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上甘嶺戰場上的勇敢小歌手

——訪志願軍女兵、傷殘軍人傅仲陽

傅仲陽自述 李佩亭整理

人物小傳

傅仲陽,1935年11月19日生,四川省資中人。1950年入伍。1951年11月,隨中國人民志願軍第15軍文工團赴朝參戰。1952年,參加了上甘嶺戰役,在戰鬥的40多個日夜裡,抬擔架、護理傷員、背送軍需品、戰地演出直到戰鬥結束,因超負荷用力損壞了腰椎,1954年在瀋陽軍區陸軍總醫院接受了腰椎手術,從此腰椎不能彎曲。被部隊評定為(因公)二等乙級(現六級)殘疾軍人。1972年調入成都石油總機廠,任子弟校小學一年級到初中的音樂老師。1990年離崗休息,1992年退休。

她是上甘嶺戰場上的勇敢小歌手

18歲的傅仲陽

十四歲入伍成為文藝小兵,她的歌聲響遍戰地和哨所,被譽為“勇敢的小歌手”。十八歲參加上甘嶺戰役,腰椎負傷,傷殘至今,數十年的風雨經歷,她一直帶著傷痛不斷和命運抗爭,她始終保持著對生活的樂觀和追求,對祖國和人民的忠誠和摯愛。

在盛夏的一個明媚清晨,記者一行有幸來到位於成都市金牛區嚴家祠路的和諧之家,聆聽傅阿姨講述她那段激情澎湃的戰鬥故事。

“記不清下過多少次部隊,有過多少次演出,經歷過多少次危險。但西方山的前沿哨所是我一生中最艱苦、最有意義,也是最為恐懼的記憶。”傅阿姨這一番深情的感慨把我們的思緒帶回到了那段戰火紛飛的歲月。

她是上甘嶺戰場上的勇敢小歌手

傅仲陽近照

“川耗子爬山真行”

1952年8月,文工團被編成若干小組,奔赴西方山、五聖山等前沿陣地體驗生活、慰問戰士、磨鍊意志。“我和李秀芬、張群分配到某部三連三排的坑道。”

通往前線的路,是漫長、狹窄的交通壕。還沒走到山腳,就遇到第一個炮火封鎖區。敵人排山倒海的炮彈傾瀉在四面八方,只能在稍微安全的角落隱蔽一會兒。此時的交通壕已被炸為平地,起不到絲毫的掩體作用。“在被掀起的泥土裡,我看到了血、肉、斷肢、甚至是女同志的辮子。戰場太殘酷,不知道有多少戰友犧牲了。”

在炮彈稍停的片刻,他們迅速透過炮火封鎖線,向山上走去。不久即遭遇第二個炮火封鎖區。“我們學了一點常識,對炮彈的出口、飛越、爆炸(嘣——嵫——哐——)有了一些基本的判斷。走在前面的陳會霖不時回頭喊叫,炮聲中聽不見他說什麼,但憑他的手勢中看出是往左、往右躲避,或是臥倒的意思。”

她是上甘嶺戰場上的勇敢小歌手

傅仲陽(正中)和舞蹈隊的小兵

傅仲陽使出吃奶的力氣,拼命往山上爬。快到半山腰,一個更巨大的炮火封鎖區迎面撲來。整個山谷都回蕩著震耳欲聾、雨點般密集“哐——哐——哐——”的爆炸聲。

傅仲陽當即拉著李秀芬的手說: “快往上爬,不能停下!”李秀芬雙手叉腰,大汗淋漓,喘著粗氣對我說:“小傅,你快走吧,我實在爬不動了,讓炮彈打死我算了!”李秀芬用手推開傅仲陽,此時的傅仲陽想都沒多想,怎麼能丟下她呢?傅仲陽拉著她,拼命往山上爬……終於到達主峰。戰士們都誇讚傅仲陽:“這川耗子爬山真行,勇敢!”(後來在文工團傅仲陽便有了一個“小老鼠”的綽號。)

戰火中的成人禮

當天,傅仲陽和李秀芬、張群就分到更接近前沿的三排去了。在坑道里,他們為戰士縫縫補補,念戰地報紙,寫家書,說說唱唱,又是—個大家庭。

忽然,傅仲陽感到有一股熱熱的、黏糊糊的液體從體內流出,一摸,心中疑惑:“啊,是血!我受傷了?炮彈並未傷到我呀!是爬山時被亂石荊棘刺破了?也不是。在戰場上流血是常事,我並不害怕,只是茫然的弄不明白。”

她是上甘嶺戰場上的勇敢小歌手

軍樂隊合影

這時李秀芬輕聲對她說:“小傅,你成大姑娘了。”李秀芬說著便找來報紙、壓縮乾糧的包裝紙,另一個男戰士當即“唰——”地撕開軍衣褲遞過去。

傅仲陽的“青春”就這樣來臨了!就這樣從一個“小姑娘”變成了“女同志”。

勇敢的小歌手

一天,傅仲陽正在光線好點的坑道口為幾個戰士念戰地報紙,突然,戰士們使勁地把她往坑道里拉,隨著這個動作的同時,一發炮彈在不遠的山谷爆炸,是非常震撼的“砰——”的聲音。戰士說那是化學炮彈,一塊捲曲的炮彈皮正掉在傅仲陽站過的洞口。

她是上甘嶺戰場上的勇敢小歌手

傅仲陽在前排左二

張群和傅仲陽被派往最前沿的觀察哨所慰問演出。傍晚,在通訊員的護送下,他們就出發了。“通訊員揹著衝鋒槍走在前面,我在中間,張群揹著二胡走在後面,前後拉開二十多米距離。”

去觀察所的小路,是一條長長的開闊地帶。所謂開闊,就是敵我雙方都可能出現的地方。山樑上的小路平直,好走。小路兩旁像密林一樣,挺立著大大小小的松樹、柏樹,雜草長得又多又高,和灌木纏在一起,黑壓壓的一大片。

“秋風颯颯,樹葉搖搖晃晃,總覺得樹林深處埋伏著敵人,有雙眼睛在盯著我。我不怕死,但我怕當俘虜。我看過敵人飛機散發的傳單,說被俘虜的女志願軍會被送到臺灣去當妓女。想到這,我頓時毛骨悚然。隨著夜幕降臨,我已看不到前後的人。快走到一塊矗立的巨大岩石面前,果然看見一個人影在那晃動。真遇上敵人了?我很緊張,並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腰(因為出發前排長給我和張群一人發了個手榴彈)。”

她是上甘嶺戰場上的勇敢小歌手

1953年停戰期間

突然,那個黑影發出了輕微的聲音,原來是通訊員,他說:“小鬼,我掩護你們,你們往左走,上山,要快!”這是一個三岔路口,往右的一條山路可以進入敵人的駐地。那條山路一直下到山溝,山溝裡有條小溪,緩緩流淌著一股清泉,聽說志願軍炊事員用一根扁擔“捉舌頭”俘虜敵人的故事就發生在那裡。

緊接著張群也跟上來了。沿著彎彎曲曲的小路往上爬,就是志願軍駐守的地方了,一位背槍的戰士在半路接應了他們。

觀察哨所離敵人駐地很近很近,據說,白天在望遠鏡裡可以觀察到敵人的活動。現在天已經黑了,眼前只能看到一座座墨綠色的山峰。到了哨所,七八個戰士擠在小小的哨所裡,全神貫注地聽著傅仲陽唱《慰問志願軍小唱》。他們暗自發誓:“一定要堅守陣地,保衛陣地。”

她是上甘嶺戰場上的勇敢小歌手

戰地中的文藝兵——傅仲陽

聽說另一個更小的哨所裡還有一個戰士,傅仲陽便和張群貓著腰,去到了一個洞裡,為一個觀眾唱歌。那是一個比我大不了多少、年輕英俊的戰士,看見他們時,他的眼淚都掉下來了。

她是上甘嶺戰場上的勇敢小歌手

80歲的傅仲陽

總結會上,崔家俊(肖茅)團長表揚傅仲陽勇敢,趙萬堂團長(現名楓波)送來的照片上寫著“送給本團小歌手——小傅”。勇敢,是軍人的品格,“小歌手”則是忠於職守。傅仲陽把它珍藏在記憶的寶盒裡,直到現在,仍然時不時地掏出來,看一看,聞一聞,像聞一朵炮火澆鑄的花朵。

敬禮!上甘嶺!

上甘嶺戰役打響之後,上級命令文工團同志立即從西方山撤回。從指戰員緊張的表情裡,聞到了火藥味,以為敵人要進攻西方山了。但很快就知道,原來是武聖山前沿已開戰了。

夜行軍的路上,他們一言不發,肅穆鎮定。快到司令部時,天已完全黑了。公路上,軍用卡車一輛接一輛地從身旁駛過。上面蓋著大而厚的帆布篷,車身拖著長長的炮管,是志願軍在當時殺傷力極強的“喀秋莎”火箭炮。汽車燈照亮了山溝裡的公路,車上的戰士一臉凝重。當防空哨的槍聲響起時,所有車燈頓時都熄滅了。黑暗中,人和車繼續向前挺進。

她是上甘嶺戰場上的勇敢小歌手

傅仲陽接受採訪

經過簡短的動員、部署,文工團員分成若干小組,全力投入上甘嶺戰鬥。他們的任務是要接力賽似的快速將彈藥食品運往前線,然後用同樣的方式將前線的傷員轉移到後方野戰醫院。

時間就是生命!從軍部到前線的公路已被敵機和大炮層層封鎖。傅仲陽和“韓大炮”(韓治忠同志)一個組。十月深秋的朝鮮已很寒冷,但他還是穿著單軍裝,奔跑在公路上。時年16歲的傅仲陽,瘦小,不高,體力也差,抬著擔架腳打閃,直晃盪。

“抬下來的傷員傷勢都很重,有一個傷員我至今不忘。他的頭部全用紗布包裹,只露出一張腫脹的嘴,而且嘴也張不開,我只能用棉籤蘸著溫水浸潤他發乾的嘴唇。”傅阿姨邊說邊擦拭著眼角的淚水。

傅仲陽流著傷心的淚水照護著一個又一個的兄弟,全然顧不上自己體力的透支。她希望經她抬下和護理的傷員,都能在今後康復。

上甘嶺戰役,是偉大的、殘酷的、歷史上罕見的戰役。兩個小小的山頭,被敵人投下了兩百多萬發炮彈,山頭的岩石炸成了粉狀,被削低了兩米的高度。至今傅仲陽仍能倒背如流地記住597.9和537.7北山的數字。

她是上甘嶺戰場上的勇敢小歌手

戰地文藝兵合影,左一傅仲陽,左二為傅仲陽的丈夫陳會霖

傅阿姨感慨道:“人生是一部交響樂,而我的志願軍女兵歲月卻是交響樂中的華彩樂章。是我一生中生命力最充實、最自信、最光榮的歲月。我將一直得到它的照耀,直至生命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