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州特大套路貸案:39萬餘人被催債,89人在逼債催收後自殺身亡

*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蘭州特大“套路貸”案詐騙47。5萬餘人,其中39萬餘人被催債,89人在逼債催收後自殺身亡。這類案件中,貸款平臺一步步設下套路,壘高金額,再用“軟暴力”催收高利欠款。

無法償還的非法暴利,不僅製造出了大量“以貸養貸”無法自拔的受害者,還催生出一批從未想過還錢的“擼貸者”。

記者|黃子懿

實習記者|路雅

編輯|陳曉

嗜血的“動物”

30歲的程紫至今還記得她手機有過的幾排App,那是一系列以動物命名的App:節氣貓、開心虎、甜兔、白鴿等。它們的名稱和外表都帶著萌寵特徵,Logo通常是一個動物的卡通標準頭像,配色鮮豔亮麗,以紅黃色為主,微笑著直視使用者。

但這些卡通動物的核心,卻並沒有外表那樣友善可愛。一位使用者曾形象地以“開心虎”App為例對媒體描述,

“一隻笑嘻嘻的老虎看著你,這就是他們自己啊。這些人兇殘、無情,拿著這麼多浸滿血的錢,肯定開心了”。

使用者們曾統一將這些App稱作“動物系”。

表面上,產品提供菜譜、天氣、書法、租房等內容,是生活好助理,但實際上則是為使用者提供利息極高、還款週期極短的貸款,年化利率超過1000%,做著“套路貸”生意。

所謂“套路貸”,是假借民間借貸之名,誘使或迫使他人簽訂相關協議,透過惡意壘高金額,形成虛假債權債務,同時在催債時摻雜暴力、威脅、侮辱、虛假訴訟等手段。其單方面肆意認定被害人違約,造成諸多受害人輟學失業、抵押房產乃至自殺。

蘭州特大套路貸案:39萬餘人被催債,89人在逼債催收後自殺身亡

插圖|老牛

2021年3月底,六集政論專題片《掃黑除惡——為了國泰民安》播出。第二集《依法重擊》中,講述了一起由全國掃黑辦與中央廣播電視總檯攝製、2019年由甘肅蘭州警方破獲的一起特大“套路貸”案。該案是一起全國性案件,警方出動數百人,打掉了以杭州為核心據點的“動物系”作案團伙。

經警方查實,2018年4月至2019年3月,“動物系”旗下21個網貸App平臺與47。5萬人簽訂貸款合同36萬餘份,合同金額89。6億餘元,實際借款金額共62。7億餘元,還款金額共91。1億餘元。其中,有39萬餘人被“軟暴力”催債,89人因不堪壓力自殺。2021年1月,甘肅省高階人民法院二審宣判,認定其是以網貸公司為依託形成的犯罪組織,為黑社會性質組織,主犯王燾、吳華彪等人數罪併罰,被判處無期徒刑,其餘成員分別被判處5年至20年不等有期徒刑。

蘭州特大套路貸案:39萬餘人被催債,89人在逼債催收後自殺身亡

《掃黑除惡——為了國泰民安》劇照

“‘動物系’被打掉,我一點不意外。”一個負債者社群創始人江淮對本刊記者說,在套路貸行業裡,“動物系”知名度極高,非常高調。

“無論他們怎麼換馬甲,都是同樣的App操作介面和審批流程,他們就用那套動物模板,一眼就能看出來。”

公開判決書顯示,“動物系”產品是與主犯王燾在杭州、武漢等地註冊的空殼公司關聯,共開發了21個網貸App,多以動物命名,採用第三方交易平臺易寶支付進行財務結算。

為了規避監管、便於推廣,每個App都設定了AB兩面。A面為生活內容,B面則是貸款。這些陰陽兩面的App,形成了一個網貸App矩陣。每當其系統甄別出有人在某款App的貸款可能無法按時償還時,“動物系”其他產品就會以彈窗、簡訊、客服通知等方式,向用戶推薦其他App。最終,受害人在上面多次貸款,債臺層層高築,再也無力償還。

以江淮為例,2018年前後,他透過這種方式不斷落入陷進,最終欠下了60多個平臺、累積十幾萬元的高額債務。

高額的債務,通常是在短期內就翻滾而起的,因為平臺利息極高。

雖然宣傳時聲稱“7天免息、低利息、低門檻、無抵押、純信用、快速放貸”,但實際上發放貸款時,平臺會以手續費等名義先扣除20%~50%費用,比如借1000元,實際到手只有700元,剩餘300元被當作“砍頭息”。一般約定7天還款,受害者可申請展期7天,並再次支付20%~50%展期費。如果逾期,每天則要收取10%的逾期費,同時進行“軟暴力”催收。

據統計,如此下來,“動物系”的年化利率高達1303.57%至5214.29%。

“套路貸裡最核心的套路,就是隻要借了錢就根本還不上,直到借貸者傾家蕩產,每一筆債都是沾著血的債,套路貸也被稱為奪命貸。”

專題片將類似“套路貸”比作“吸血鬼式”犯罪。而據瞭解,當時在市場上流行的除了“動物系”外,還有“寧波系”“神話系”等等。“套路貸有幾十上百個系列,有些是到了一定程度,換了名字改了馬甲又成了新系列。”江淮說。因為還款期限一般設定為7天或14天,這類平臺在業內被統一稱為“714高炮”。

蘭州特大套路貸案:39萬餘人被催債,89人在逼債催收後自殺身亡

插圖|啊哈

江淮曾是一名“714高炮”受害者。2019年,他原本6000多元的借款,在3個月內滾到15萬元。他將自己的經歷寫成了幾千字的文章發到網上,得到了很多人的共鳴。半年後有超過1000人來加他好友,他由此組建了一個社群,“大部分在20~30歲之間”。

成員們一個顯著共同點就是消費習慣不好,“普遍對自己的財務沒有一個清醒認識,花了不該花的錢,做了能力之外的事情,消費也好,創業投資也好”。

這也是“高炮”與普通網貸最大的不同——由於有利息高、還款時間短的特點,“714高炮”的絕大多數受害者都來自於那些原本就已有欠債甚至以貸養貸的年輕人。

“如果不是著急缺錢用,誰會去借‘高炮’?”一位“90後”受害者直言。

這個特質,讓高炮平臺在設定借款條例時變本加厲,也讓原本就脆弱的受害者不堪一擊。那種來自還款和催收的壓力,把人扭曲成了一根緊繃的弦,稍不留意,就會斷掉。

陷阱與暴力

程紫是江淮組建的社群裡的一員,她沒有朋友圈,微信頭像是系統預設的灰色半身輪廓,略顯神秘。但說起“套路貸”,她很有傾訴欲。程紫來自南方一個四線小城,家裡是工薪階層。她自認平時上進努力,是大家庭裡走出的第一個大學生,生活也並不奢侈浪費,最後卻也因“以貸養貸”而陷入“套路貸”。

程紫2014年大學畢業後落腳在一個三線城市,一個月到手3000多元工資,“那時候聽朋友說,我就辦了信用卡”,每月定期還款。2017年,程紫去了上海,從事一份銷售業務類工作,底薪4000元加提成。上海房租與生活成本高,在起步的那幾個月裡,由於不熟悉業務,她只能拿到底薪,而每月支出卻在5000元以上。她不願問家裡要錢,每月就靠信用卡和花唄等網貸還款。

2018年,程紫換了工作,底薪提高到8000元,收入有了起色。這時候,朋友勸她說,“你在大城市孤單,可以獨居養只貓”。她經不住誘惑,在浦東找了一個一室一廳。交房租時,她問中介,“能一個月交一次嗎?”中介推薦了一款產品,每月3500元,相對更貴,並且是以還款的方式直接交給銀行。後來,她看到蛋殼公寓“暴雷”的新聞,才知自己當時也使用的是類似的“房租貸”產品。

從這時候開始,程紫開始感覺還款有些吃力了。上海是一座高消費城市,工作之餘,她會和朋友出去吃飯聚會和逛街,自認都維持在正常維度。“開銷變大了,但最恐怖的是,我自己都不知道錢花在哪裡了。”程紫說,“上海那麼多家星巴克,我當時一家都沒去喝過,但收入還是覆蓋不了開支。”最多時,她每月開支接近工資的2倍,已經在“以貸養貸”的迴圈中,常要拆了東牆補西牆。

2018年底,程紫的手機裡突然彈出一則簡訊,上面寫著“你好,你已授信了一筆×萬金額的貸款”,後面附著連結。程紫點進連結,下了一個App,這個App同樣以動物命名,“好像是一個什麼魚還是兔子”。程紫忘了具體名稱,因為在此後,她不斷地接到類似的簡訊,下載相似的App。

蘭州特大套路貸案:39萬餘人被催債,89人在逼債催收後自殺身亡

圖|視覺中國

與普通網貸相比,“714高炮”的特點就是下款速度快。

程紫註冊App後,介面顯示她有2萬額度。她去借時,系統要求她繫結銀行卡、錄入緊急聯絡人、身份證正反面、進行人臉識別,系統還讀取了她的通訊錄以及手機號碼運營商,以便授信過去6個月的通訊記錄。幾分鐘的稽核通過後,程紫拿到了1500元的借款,她實際到賬只有1050元——系統自動扣除了450元作“砍頭息”,還款時間為7天。

頭一次,程紫按時還了款。此後,她身陷網貸中著急用錢,就又借了1500元。那段時間裡,她瘋狂地收到各類簡訊,“很多簡訊會發過來,說的是一樣的套路,就是說你需要用錢,可以下載然後認證,也是按照那個步驟來”。程紫進而又借了2~3個平臺,拿到3000~5000元,去補網貸窟窿。7天后,有3家“高炮”平臺要還款了,程紫“一下就慌了”,挨著找出了更多簡訊,一個個嘗試下載、申請借款,如此往復。2~3個月內,她像上了癮一樣,註冊了50多個“高炮”平臺,“因為款下得很快”。最後,債務連本帶利地滾到了7萬多元。“我為什麼會算?因為當時有一天到臨界點了,而我發現我在所有平臺都弄不出來錢了。”程紫說。

與之而來的催收讓她度日如年,整天處在高壓之中。催收是“714高炮”的核心,7天還款期限,往往當天中午就有電話打過來,如果還款人稍有延遲,催收人員就會威脅和辱罵。

7天還沒過完,但沒能按時還款的人往往會被催收人員聯絡上通訊錄中的親友,告知受害人在外有欠款,進而是詛咒、辱罵、簡訊“呼死你”轟炸。如果逾期,他們還會將使用者頭像PS在淫穢或詛咒圖片上,向受害人和親友討債。

這種致力於讓人“社會性死亡”的軟暴力催收,被受害者們稱作“爆通訊錄”。“動物系”的89個自殺的受害人中,不少人是因為受不了催收壓力而選擇自盡的。

蘭州特大套路貸案:39萬餘人被催債,89人在逼債催收後自殺身亡

“一天50個電話算少的。”那段時間裡,程紫頻繁地收到催收電話,來自內蒙古、湖北、安徽、河南等地。她還收到過自己被PS的圖片,內容不堪入目。這些電話,同樣也打給了她的家人和朋友。還有幾次,催收人員給她發了簡訊,告知了車牌號,放話即將上門暴力催收。家人接到電話後覺得不可思議,“你是不是在外面賭博了?”“是不是進傳銷了?”催收電話還接二連三打到了她公司。老闆知道後把她叫過去談話,覺得以她的狀態或許不再適合跑業務,讓她轉崗去做了文職。老闆還借了她2000元錢,讓她早日把欠款還上。程紫覺得過意不去,提了辭職。之後,她整天在家苦熬,渾渾噩噩,度日如年,甚至想到去了結生命。她說自己從小就是家裡的乖乖女,揹負了家人很大的期望,卻欠了那麼多錢,“而且我完全不知道怎麼去還這個錢”。

走向末路

2019年3月,“動物系”被蘭州警方一舉打掉,逮捕數百人。專題片透露,在2020年的庭審中,38歲的主犯王燾在法庭上一再狡辯,自認可以鑽法律空子,逃避制裁——在過去,“套路貸”因作案手法複雜,難以依法定性,此前法律上也沒有相應罪名,直到2019年4月,國家釋出四個法律政策意見,才明確了其司法定性。

王燾曾用名王淑燾,一張國字臉,留著短髮,戴著黑框眼鏡,微信頭像是一團熊熊燃燒的卡通紅色火焰。他來自山東威海,2004年畢業於南京農業大學經濟管理學院,此後主要紮根杭州。十幾年來,他輾轉多個行業,在阿里巴巴、電商平臺、手機應用市場、孕嬰助手等公司都做過,最後做起了“套路貸”。

王燾是一個不安分的創業者。在2013年一個杭州當地自媒體人的公眾號裡,曾發表過他一篇自述,記錄了他過往的心路歷程。自述裡,他自嘲是個“屌絲”,說自己是“沒有光環的努力”。他從小就有創業頭腦,小學時會用家裡給的零花錢去批發《聖鬥士星矢》不乾膠貼畫賣給同學,上大學時遇上‘非典’,他就跟同學湊錢去市場批發口罩,拿到南京新街口售賣,淨賺幾千元。

大學畢業後,王燾去做了銷售。他自認性格內向,希望透過銷售磨礪自己。他從幾百人中的面試脫穎而出,進入了剛起步的阿里巴巴工作。“除了8小時睡覺,其餘時間全在工作。”王燾說,在阿里,他學到了關於銷售的真正東西,受用終身,但他並不喜歡這份工作,“那時候我說不出來理由,總之這不是我想要的”。他辭職後回了趟家,父母很不理解,因為阿里當時已茁壯成長為一家大公司。“很多時候,你是在逃避壓力。”母親對他說。後來,他經常拿這句話來拷問自己。

於是,王燾又回了杭州,住城中村260塊月租的房間裡,進入弈天網路工作。這家公司曾幫助淘寶進行網路推廣,王燾在這裡發現了推廣網頁遊戲的商機,藉此走上了業績巔峰,也積累下了一定的人脈和資源。此後,他輾轉在多家公司和專案,先後做過網頁遊戲創業、杭州斯凱網路(山寨機應用市場)、母嬰助手創業、海淘公司等,也有過兩次失敗的創業。一位在此期間跟他打過交道的創業者對本刊記者評價他“聰明,點子多,喜歡到處去認識人”。

那時,正值移動網際網路爆發前夜,王燾經常參加各種沙龍。他在微博上不時表現出自己的焦慮與渴望。“喬布斯一生,只尊重一種人,那就是強者!”2012年後,王燾成了家,妻子懷孕後,他壓力驟增,時而吐露自己“實在做不動了”“我能不能暫時忘了養家餬口的事情,去做想做的事情”,時而急切地想要拓展人脈,曾給多位相關領域的大V留言。“成功與失敗也只是一線之隔,同樣的人遇到不同的際遇,結果就不一樣!”2012年2月,王燾寫下這句話。

2017年,王燾結識了一位改變自己人生際遇的人。在時任明山集團負責人之一魯樞的牽線下,王燾涉足了網貸行業。天眼查資料顯示,明山集團是一家綜合類金融服務型集團公司,魯樞則跟多家P2P機構有所關聯。那時候正值P2P、網貸業務在國內興起,資本如熱浪般湧入。公開判決書顯示,王燾的初始資金均來自魯樞,後者至今在逃海外。魯樞給了王燾2億元做起步資金,兩人在2017年賺到第一桶金,但當年底,國家監管加強,沒有金融從業資質的網貸公司被嚴查。王燾的再創業剛嚐到甜頭,就被按下了暫停鍵。

蘭州特大套路貸案:39萬餘人被催債,89人在逼債催收後自殺身亡

圖|視覺中國

王燾並不甘心。半年後,他和魯樞在2018年5月捲土重來。這一次,為了躲監管,他廣招專業人員,採用專業化公司運營。技術人員按照王燾的想法,將App設定為AB面,與使用者簽訂的則是一份手機回租協定,而非貸款協定。所謂手機回租,是指使用者申請貸款時,App自動對使用者的手機估價,再以該估價虛假購買使用者的手機,實際上手機一直在使用者手中,只是要以租賃的名義租借,以便繼續使用。

“手機購買款就是我們發放給客戶的貸款,並會按一定比例收取手續費,也就是所謂的‘砍頭息’,而手機每天的租借使用費就是貸款的利息。”一位技術人員對警方供述。當時,這種方式被證明是可行的。王燾註冊了多家空殼公司,每一家對應1~2個App。他從外部買來程式碼,進行批次化修改和開發,最後有了超過20個App。很多空殼公司的名字,王燾在供述時已經記不清了。

為了規避法律風險,王燾還選擇將催收工作悉數外包,與他有業務往來的催收公司有20多家,分佈在安徽、河南、陝西等地。他與每個催收公司建立了工作群,在群裡要求非正常催收時(比如爆通訊錄、發騷擾簡訊、P圖、送花圈等),不要用自己產品的名義,不要留任何經營主體資訊。他供述,這些催收公司在其催收程式管理系統中都有“座席”,每個“座席”中有賬號可進入系統檢視對應的逾期人員資訊。從2018年6月到2019年3月,他們非法獲取通話記錄、手機聯絡人、銀行卡號等公民個人資訊11976858人次,相關資料累積達120T。這一資料量,超過了新中國成立以來全國拍攝的影視劇的總和。

催收公司能接到訂單,自有他們的一套法則,其內部稱之為“話術”。他們會對催收人員培訓,包含如何找到壓力點等;針對不同人員(朋友、家人、親戚)有不同的催收話語及簡訊內容,還有明確的“法催”模板,假扮律師虛擬訴訟等。

一位催收公司負責人供述,逾期客戶一般分為M1、M2、M3、M3+、M6+、M12+六檔,其中M1是逾期時間在1~30天,等級隨著逾期天數逐步升高,M12+是逾期時間一年以上的。對於M1檔客戶,他們打電話、發簡訊、加微信讓本人還款。M2檔以上則會“爆通訊錄”,伴著辱罵和人身攻擊和侮辱性P圖。“在圖片上加上‘不求上進、好吃懶做、四處騙貸,親友遠離、人人伸出一隻手捐他十塊、二十’、‘惡意躲避,家人包庇,上樑不正下樑歪,多次溝通未果,拒絕還款,遠離老賴從我做起’。”專題片裡的催債圖片中,還可見不少棺材、花圈與淫穢元素。

高利與高壓下,受害人不堪重壓,熱錢則滾滾向王燾湧來。

因為借款期限是7天,這意味著2億啟動資金,每過7天就能再放一次,一年最多可迴圈52次,加之高額的“砍頭息”和逾期利息,9個月裡,這2億元資金獲純利31億元,此外還有待催收款98。4億元,放款本金14。7億元。2019年3月,當警方破門而入時,從王燾的小區裡搜查出多輛豪車,還藏有2300萬元現金和172公斤黃金,並在境外賭場存有2億元資金,作為後路。

王燾並非沒有警覺。被抓之前,他已經在削減公司規模和人員,給員工放了一週長假,還買了去海外的機票,似乎打算伺機潛逃。被捕後,那團被他用作頭像的紅色火焰,再也無法燃燒,只剩一句微信簽名透露著他曾經的心路:“努力,其他就交給命運吧。”

反噬“套路”

程紫現在過著特別節儉的生活,她還欠著約6萬元外債。她現在換了工作,和男友去了一個南方三線城市。每月工資一發,她首先會至少存上5000元,在吃穿住行方面能省則省。這6萬元債務都來自信用卡、正規網貸平臺,她列了一個還款計劃,有了錢就還一點,其餘時間任憑催收。“能協商的平臺就協商一個時間和數額,不能協商就慢慢還,反正就是不再‘以貸養貸’了。”程紫說。在負債者內部,這叫“強制上岸”。按照程紫的計劃,這些債務要到2022年6月才能還完。

“動物系”等高炮平臺被打掉後,程紫曾經7萬多元的高炮債務不用再償還。而早在平臺倒掉前,程紫就決定不還了,“實在還不上,我還的錢早就夠本金了”。那之後一段時間裡,催收曾瘋狂地對她和家人辱罵和威脅。程紫“破罐破摔”,如此三個月後,騷擾逐步消停。

“後來我才知道,你只要硬扛過來就好了。”程紫說。最艱難那段時間裡,她頻繁翻閱網路論壇,發帖尋求建議,很多人勸她可以對高炮平臺置之不理。“因為‘高炮’平臺本身也是違法的,不會上徵信。”——這是這類平臺最致命的弱點和漏洞,以至於從幾年前開始,就有一些人瞅準了這個弱點,借款後故意不還。

蘭州特大套路貸案:39萬餘人被催債,89人在逼債催收後自殺身亡

圖|視覺中國

在業內,這被稱為“擼貸”,亦稱“擼口子”。如今各類平臺和論壇裡,都少不了擼貸者的身影。他們專門針對“714高炮”下手,通常一次性會擼下多個口子,金額從數千到上萬元不等。他們自稱是“發工資”,從來不打算還。還有人開發了相應地反催收軟體,攔截催收資訊,反向轟炸催收者。

他們甚至形成了自己的社群,喊著口號:“我們不是老賴,只是高利貸的終結者。”並總結出擼貸經驗。一位擼貸者社群成員告訴本刊記者,一個常見的操作方式是,買一張新電話卡,“養”出一個虛假的通訊錄和通話記錄,然後靠此去申請多個高炮平臺,等款項批下來後,關機、剪卡、消失。

最早的一批擼貸者,很多都來自相關從業者,如催收人員。

據媒體報道,擼貸圈曾有個傳說,一個之前在高炮平臺做催收的人員,諳熟平臺規則和弱點,一次性擼了50萬元不還,靠此付了房首付和車。後繼的擼貸者中不乏負債累累的人,曾經的高炮受害者。一位在抖音活躍的擼貸者對本刊坦言,他曾負債幾十萬,直到那些平臺倒掉後發現不用還錢,於是打起了這些平臺的主意。也有很多剛進入社會的年輕人,在國家嚴打後得知了這類平臺的非法性,嘗試著在此得到一筆橫財。

李磊就是其中一員。2019年,他在大學期間聽朋友介紹後得知了有這類平臺,由於當時手裡零花錢少,就想著去擼貸。“當時我連花唄都沒有,根本沒欠債。”李磊對本刊記者說。他加了好幾個擼貸社群,相關經驗都是從裡面學的。社群裡很多都是有外債的人,或是投資和生意失敗,或是賭博欠了債。大家相互討論如何應對催收、當有催收時互相打氣、分享能擼下來的“口子”和平臺,然後號召一起衝。越早把平臺擼垮,錢就更理所應當地不用還。而由於國家近年來嚴打,高炮平臺的催收力度大不如前,“一般2~3天就差不多了”。幾次下來,他在多個平臺上一共擼了好幾萬元。

由於“擼貸”越來越多,衝擊之下,很多高炮平臺的壞賬率上漲,一度能達到50%以上。

在國家政令和擼貸大軍的夾擊下,高炮平臺的數量也在急劇減少。據統計,2020年全國疑似網路“套路貸”運營機構數量較2019年最高峰下降了86%。

蘭州特大套路貸案:39萬餘人被催債,89人在逼債催收後自殺身亡

圖|視覺中國

不過,在李磊看來,擼貸也是有限度的。高炮平臺通常共享著大資料,他擼完幾萬塊錢後,就再也擼出不出錢了,被“風控”上了黑名單。後來,社群裡又流行著一種更具技術含量的新方式“擼條子”,即在“借貸寶”上擼借條,該平臺是人工稽核,不上徵信,額度和利息也更高。擼條子的一個原則是年齡在23~45歲,手機實名半年以上,網貸、支付寶無逾期等。滿足這些條件,還要在平臺上花上一個月,“刷”十幾萬流水,才有可能成功。

然而,李磊已經不願意再去嘗試了——用行話來說,他選擇了“上岸”。

他說,擼貸是會“上癮”的,一如當初“以貸養貸”的年輕人。錢來得快,就會著迷,走上歧途。他說自己到後期擼得越多,就越膽大,“借完一筆,還想借一筆,就控制不住自己。真的跟吸毒一樣”。

那時候,他上班都沒心情,精神狀態極差,總想著去借款。高炮平臺後來稽核不通過了,他就想著去正規平臺借,借了也同樣不還,最後上了徵信。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正越陷越深,痛下決心要戒掉。

“高炮是在吸血,擼貸也一樣。高炮是把山一樣重的無形壓力壓在你身上,而擼貸是抽空你的血,吸你的髓,把你整個靈魂都掏空。”

李磊說。如今,他在蘇州一家公司做著設計工作,靠自己的技術掙錢,讓他覺得踏實。“為了白擼那幾萬,整個人都垮了,真的不值。”

不過還有不少人留在了擼貸者社群裡。他們還沒有擺脫不勞而獲帶來的精神快感,擼光了額度,無法再“領到工資”後,還在不停地討論怎麼刷淘寶、京東來恢復花唄和白條的額度,怎麼養信用卡或買信用卡,甚至有人在群裡假借帶人炒股票和虛擬貨幣,做起了擼貸同行們的“新生意”。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21年17期,文中江淮、程紫、李磊為化名。實習記者楊月、鮑佳音對本文亦有貢獻)

蘭州特大套路貸案:39萬餘人被催債,89人在逼債催收後自殺身亡

END

本文作者:黃子懿 路雅

微信排版:同同

微信稽核:L。L。

本文為原創內容,版權歸「三聯生活週刊」所有。

歡迎文末分享、點贊、在看三連!

轉載請聯絡後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