘殿”。據說清末民初,香火極旺。138窟當中的供養人像很有特點,她們衣著絢麗,姿態活潑,彷彿剛剛躍上崖壁。其中有一身女供養人雙手抱著一個身穿團花肚兜的娃娃,小娃娃看起來應該未滿週歲,母親正跟孩子親密嬉戲,彷彿作勢要將他輕輕拋起一樣,場景極為溫馨。

盛唐171窟的佛龕當中有莫高窟不多見的《一佛五十菩薩圖》,佛龕中的主佛蓮座中分出了共50條枝蔓,枝上又開出蓮花,蓮花中有菩薩或坐或站,聽佛說法。雖然壁畫氧化嚴重,但我們依然可以追想花開盛唐的絕美景象。

開鑿於五代的146窟規模宏大,壁畫題材眾多,其中的《勞度叉鬥聖變》繪製得妙趣橫生。之前在25窟看過這個題材的壁畫。但146窟當中外道戰敗之後,皈依佛門,“剃度洗頭”的場景極有喜劇感:他們或者仰面朝天作刷牙狀,或者叉腿撅臀作洗頭狀,或者愁眉苦臉作剃髮狀,簡直就是莫高窟版的“洗剪吹”。

看窟結束後和詹嘯、老鐵、郭睿婷去畫家陳老師的工作室喝茶,聽他講莫高窟的故事,也拍攝一些紀錄片中需要的場景。陳老師來敦煌多年,書畫俱佳,涉獵廣泛,辯才無礙,在佛法和藝術之間遊刃有餘。他對一切問題的解答都圍繞著“莫向外求”這一核心展開,對於年輕人會很有啟發作用。

我曾經也那麼在意外在的感受和評價,那麼期待獲得別人的認可和幫助,但現在早已習慣了依靠自己的努力和跟從自己的內心。聽著陳老師的講述,突然間又想起了上午探究的那個神秘圖案“三兔共耳”:或許它代表的就是“別人眼中的自己”“自己眼中的自己”和“真實的自己”吧。這三個形象彼此融合,也相互追逐,貫穿我們的一生,永不停歇。

原文作者/蔣理

摘編/安也

編輯/王青

導語校對/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