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城市,到鄉村尋找“詩情畫意和田園牧歌”——這幾年,這樣的生活方式開始在一些年輕人中流行,他們長期生活在城市,期待鄉村能給自己和家人帶來不一樣的人生。
在北京昌平六環外,有幾個特別的村莊。近幾年,越來越多“城裡人”拖家帶口搬到這一帶,成為“新村民”。
鈦媒體影像《線上》127期,三個“新村民”講述了自己的故事。
小蝸因為產後抑鬱,和家人商量著換個環境,於是搬進村子裡。後來,一家人開了一家小餐廳,但工作卻比在城裡上班更累……
43歲的任泉灝,曾經是一家外企的高管,為了弄清楚自己“想成為什麼樣的人”,他帶著家人住進了村子,還花150萬自己蓋了一間院子……
36歲的古法旗袍傳承人若塵,為了到大自然中、到土地裡尋找靈感,將工作室開到了人流量稀少的村子裡……
鄉村真的能給他們帶來放鬆和慰藉嗎?他們又是如何計劃未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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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記錄片《北京“新村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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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到村子後,工作比以前更累……
小蝸,30歲,廚師、餐廳老闆,住在村子1年半
搬到村子前,我大概做過兩份工作。
第一份工作是北京一家五星級西餐廳的管培生。當時是2014年,我大三參加校招,這家餐廳來我們學校招聘,我一看包吃包住,就跟著去了,從河北保定到了北京。
去了之後發現,管培生也就是和服務員一樣的工作性質。前兩年,我每天就在餐廳裡站著,從早上九點半一直站到晚上九點半。餐廳打烊後,我作為新人,還要在後廚刷盤子,每天都是凌晨下班。最累的時候,我一個月就瘦了十幾斤。後來,我才開始做辦公室的工作。
我在西餐廳工作了快四年,算是遇到了瓶頸期,正好我也想做一些時間上更靈活的工作,就辭職了。我很喜歡美食,就去考了營養師,轉型做一些諮詢的工作。
2022年10月15日,北京昌平桃林村,小蝸廚房,小蝸正在準備晚飯。
說實話,像我們這樣最底層的打工人,狀態就是又卷又累又疲憊,一直是這樣。
最窮的一段時間,我身上連100元都沒有。因為當時住的房間非常狹窄,也沒有辦法做飯,我就只能用電熱水壺煮掛麵拌老乾媽,這樣吃了一個星期。那段時間以後,我就再也不吃掛麵了。
有一次我搬家,一個人拖著大包小包,乘地鐵轉公交,到了之後還要走路。等我搬完的時候,天已經很晚,街上也沒有飯吃了。當時我就有一種很落寞的感覺,這個城市萬家燈火,沒有一盞是屬於我的。
我對“歸屬感”的定義,就是一間房子。每天,我給我愛的人做好吃的飯菜,我有時間看看書、喝杯咖啡,擺弄花花草草。但這樣的生活在北京實現起來,其實是很難的。
小蝸在村子裡的家。
2019年,我結婚生完孩子之後,經歷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產後抑鬱。我愛人是程式設計師,熬夜、通宵工作都是家常便飯,孩子出生後,基本上就是我一個人在照顧。我經常晚上孩子睡著以後,自己默默流眼淚。
我和愛人分別崩潰了很多次。他是因為工作上一直很忙很卷,我是因為一個人照顧家、帶孩子太累。
這樣的狀態一直持續到2021年夏天。當時我愛人所在的教育行業遇上“雙減”,雖然他沒有被裁員,但是他原來組裡30個人,只剩下了6、7個,業務方向也在調整,感覺就是看不到希望,他體檢也查出了肝和心臟方面有問題。
實在是受不了了,我們就想幹脆把工作辭掉,我們兩個都換一個環境,然後就搬到這兒來了。
可能大家都覺得,搬到村子裡住就是“躺平”的狀態,就不去奮鬥了,其實不是這樣的。
我很喜歡日本的電影《幸福的麵包》, 裡面講述就是一對夫妻,在一個村莊裡開了一家麵包店,然後透過做美食,給周圍的人帶來幸福。
我一直也有一個開餐廳的夢想,搬到村子裡,我們就說,試試看能不能開個餐廳。所以搬到村子裡之後,有半年的時間我們倆沒有上班,每天自己動手裝修,準備這家小小的餐廳。
小蝸把院子改造成了一家餐廳。
現在餐廳開業三個多月了,規模不大,一共只有4張桌子。我經常早上4點起床買菜,一直忙到晚上七八點。最多的一次,我一天做了40個人的飯菜。
說實話,我現在的工作比以前累,但是因為是我自己喜歡的事情,所以整體做下來還是很幸福的。
搬到村子一年半,我的心態也發生了很大變化。
我以前在城裡的時候,因為節奏很快,追求的都是升職加薪,覺得自己要在這個社會上有一番作為,這讓我非常在意結果,就是我一定要做到什麼程度,我每天都會去焦慮這個事情。
現在我們的心裡就平靜了很多,在學著把精力放在當下,在過程中去努力,更重視過程而不是結果。我們把心態調整到這個狀況,就不會太糾結、焦慮一些未來很遠的事情。
比如孩子,她兩個多月的時候,我就開始給她讀繪本、聽音樂、講國學,後來各種早教機構也都嘗試了。但是我發現,大人和孩子其實都累得不行。
搬到鄉下之後,小蝸會花很多時間陪伴孩子。
現在好像很流行“雞娃”,從小就給孩子立下目標上清華、上北大,我其實自己內心也有這種期望,但是我不苛求,我也不拿這個目標去讓我自己焦慮。未來的事情誰也說不準,我只能做好當下的事情。
所以我們現在就希望“什麼年齡有什麼年齡的樣子”,孩子現在三歲半,她就是需要玩,需要自由自在。
我們目前的計劃是在這個村子裡住五年,五年之後,如果孩子上完幼兒園,不想繼續在這裡讀小學,我們可能也會搬走。
搬到村子之後,我們在天津買了一套房子,考慮到今後孩子的教育問題,我們也可以搬回城市裡。那時候我們可能會有一個鄉下的家,有一個城市的家,理想中大概是這樣子。
辭職後,我花150萬在村子裡建了個院子
任泉灝,43歲,滿弓小院主人 住在村子6年半
2022年10月14日,北京昌平辛莊村,任泉灝在家中冥想。
我是北京房山人,我們是 2015 年在這個村子裡蓋了房子,全家都搬到這兒來。我是2017年辭的職,之前在外企工作了 17 年。
我記得是上大學以後,社會上開始有私家車、商品房這些概念,我們工作以後,就正好趕上這一波。那時我們也追求這些物質上的東西,買房買車,但是後來慢慢的,我們就覺得物質層面滿足了,精神層面沒有得到滿足。
以前沒考慮過的問題就是“我想成為什麼樣的人,我到底喜歡做什麼”。那會兒離職,前後也拉扯了兩三年,一是考慮到中途改行這個事情的風險;二是經濟問題,尤其是你有了孩子之後,還得考慮怎麼養家餬口。
後來孩子越來越多(我們家有三個孩子),這個糾結反而沒有了。
我們其實對孩子的希望就是,他長大以後有很明確的方向,他知道自己想成為什麼樣的人、喜歡做什麼事情。
但是孩子是被家長影響的,他是看你怎麼做,而不是聽你講道理。我們既然想讓孩子們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我就得先去做我喜歡的事,去選擇我喜歡的生活,也是想給孩子做一個榜樣。
我一直很喜歡大自然,在城裡的時候,我們住在機場附近一層帶小院的房子,有空的時候也會種種菜,養貓養狗。
第一次來這個村子看房子,進村的路上是兩排大楊樹,正好是秋天,落葉的時候,我就覺得特別美。這邊離山也近,開車幾分鐘就到山腳下,這種環境就是我喜歡的。
我們在村子裡租了一個平房,當時的房東想讓房客來翻修,翻修的費用可以抵扣房租。我就請了一個設計師朋友幫忙設計,重新蓋了現在的房子,整個施工花了150萬。
這個房子有300多平米,兩層樓,總共有14個空間,樓頂是空中菜園。房子的整體是一個外方內圓的結構,中心是一個露天的院子,房間分佈在四周,朝裡的一面是玻璃幕牆。
建房子那會兒,孩子還小,我們希望讓他更有安全感,玻璃幕牆的設計,就能讓他無論在哪一個角度都能看到大人。
任泉灝家中一角。
孩子出生後,我對教育一直挺感興趣的,一直在學習各種教育理念、育兒方式,所以當時的計劃是辭職之後去村子裡當老師。
很多人看到我們,可能都覺得我們財務自由了,躺平了,其實不是的。我們現在這幾年,其實一直是在“我要努力多掙點錢,但是我又不能背離我的理想”之間,在理想和現實之間尋找平衡。
我不是說為了工作捨棄生活,也不是說我就貪圖享樂,就不工作、就去躺平。我們現在的工作和生活更像一個整體,工作是我們的生活的延伸。
比如我們做社群做了十幾年,就是我們怎麼生活,我們用的東西,就跟大家分享。比如我們帶孩子的一些心得,關於教育,關於親子關係的一些思考,慢慢就變成了我們在做的一些自然教育課程。
之前有媒體採訪我們,很多人看了以後就說羨慕我們的生活。但其實我覺得,都是關起門來過日子,該面對的這些柴米油鹽,以及夫妻之間、孩子之間的磕磕碰碰,你一樣得面對,你一樣得工作掙錢,養家餬口。
我也不會跟周圍人說我多幸福,但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任泉灝在村子附近的山上。
我現在對生活是一種平常心,但是我們很享受這樣的狀態,我們也在認真努力地生活、工作。
我們房子的租期是16年,目前的規劃是孩子們讀完高中之前,我們就在村子裡扎著了。等他們高中畢業去上大學了,地域對我們來說就沒有那麼大限制,那時候我們也可以去別的地方。
我覺得心安定了以後,外在的環境對你的影響就會越來越小。可能過幾年,我可能沒必要非得在鄉村裡邊待著,我也可以進城,在城市裡邊、嘈雜的環境裡邊,我也能過得很自在。
辭職後,我花150萬在村子裡建了個院子
若塵,36歲,古法旗袍傳承人,住在村子6年
我是2009年從中央美術學院畢業,當時選的專業是陶瓷設計,因為我覺得泥巴是有可塑性,是可以表達的。
畢業後我只上了兩年班。因為當時的工作是做陶瓷收藏品的設計,完全是商品化的陶瓷,我覺得它是很遠離我的內心,也遠離我內心認可的藝術,所以工作了兩年,我就決定辭職了,後來就在我朋友的工作室幫著做設計。
三毛說過一句話,青年人的迷茫在於條件的不足。比如說你想做一個事情,你想做工作室,你沒有錢租這個房子,我當時其實就是這樣的。
我大學期間開始囤布,屯一些苗族老繡片,就是因為覺得特別美。布囤得多了,我就開始自學,自然而然地下剪子。那一段時間我特別執拗,覺得商場裡的衣服不能夠表達我的內在,所以我要自己去造物,我自己去創造。後來,我自學學不明白,就找到了北京服裝學院的史立萍老師,她是古法旗袍傳承人,我跟著她學了兩年。
2022年10月24日,北京昌平桃峪口村,若塵·傳統服飾學堂,若塵正在給客人介紹旗袍面料。
2016年,我搬到村子裡,在郊野之外自己圍牆裡蓋房子,完全依照自己內心的樣子造出了一個工作室。我當時想要的感覺就是,我的一針一線都在四季的更迭裡面,在花開花落裡面,在落雨或者飄雪的時光裡。
我覺得我跟大自然完全是一體的。我在山東農村長大,總是記得,小時候放了學不回家,躲在麥田裡捉迷藏,或者爬到柿子樹上看書。這種場景,這種與大地天然的連結,對我來說太重要了。
我有女兒了,我特別排斥現在孩子的那種玩具,聲光電汙染特別嚴重,把孩子天然的感知都給破壞了。搬到村子裡的時候,我女兒還不到一歲,我也想讓她在一片田野里長大,她可以去感受這種天然的美。
若塵女兒在試戴帽子。
當然,這種天然的美一定是兩方面的。很多朋友來鄉下看我,覺得鄉下的生活無比好。但是你讓他來感受,一個是怕蟲子,再一個是怕弄髒。你要看到這個花開得美,你要付出勞動的,你要去種它,比如你要去挖坑、除草,這都不是簡單的活。
因為我做的是古法旗袍工作室,除了做定製旗袍,還要辦班上課。所以在別人看來,可能我把工作室開在城裡,開在三里屯、798、南鑼鼓巷那些熱鬧的地方可能會更好,我也同意,它肯定更好,因為人流量非常大,時髦的人也很多,我的經濟收入肯定會比現在高,但那不是我想要的。
這個手藝傳承的背後,我更看重的是這個時光。比如我們去做一件旗袍,如果每天按工作8小時來算,需要20天到一個月的時間。要完全掌握這個手藝,則需要三年。所以我要的是在一個無比滋養我的環境裡面進行我的創造。
若塵在園子裡(照片由若塵提供)。
我上一整天課很累,我去園子裡面,我在月光裡,星空裡,跟我的植物花花草草在一起,我的能量很快就會修復。
但是很多人可能不太理解,會說“你太矯情”,或者是“太大膽”如何如何。我覺得,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可能他們沒有嚐到這個甜頭,沒有嚐到過生命的盡興,他們更多的可能是害怕丟失:比如說搬到村子裡,工作怎麼辦?交通怎麼辦?孩子上學怎麼辦?
在我看來,世間就因為有太多的衡量取捨,所以人們錯過了很多機會去體驗很多極致的美。
美院畢業,我在村子裡教“古法旗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