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若僅止步於賣萌“動物城”就難免輕浮軟弱

“瘋狂+”若僅止步於賣萌“動物城”就難免輕浮軟弱

◎趙晨

2016年,由迪士尼出品的3D動畫長片《瘋狂動物城》上映,夏奇拉的一首《Try Everything》響遍大街小巷,次年該片斬獲奧斯卡最佳動畫長片獎。新鮮的城市構想、點到為止的隱喻、恰到好處的社會指涉、鮮活有趣的角色設定,讓其高居各大動畫電影榜單,甚至電影榜單。

六年之後,其衍生劇集《瘋狂動物城+》上線,短短六集的篇幅,每集不超過10分鐘的時長,泡麵番的容量與時長輕鬆喜提豆瓣8。7高分。往事已成情懷,無論是傲嬌狐狸與聰白甜小兔這對熒幕CP發的救贖向戀愛糖,還是腹黑羊副市長與獅市長之間的政治權謀,至今看來仍是動畫江湖中尚未褪色的傳說,作為其周邊續集的“+系列”自然可享佳作餘溫。

隨著5G與AI的不斷普及推廣,大眾早已步入短影片狂歡年代。據第49次《中國網際網路發展狀況統計報告》顯示,截至2021年底,我國短影片使用者規模為9。34億。短影片儼然佔據娛樂狂歡主場,“+系列”的泡麵番特質可謂是順勢發行,輕量劇集能夠在觀眾耐心消失前快速滿足其情感與認知需求,即時休閒。

舊情懷有 新激情無

六集連線了六年前的時光,外部現實世界紛擾變遷,熒幕內動物城自得安寧秩序,一切似乎都與六年前別無二致,但這已是六年後,甜蜜的悵惘。衍生劇集並未構建故事新主線,更像是作為註釋的擴充套件與補充。第一集主講父母愛情。因為兔子小妹的調皮,追尋安定的兔爸兔媽在朱迪不知情的情況下護送她前往動物城,一路狂撒愛情狗糧。深情點說,每個遠行的遊子身後都粘連著父母一路相送的牽掛目光,只是大部分時候遊子都忘了回頭。第二集講閨蜜伴娘。有紛爭有分歧,但是最瞭解你的人始終在身邊,爭吵亦是對陪伴關係的一種確認。

第三集講揚名立萬。慣於坑蒙拐騙的社會底層“零餘者”黃鼠狼夢想著成為大人物,幻想了無數自己成名後的場景,諸如在錢海中翻騰,諸如出書講述自己的發跡成功學。在音樂中,抑或在夢中,他欲上九天攬月,並與群星共舞;回到現實,他依舊是“零餘者”。第四集是教父往事,也是其中最具故事性與質感的一集。黑幫老大胸前的紅花與下垂的腮幫一看便知是馬龍·白蘭度飾演的柯里昂的樣子。成長的反抗、童年的消逝、以暴制暴與正義之間的倫理灰色縫隙無不為這段滄桑講述賦彩。

第五集是躍動奇蹟,躍動的是粉絲追星的激情,奇蹟是粉絲實現與偶像共舞,警官與局長捍衛正義的嚴肅刻板與追星的瘋狂肆意形成反差。第六集是終身大事。電影中最出圈的角色之一“閃電”,慢悠悠完成了求婚大事,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的浪漫,也是急性子圍觀慢性子的抓狂與兩相對比所產生的戲劇張力。

總體而言,完整的情節不多,生動的細節不少。這六集並不是情節完整的故事新編與IP新演,只是為前作角色人物再立小傳,細細勾描。舊情懷,有;新激情,無。

天性和爭端仍懸置

電影作為熒幕藝術,其解讀空間往往受限於時代與社會,六年前我們或許還能心安理得地欣賞動物城中其樂融融的烏托邦意味,六年後,我們經歷了人類首張黑洞照片曝光、澳洲森林大火、英國脫歐、美股數次熔斷、俄羅斯烏克蘭開戰、瘟疫肆虐全球,再看動物城,或許幻滅感會大於其他種種情緒。而動物城這樣一個具備深度探討可能性的經典IP,如果僅止步於刷情懷、賣萌的小打小鬧,顯然是以宰牛刀殺雞般的荒誕與輕浮。

公認的好電影往往規整構架,四平八穩,宛如均衡六邊形。動物城亦如此,在歡樂兒童電影與成人政治寓言之間反覆彈跳,留出足夠闡釋空間,任由觀眾評說。

《瘋狂動物城》可以是當之無愧的經典,但經典絕不意味著十全十美,經典意味著與時代的深度關聯與高度互文,以及闡釋可能的多元與理解方式的多樣。此片之所以能夠成為一部老少兼宜的全齡閤家歡動畫,是因為劇作方斬斷了城中生物圈的食物鏈,以高度擬人的動畫設定將動物們區隔開來,食草抑或食肉的原始屬性和爭端被刻意懸置,或在自然歷史博物館的展覽陳列中,或在童年朱迪排練的兒童劇中,前者代表業已消逝的悠久歷史,後者代表孩童認知中的基因本能。種族問題,一直都是潛伏瘋狂動物城中的隱患,從未被真正解決,直言之,動物城共同體存在的合法性從始至終都未真正成立。共同體每每瀕臨破裂危機,都靠夏奇羊的舞美和歌聲拯救,治標不治本。

“動物城”作為理想城邦,彰顯著進步與文明的高度,城邦的誕生基於食肉和食草動物雙方祖先所簽訂的和平協議,契約暫緩了關涉生命死活的激烈矛盾,但食肉還是不食肉,這依然是個問題。

食肉的努力不食肉 不食肉的努力食肉

另一部動物擬人化的動漫亦在討論這一問題。由日本動畫製作公司Orange出品,改編自板垣巴留同名漫畫的劇集《Beastars》(中譯名為《動物狂想曲》)中也設定了一個食草、食肉動物和諧共處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食肉被視為重罪,相較於動物城的契約,《動物狂想曲》中的法規懲處顯然呈現出更明確的強制力。故事從名門高中奇裡頓學園的“食殺事件”開始,第一集的血腥暴力就撕破了共存的虛偽假面,天性與約束的角力鬥爭正式開始。克己復禮的男主大灰狼雷格西愛上了溫香軟糯的小白兔春,愛情的起點是狼對肉的渴望,越克己越渴望。在弗洛伊德的理論裡,食慾與性慾本質上是一回事,因此雷格西的戀愛情感與狩獵本能大可通約,要守護愛情,就必須戰勝本能。

隨著動物們校園生活的不斷擴充套件,主角發現看似和諧的城市能夠維持表面的平靜全靠販賣肉類的黑市支撐,在黑市心理醫生那裡雷格西還得知很多肉食動物因無法克己,吃不到肉就開始自殘,壓抑本能的壓力大到全身脫毛。一切都旨在說明:種族共存是一個殘酷的黑色笑話。克己復禮不改弱肉強食的社會本質,黑道獅子幫與黑市的存在反覆提醒我們注意這一點。

Beastars的意思是成為英雄——“Be a star”。雷格西與路易都是準英雄,一為食肉動物一為食草動物。為了和諧,食肉的努力不食肉,不食肉的努力食肉,拼盡全力去對抗先天本能,為的就是藉助後天努力實現共存之美好未來。這種映象倒置強化了劇集中的種族衝突,而無論食草還是食肉的準英雄都無法成為這個世界的英雄,兩位準英雄是理想英雄的一體兩面。第二季的結尾,雷格西為補充戰力不得以咬斷路易的一隻腳,路易的血肉為雷格西補充體力,咬斷的瞬間意味著兩位準英雄完成合體,一個嶄新自我的誕生。沒有生之餘地的捕獵與壓抑天性的共存,這兩極並非僅有的選擇,還可以有中間項,即像兩位準英雄一般相處。這種相處模式意味著認可愛情、友情的情感力量可以戰勝先天本能,和《瘋狂動物城》靠真善美化解一切殊途同歸。

英雄並非凡人眾生,動物城也好,狂想曲也好,英雄畢竟是極少數,無法克服本能才是常態。退一步來說,若算人人都神乎其技、超凡入聖,克服的目的又何在?“成為你自己”的箴言猶在耳邊,而想要在共存之地生活卻被要求閹割自我、馴化本能,其中的價值、情感支撐又在何處?就因為大灰狼愛上了小白兔、尼克狐愛上了朱迪兔?區區一段戀愛不足以架空一切價值。動物城的故事要想繼續講下去,勢必要刻畫個體所依傍的群體生活與政治秩序,以及相應的文化觀念和社會想象。需要賦予個體以新意義,如此,讓渡本能和克己復禮才不至淪為沒事找事捎帶無病呻吟與亂燉重組只為裝傻賣萌。

於經典衍生而言,賣萌,可以是手段,也可以是目的。只不過,若賣萌僅是目的,不免有狗尾續貂之嫌。尼爾·波茲曼在《娛樂至死》中指出:“有兩種方法可以讓文化精神枯萎,一種是奧威爾式的——文化成為一個監獄,另一種是赫胥黎式的——文化成為一場滑稽戲。”不滿足於只成為歡樂萌寵小劇場,是一部影史高分電影衍生劇集應有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