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誤讀”的莫言:如果你認為他只會醜化苦難,看完《火把與口哨》吧

莫言小說《晚熟的人》,一共收錄了12個短篇,三嬸顧雙紅的故事取自其間的《火把與口哨》。

故事以“三嬸”為敘事中心,為我們展現了時代的陰影深處,一個女性苦難而厚重的一生。

三嬸先後承受了父母、丈夫、兒子、女兒的非正常死亡

:父母因迫害自諡,丈夫因礦難而亡,一歲半的兒子清泉被野狼分食,六歲半的女兒清靈喝農藥自盡……

被“誤讀”的莫言:如果你認為他只會醜化苦難,看完《火把與口哨》吧

親人的一次次離去,將她重新建立起來的生活意志不斷摧毀,在手刃了殺害兒子的狼群后,她平靜而絕然地以絕食的方式死去,完成了與家人精神意義上的“團聚”。讀完令人痛徹心扉,感動於看似柔弱的女性強悍的生命力與母性的偉大。

莫言以虛構的“我”為第一人稱視角,全息式的情緒沉浸下,三嬸的故事有了真實的質感,最後孤勇殺狼的情節非但沒有戲劇性設定的刻意,反而使讀者感受到一個母親對命運無畏且悲壯的反抗。

莫言說《火把與口哨》裡的三嬸,是他在整部小說集裡“傾注的愛最多的”人,延襲了莫言慣有的對女性的謳歌姿態,三嬸的形象可以與他筆下諸多的地母式的人物重疊,但莫言不吝將善良、智慧、沉著、強韌等一切美好品質加諸於三嬸,用文字為她這樣平凡卻完美的女性築成一座豐碑。對“三嬸”的創作,可以說是莫言對於女性精神力純粹的尊重與敬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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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文字可以呈現顏色,那麼莫言的小說,多是大片濃烈色塊的堆砌與撞擊。他的作品都有著極強的故事性與情感性。狂放恣肆的敘事語言,甚至帶有一種令人不快的攻擊力。

他寫美的事物,必然要夾雜著血與汙泥沙俱下。

小說開頭,不厭其煩地敘述了村頭教堂中的一幅壁畫——一隻健壯的母狼和兩個吃著狼乳的男孩。建立起羅馬的羅慕洛與勒莫斯,出生就因內亂被裝進籮筐丟進河中,幸虧一隻母狼救了他們,並用乳汁細心哺育,才得以存活。羅馬建立後,狼便成為了城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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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母性的溫情出現的狼的形象,與後來闖進三嬸家中叼走清泉的惡狼,形成了顛覆性的對比。三嬸殺入狼窩時,發現母狼死死護著一窩狼崽,邊上散落著清泉的小鞋,同樣的母性,又被幾重構建,成為尖銳的對峙,割得讀者心慌。

三嬸顧雙紅的出現,同樣伴隨著讚美與詆譭。

三嬸是城裡姑娘,家中獨女,父母開了一爿蠟燭店。父親顧傳臚曾在國民政府做過一段時間文職,頗有些學識。

三嬸雖然腿有一些微跛,但長得極美,是高密城裡出名的美人,還寫得一手好字。因此引來好多小青年覬覦,對著她吹著不懷好意的“狼哨”,書中隱晦提及三嬸曾被三個社會青年“欺辱”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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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作為受害者的三嬸,反而引來周圍人充滿惡意的汙言穢語。連鄰居家的小孩子都隨口唱著:

“蠟燭紅,大破鞋,兜裡揣著一別牌,想跟誰來跟誰來,蠟燭紅,吹口哨,青年聽懂了不憋尿。”

三嬸與三叔的愛情,算是全書中少有的溫暖美好的部分。三嬸條件優越,卻偏偏選擇嫁給了來自貧困農村、在礦下掏煤的三叔。也正是從她的選擇中,看到三嬸對於未來的冷靜與智慧。

1960年從礦上回家奔父喪的三叔,在火車站看到餓暈過去的三嬸父親顧傳臚,同樣飢餓的三叔,將省下來帶給病重老孃的黑麵饅頭給他一個,趕到家老孃也餓死了。三叔與三嬸的緣分也就此埋下了。本來顧傳臚想招三叔做上門女婿,但三嬸堅持要嫁到鄉下,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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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來這社會,必會向著越窮越光榮越富越可恥變化,三叔家是響噹噹的貧農,孩子會有好前途。”

三嬸果真有遠見,顧傳臚解放前在舊政府裡工作過,不久後就因為“歷史問題”,被批鬥遊街、抄家封門,顧傳臚夫婦不堪受辱,留了一封女兒是抱養的遺書就點燃蠟燭店,葬身火海。

三嬸從焦土裡翻出幾根骨殖,她深知父母臨終前撇清與她的關係,是為了保護她。狼煙烈火的動盪背景下,她不敢號啕大哭,在無聲的哭泣中,她反而替父母釋然:”死了也好,活著也是受罪“,三嬸的堅毅,在這一刻埋下了伏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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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馬爾克斯的魔幻現實主義文學傳入中國,對中國近現代文壇的一批優秀作家影響甚遠,這其間,就包括了莫言。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莫言甚至會被人稱呼為“中國的馬爾克斯”。

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給莫言帶來了很大的震撼,喚醒了他內心深處關於童年、鄉村與時代的記憶,才有了他獨特的關於高密東北鄉的傳奇故事。莫言的小說裡,不乏有大量超現實的鄉村魔幻的注入,那些關於宿命、預言、傳說的神秘因素,糅雜了現實與虛幻,構成了莫言作品特有的印記。

《百年孤獨》中,反覆出現的冰塊,預示了主人公必然的命運指向。代表死亡的黃蝴蝶,每一次出現都寓意深遠。同樣在莫言的作品裡,我們也能看到這種寫作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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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到三嬸的命運主線,可以看到莫言運用意象鋪墊的伏脈千里。悲劇性的不可抗力,為小說的文學性注入了價值。

那間繪著狼畫的教堂,被改成小學教室後失了火,代課的宋老師與幼子都不幸喪生。三叔去三嬸家拉嫁妝那天,正好與宋老師父子出殯的隊伍不期而遇。大婚當日,宋老師的女兒來搶喜糖,碰破了鼻子,坐在地上哇哇大哭。鄉村樸素的信仰觀,註定了三嬸與三叔婚姻的悲情命運。

1964年元旦,三叔與三嬸結婚;1971年5月,三嬸接到了丈夫礦難的通知,屍骨無存。都說大悲無淚,三嬸昏死過去,醒來乾號著沒有眼淚,猛然哽住吐出一口鮮血……為了兩個孩子,她必須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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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年國慶前,三嬸和村裡幾個婦女去公社糧站繳“愛國糧”,回村20多里山路走到天大黑。到村口時,三嬸就聽到女兒清靈尖厲的哭喊,她家門口聚集了幾十號人打著馬燈,三嬸慌叫著撲向女兒:“你弟弟呢?清泉呢?”

清靈不到七歲,又驚又怕:“娘……弟弟被大黃狗叼走了……”最近村子附近進了狼,三嬸聽後一頭栽倒,這個剛剛失去丈夫的女人,又一次失去了才1歲半的兒子。

魯迅筆下的祥林嫂,兒子被狼叼走後,留下了一隻鞋,三嬸的兒子卻什麼沒留下。因此人們都說年幼的清靈看錯了,絕望的三嬸一遍遍問女兒,希望女兒回答“我看錯了”,然而這個不被信任的小女孩,喝下了農藥,在作業本上寫著:“娘,我沒撒謊”,在三嬸的痛哭下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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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嬸不像祥林嫂,她默默吞下所有命運的苦難。用當年陪嫁來的巨大蜡燭,熬製成了兩支火把,提著斧頭毅然在深夜衝進狼窩,殺了公狼母狼和一窩狼崽子,狼窩的角落裡,清泉那兩隻小鞋子已經看不清顏色。她將那小鞋子按在胸口,發出變了腔的哀嚎。

這是三嬸最後一次表達悲痛。她穿上結婚那天的嫁衣,仔細打扮,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七天,平靜離世。

“火把”是全文的高潮,它燃燒的是一個母親的勇氣,充滿無畏的力量。它燃燼的,也是她生的意志。三嬸生命的熄滅,帶著一個走投無路的女人對命運掙力反抗的悲壯。

被“誤讀”的莫言:如果你認為他只會醜化苦難,看完《火把與口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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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名叫《火把與口哨》,都很有指向性,三叔因為口哨吹得好,贏得了那些欺負三嬸的小流氓的尊重,也贏得了三嬸的心。三叔礦難後,三嬸在三叔墳前,吹出了一曲斷腸悲絕的口哨。

口哨,是三嬸幸福與悲情的雙重開始。結局的冷酷,讓我後悔讀完,上次有這種透不過氣的壓抑感,是在看完餘華小說《活著》後。但命運不可逆的悲劇性,往往能成就文學。

莫言很會刻畫女性,他筆下的女性強韌、剛毅、偉大。被生活煙熏火燎仍底色鮮明。像《紅高粱家族》裡的戴鳳蓮,《豐乳肥臀》中的上官魯氏,莫言對傳統女性形象的徹底顛覆,看似離經叛道,卻是他用他所創造的“女性王國”對女性的誠摯致敬。

被“誤讀”的莫言:如果你認為他只會醜化苦難,看完《火把與口哨》吧

想到葉嘉瑩先生提出的“弱德”一詞, 她說:“弱德不是弱者,弱者只趴在那裡捱打。弱德就是你承受,你堅持,你還要有你自己的一種操守,你要完成你自己,這種品格才是弱德。”

在如三嬸一樣的女性身上,除了表象的柔弱,她們更為可貴的,是扛住一切命運的不公與苦難,忍下一切世俗的鉗制與誤解,以樸素的信念去承受、去堅持,這種來自忍耐的力量,綿長且深邃,讀之令人肅然起敬。

對於莫言的文學作品,向來爭論不休。個人認為,莫言是在用他的文字,同過去的時代與自我不斷和解,

他試圖透過自我解嘲與人性描摹,表達對於社會現實的反思,揭露並消解著真實的俗世矛盾。當我們把目光不拘於所謂的“抹黑”,就能夠從他的小說中讀到活著的生機與力量。

這一點上,作家鐵凝評價得極妥帖:

被“誤讀”的莫言:如果你認為他只會醜化苦難,看完《火把與口哨》吧

莫言一直身處中國文學探索和創造的前沿,他的作品始終深深紮根於鄉土,他的視野亦從來不拒“外來”。他從我們民族百年來的命運、奮鬥、苦難和悲歡中汲取思想的力量,以奔放而獨異的鮮明氣韻,有力地拓展了中國文學的想象空間和藝術境界。他講述的中國故事,洋溢著渾厚、悲憫的人類情懷。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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