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豌豆公主》:她究竟是不是一個做作的女孩?

安徒生的《豌豆公主》,講述一位王子,立志要娶公主,但遍尋天下,雖然見到了許多自稱公主的姑娘,卻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在一個狂風暴雨的夜裡,城堡門前來了個姑娘,自稱真正的公主。可是,她渾身溼透了,滴著水,是多麼難看呀!老皇后於是打算用一個辦法驗證她的身份。

她在床上放了一顆豌豆,又在豌豆上疊了二十張厚床墊,外加二十床鴨絨被。姑娘就在這樣的床上睡了一夜。

解讀《豌豆公主》:她究竟是不是一個做作的女孩?

Vilhelm Pedersen (1820-1859)

第二天早晨,老皇后問她:你昨晚睡得好嗎?她說:哎呀!太可怕啦!我差不多整夜都沒有閤眼!天曉得床下面有什麼東西,有一粒很硬的東西硌著我,弄得我渾身發紫。老皇后因此斷定這是一位真正的公主,因為除了真正的公主以外,任何人都不會有這麼細嫩的面板的。於是,王子與她結為了夫妻。

解讀《豌豆公主》:她究竟是不是一個做作的女孩?

Paul Hey (1867 – 1952)

我清楚地記得,小時候在那本《安徒生童話集》裡,看到一幅彩印的插圖——女孩躺在壘得像一幢樓那麼高的床墊上。我當時滿腦子想的是:她怎樣爬上去?掉下來可怎麼辦呀?

這則童話相當短小,但我經常聽到別人討論她。許多人不太明白它講的是什麼意思。曾經有位家長告訴我:我女兒要我解釋這則童話,我實在太無語了,究竟這個故事要告訴我們什麼呀?是說嬌滴滴的女孩才是公主?

在當今的性別議題大討論中,公主故事常常受到非議。有一種論調,說是公主故事大都過時了,不該給女孩傳遞公主王子的“不正確”夢想。而在所有公主故事中,我覺得《豌豆公主》是很特別的一例。其傳遞出的觀念,似乎格外可笑,難為當代人接受。有一種比較常見的觀點,認為《豌豆公主》是在諷刺貴族的矯揉造作。但我不這樣理解。安徒生有他關心的主題,這些主題貫穿在他的創作當中。《豌豆公主》和《醜小鴨》、《堅定的錫兵》等作品,在某種意義上,是在探討同一個問題。

前兩天,早早終於就《豌豆公主》提出了她的疑問。我太高興了。這恐怕是我最喜歡跟自己的女兒談論的話題。以下就是我跟早早解讀《豌豆公主》的全部內容。

水煮豌豆莢端上桌,早早說:媽媽,您記得《豌豆公主》的故事嗎?

我說:記得的。

她說:這個豌豆公主,她睡在二十床褥子、二十床被子上,她怎麼還能感覺到最下面有一顆小小的豆子?這怎麼可能啊?

我說:是啊。那如果她睡在二十床褥子、二十床被子上,還是能感覺到一顆豆子,這說明什麼呢?

早早想了想說:因為褥子很薄。

我說:我們還是得把故事找出來看一看再說。

飯桌上看書不方便,我就用手機找了個《豌豆公主》的講故事音訊。這故事非常短,兩三分鐘就聽完了。

討論繼續。

1。公主睡在什麼樣的床上?

我問早早:聽見了嗎?老皇后在一顆豌豆上壓了二十床厚厚的褥子。是厚的,不薄。又在褥子上壓了二十床鴨絨被。鴨絨被是什麼?就是你睡的那種又松又軟的被子,也不薄。

早早點頭。

我問:墊了這麼厚的被子和褥子,公主卻還能感覺到下面有一顆豌豆,這說明什麼呢?

早早說:因為她的面板非常細嫩。

討論是一定要基於故事文字展開的。她認真聽了一遍故事,知道老皇后的結論:除了真正的公主之外,任何人都不可能有這麼細嫩的面板。這不是她猜出來的,原文裡已經寫得清清楚楚。

2。公主看起來是什麼樣子?

我又問早早:在你心目中,一個公主應該是什麼樣的?

她立即回答:公主是很漂亮的。

我說:漂亮的公主,她長什麼樣?

早早說:她臉很白。公主的臉都是很白的,除非她是一個外國的公主。另外,衣服要搭配得好,否則也不好看。

我問:怎樣是搭配得好?你想象中公主穿什麼樣的衣服?

她說:粉色的連衣裙,下襬很大,外面還有一層紗裙。然後,上面有的地方點綴著花紋。

我接著問:還有嗎?公主還穿戴什麼?

她說:還有漂亮的鞋子。不是那種隨隨便便的鞋子,是高跟鞋,還要和衣服搭配得好。

我再問:頭髮呢?公主的頭髮什麼樣子?

她說:是長頭髮,很光滑很順,而且只有一個顏色。比如都是黑的,沒有一點金色、白色,或者都是金色,沒有什麼黑的白的,這樣好看。

我說:你心目中的公主是這個樣子,那豌豆公主呢?她和你想的公主一樣嗎?

她說:不一樣。她頭髮衣服都溼了,很難看。

我說:也就是說,不是所有公主都像你說的那麼漂亮啊。

她大聲說:但那是因為她淋了雨。後來洗了澡,她就變得很漂亮了啊。

我說:按你的說法,公主應該很漂亮的。那當她淋了雨顯得很狼狽的時候,她就不是公主了嗎?

她說:不,她還是公主。

我說:那麼,不管她有沒有淋雨,不管她是渾身溼透,還是擦乾了身體,不管她打扮還是沒打扮,她總歸是個公主,對不對?

她跳了起來:就像是,不管是一條烤魚,還是一條會遊的活魚,它都是一條魚呀!

我說:生來是魚就始終是魚,生來是公主就始終是公主。

3。公主實際上是什麼樣子?

早早問:只不過,為什麼蝴蝶生下來不是蝴蝶,而是毛毛蟲呢?

我說:你這個問題提得好。你聽過醜小鴨的故事吧?這和《豌豆公主》一樣,也是安徒生寫的。醜小鴨小的時候,看起來就是一隻鴨子,而且是一隻很難看的鴨子。但他長大後就變成白天鵝啦。毛毛蟲一點都不像蝴蝶,但長大就會變成蝴蝶。這是從它一出生就確定的事情。

早早說:蠶寶寶也是這樣的。

我說:蠶蛾就是蠶蛾,蝴蝶就是蝴蝶,蠶寶寶不會變成蝴蝶,毛毛蟲也不會變成蠶蛾。為什麼?

早早說:因為蠶蛾下的是蠶寶寶的卵。

我說:就是啊。蠶蛾不會下蝴蝶的卵,蝴蝶不會下蠶蛾的卵。這是它們一生下來就決定好的東西,這是它們的基因。這就是天分。

早早說:對!比如我生下來是一個人,難道長大會變成小動物嗎?

我說:就是這樣。公主之所以是公主,也不是因為她的樣子,不是因為她看上去好看,或者難看。還記得公主有個什麼特點?

早早說:公主的面板特別細嫩!

我說:對,面板特別細嫩,這不是外表的特點,你看她的臉,看她的穿戴,是看不出的。這是個內在特質。古代人說王室有王室血統。其實在這個故事中,我們可以把面板細嫩看作王室血統的一個象徵。所以,安徒生告訴我們,看人的時候,不要只看外表,要看他的本質。

早早問:什麼是本質?

我說:本質就是內在的真正的特點。舉個例子,早早個子小小的,別人一看,就認為你在上小班。可是其實呢?

早早說:其實我上小學了。

我說:對,不能從你的個頭,從你的外表去判斷你實際上是幾歲、你實際上在做什麼。

早早說:對,而且我還是個優秀的小學生!

4。如何辨別真假公主?

早早問:我還有個問題。毛毛蟲是會爬的,後來變成蝴蝶,蝴蝶不會爬了,只會飛了,這是怎麼回事?

我說:是啊,蝴蝶是一種“完全變態”的昆蟲,也就是說,它小時候和長大之後的外表、活動方式乃至吃的東西都不一樣。毛毛蟲得等,想飛都飛不起來,等到變成蝴蝶,它才能飛。安徒生告訴我們,一個人,如果他有真正的天分,那這個天分是任何外表都掩蓋不了的。只要時機合適,它終有一天會展露出來。公主的樣子再不像公主,老皇后用對了辦法,還是發現她是個真正的公主。老皇后明白,這不看外表,要看本質。在這之前,王子也見過很多姑娘,她們都自稱公主。可王子覺得她們老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你覺得是哪裡不對勁呢?

早早說:她們是裝的。

我說:蠶蛾就是蠶蛾,蝴蝶就是蝴蝶。

早早說:蠶蛾再怎麼假裝蝴蝶,也裝不像。

我說:安徒生還告訴我們,天分這個東西,別人是模仿不來的。換言之,你就是你這個樣子,你掩蓋不了,也假裝不了。

5。當公主到底好不好?

我說:你剛才說,公主很漂亮。那我再問你,如果作為一個漂亮的公主,面板卻很嬌嫩,哪怕睡在二十層褥子、二十層鴨絨被上頭,還是渾身被一顆小小的豌豆硌得青一塊紫一塊,那做公主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呢?

早早想了想,說: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是漂亮,壞處是她很不舒服。

我說:你再想想,那她在生活中是不是可能經常不舒服?比如,哪怕穿著厚底鞋子,還是老覺得地上坑坑窪窪,走幾步路就腳底板痛。這樣的生活是不是有點痛苦?

早早點點頭:如果衣服裡頭有個標籤,她就會覺得非常癢,還會起小紅點。

我說:但這樣的人又有個好處,就是她明察秋毫。比如,要是我戒指上掉了一顆很小的寶石,我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但是她一踩過去,就發現啦,對她來說太明顯了。還有,衣服的面料好不好,她最有發言權了。她的面板可以充分地感受好的面料帶給她的舒適。對萬事萬物都是如此,一般人對世界的認識,有可能還不及她的十分之一。這好不好?

早早說:好的。但她不舒服呀。

我說:沒錯。她有這種天生的才華,讓她比別人來得敏銳,但她的才華也帶給她痛苦,別人覺得沒什麼,她就老覺得不舒服,難受。她不舒服的時候,比一般人要多得多。現在讓我問問你,你願意做一個公主,你的面板很嫩,還是你覺得面板長那麼嫩太麻煩了,就當個普通人算了?

早早歪著頭想了想,笑起來說:那我還是做個普通人吧。

我說:你選得有點道理。但這件事事實上不是由你選的,這是生來註定的。生來是公主,你高貴,漂亮,但你比別人要難受些。你想做個普通人?這可不由你說了算呢。如果生來是普通人呢,你大概不能理解公主的苦惱,你以為她在矯情。其實這只不過因為,她能感受到的,你都感受不到。不舒服你感受不到,舒服你也感受不到。當然啦,這也不是任由你選的,你也可以滿足於舒舒服服地做一個普通人。

解讀《豌豆公主》:她究竟是不是一個做作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