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為篆刻藝術之美?

何為篆刻藝術之美?

篆刻藝術之美

篆刻為中國特有的一門傳統藝術,最初以實用為功能,作為交流之憑證和權力之表徵。唐宋元明以來,隨著書畫鑑藏及鈐蓋款印風氣的盛行和文人畫的興起,講究“詩書畫印”相融,文人學士開始重視璽印,趙孟頫、王冕、文彭、何震等人以刀代筆、自篆自刻,文人治印之風氣遂開,使得篆刻逐漸脫離工匠之手和憑信之用轉而進入藝術領地,與實用印章分途發展。篆刻與書法、繪畫鼎立,成為兼具實用與欣賞的藝術。

篆刻表現空間雖小,但方寸之間,集書法、繪畫、雕刻等元素於一體,還可與現代設計相溝通,納須彌於芥子,氣象宏大。其印面之美,呈現在字法、篆法、刀法、章法等方面,為篆刻藝術精義所在。此外印文、邊款所蘊含的書法、文學意味,亦可資品賞。

本文重點擷取歷代篆刻精品,從篆法、章法、刀法、邊款及設計的審美元素入手,帶讀者認識名印的藝術和美學價值,從而進入篆刻的藝術世界。

篆法之美

篆刻的藝術生命植根於書法,又獨成一類,二者相互滋養。以何種書法字型入印,即“字法”,是指擇選入印文字的字形和字型及辨別其正誤的方法和原則。“篆法”和“字法”密切相關,指選定“字法”後因入印所需而作藝術處理的方法和技巧(入印文字以篆書為主,故習稱“篆法”)。簡單來說,“字法”體現了篆刻的學術性,而“篆法”則體現其藝術性。篆法之美,蘊涵了書法和字法之美。

如秦印“李恢”(圖1)為典型的“日”形界格半通印,以秦篆為字法。二字在印中所佔位置均分,但“李”略取縱勢,以豎直線為主,上下頂格,左右收斂,但“木”旁下兩斜畫呈對稱弧線略微開張,將“李”字周邊四角留紅,立顯活潑。而“恢”字整體取橫勢,字形壓扁,與上字成縱橫對比之勢,篆法非常獨特,三個部分“心、又、火”互相斜靠,團聚一氣,姿態各異,極富美感。

漢印“楚司馬印”(圖2),以漢篆為字法,“楚”“司”(圖3)二字相比《袁安碑》,“楚”字篆法獨具匠心,將“疋”旁上部嵌入“林”部之間,弧線基本處理成直線,“司”字最右側長斜豎縮短和“口”旁齊平,整體平正方直以適應方形印面。

從上面兩方秦漢印的分析,可窺見平整之印面蘊涵一種典雅堂正的篆法之美。這種篆法也造就了秦漢印平實的章法,為初學篆刻之最佳法門,故“印宗秦漢”自有其理。

但齊勻平實的漢印,其篆法也變幻無窮,如這三印中(圖4)皆有“延”字,除“廴”旁稍變外,“正”形上部筆畫尤見巧思,分別作“一、⺁”和盤曲形,篆法各異,在印面中非常和諧,不能互易。我們要從這些具體而微的細節入手,去欣賞屈伸收放、揖讓穿插、增減合併、承接呼應的篆法之美。

有宋一代“金石學”興起,明末清初在“考據學”的推動下達到鼎盛,促使“印中求印”到“印從書出”“印外求印”的轉變。金石鼎彝、秦權詔版、漢燈鏡銘、古陶磚瓦、錢泉貨幣、六朝造像之銘文及甲骨文等古文字材料漸次出土,皆為印人吸收,極大開拓了篆刻用字範圍,篆刻家對這些素材融會貫通,開創自家風貌。鄧石如、吳讓之、趙之謙、黃士陵皆為其代表。黃士陵治印,字法取資豐沛,金文外,漢魏碑刻篆額、泉幣詔版皆為所用。黃士陵對字法出處非常講究,可謂“下筆有由”,正是其取法來源的開闊和嚴謹保證了其篆法的成功。

章法之美

篆法是對字法的藝術處理,本身就是一個獨立的章法,每個入印文字的篆法及相互依存布排,就構成印面的整體章法,可見章法隨篆法之變而變。篆法千變萬化,那章法也理應如此,但萬變不離其宗,是有規律可循的。趙之謙曾“閱古印不下三千”,發現章法“率大同小異,蓋一聚一散”,趙氏以“聚散”為章法總則,雖不算全面,卻十分精準。章法核心是對比關係,如平正、疏密、輕重、開合、虛實等等,和聚散同理,但又需彼此和諧,這與中國哲學陰陽對立統一的思想密合。

著名的戰國燕系古璽“日庚都萃車馬”(圖5),印文分左右兩列靠邊排布,中間虛空。“日”“庚”和“萃”“車”分別上下穿插,兩字黏合成縱勢,“日”“萃”相向傾斜,顧盼生姿,最底下“馬”和“都”則字形拉寬成橫勢,“馬”字代表鬃毛的三橫畫與“都”字“邑”旁相靠,使左右兩排得以聯絡,整體形成“U”形章法。全印縱向排疊緊密,橫勢參差舒朗,既團聚又開張,視覺效果甚佳。此章法亦見於白文古璽,如右酖王璽,左廩之璽,可見“U”形為古璽中經典的章法模式。近人錢君匋“午齋錢塘之璽”(圖6)便從此中化出,得其三昧。

上文提到趙之謙總結“聚散”原則,其印亦踐行之,對於不同的白文印,趙之謙透過篆法的變動,造成強烈的聚散關係。“趙之謙”印(圖7)中“趙”字獨列,右下留紅,“之”左右兩筆上移,造成印面左上角留紅;“漢學居”印(圖8)中“漢學”二字筆畫繁多,卻聚在一起,“居”筆畫少卻獨佔一排,字形拉長,真是疏者愈疏,密者愈密。兩印的章法,疏處通透空靈,密處茂實渾厚,可以看出趙之謙超凡的藝術才情。

說到疏密、聚散的章法,就不得不提鄧石如的名印“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圖9)。鄧氏不僅是篆書大家,篆刻也開宗立派,又有諸多篆學思想,如“印從書出”,此印字法取其擅長之小篆,篆法上保留了很多書法趣味,剛健婀娜,方圓相濟;又如“疏處可使跑馬、密處不使透風”,這方印也完美地詮釋了此一美學理念。全印八字分列兩排,左列一密三疏,右列一疏三密,又斜角呼應,堪稱典範。這種章法其實在漢印中已經出現,可見任何藝術創新,皆有根源活水,要繼承前人精華,在傳統的土壤中才能開花。

刀法之美

文人以石治印,運刀鐫刻之方法、技巧即謂之刀法。將融合字法、篆法、章法的墨稿轉化為朱跡,在刀石觸發之間會產生不同的線條質感和風格,進而傳遞其筆意和刀趣,刀法之美便蘊含其中。

以何震、汪關為例,二人皆善用衝刀,但呈現的線條完全不同,印風也大異其趣。何震(圖10)印風氣雄力健,蒼勁古樸,用刀剛銳猛利,勢如破竹,刀刀暢爽不疑,痛快堅決,方折處刀痕畢露,印面崩裂殘破,線條勁挺生辣,極富金石韻味。同一種刀法,在汪關(圖11)卻是另一種景象,無論漢印、細朱文、玉印、鳥蟲,用刀精細入微,紋絲不苟,衝中帶削,刀痕難覓,線條光潔秀逸,含蓄穩健,一派從容儒雅的君子風度,充滿書卷氣息。其後林皋、王福庵、陳巨來等皆受汪關滋養,印風更加工緻,線條清通明快、剛中寓柔,如精金美玉,給人以沖和恬靜的美感。

鄧石如、吳讓之(圖12)等用衝刀則輕靈松活。線條圓轉多書法筆意、婀娜多姿。除衝刀外,還有切刀,以浙派為代表,如丁敬(圖13)用刀短切澀進,節奏舒緩,其線條如錐畫沙,古雅醇厚。還有齊白石(圖14)的刀法也非常有特色,其印風醒目,多單刀直衝,氣勢恢宏,有一種鋒鍔所至、石屑紛飛的畫面感,線條酣暢淋漓,轉折方硬,又見筆墨情意。刀法在他這有獨立的審美趣味。最後來看吳昌碩(圖15)的印,朱文邊款崩裂,線條蒼古老辣,有樸拙靜穆之氣。吳氏曾對陳巨來道:“我只曉得用勁刻,種種刀法方式,是沒有的。”似乎吳昌碩不拘刀法程式,其實這是融會百家集大成後,化刀法於無形的結果。

邊款之美

戰國秦漢璽印多不具款,隋唐官印始見,多記錄官署、年月。文人治印後,邊款方才盛行,有單款、雙款乃至長款,內容包羅永珍,雋永可讀,或談藝品評,或敘情述懷,耐人尋味。形式亦多姿多彩,圖文並茂。印人在此充分展現其書法、繪畫、字學、文學素養和字法、篆法、章法、刀法功底。所以邊款不僅增加了篆刻的藝術意涵,還是獨立的審美物件,值得我們細加品賞。

“琴罷倚松玩鶴”(圖16)印據稱為文彭所刻,以行草書寫長款,再雙刀施刻,墨拓後有如法帖,可作書法碑帖藝術品來鑑賞,且與印文之紅相得益彰。讀其款,如見嘉遁無悶之隱逸生活,令人神往。

蘇宣、吳讓之等亦常以行草刻單款,但邊款中最常見的字型是楷書,此外還有隸書、篆書。除書法外,邊款中還可見繪畫元素,如趙之謙(圖17)以漢畫像配漢篆及魏楷,猶如碑版,極富視覺效果。吳昌碩印款(圖18),以其夫人背影配以陽刻北碑楷書,猶如“始平公造像”,吳氏因戰亂與夫人未及相見,待劫後歸鄉,夫妻已陰陽相隔,讀之令人唏噓。

設計之美

篆刻之美除了上述的古典元素外,還有其當代性,體現在現代設計中,最有名的莫過於北京奧運會的中國印(圖19),此外首都博物館(圖20)、海昏侯國遺址(圖21)標識等也皆化用篆刻形式,前者取法九疊篆,後者則取法出土烙馬印。

傳統文化和藝術,不僅要潛究其自身價值,還必須要結合當下語境,準確而完整地將其精華以深入淺出的方式傳遞給大眾,並融入他們的生活。唯有大眾認可和欣賞,並從中獲得情感、精神和心靈上的滋養、愉悅和薰陶,才能生生不息。

(作者:陳建勝,系中國美術學院外聘教師)

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