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動作片的門道,其實在“捱打的人” |專訪《龍虎武師》導演魏君子

香港動作片的門道,其實在“捱打的人” |專訪《龍虎武師》導演魏君子

“原來動作電影不能光看那些巨星、那些大哥,要看那些‘下把’、那些被打的人。”導演魏君子說,“沒有他們的配合,就算你是李小龍,也會‘一個巴掌拍不響’。”

於是在《龍虎武師》中,魏君子讓“下把”——這些“除了專業的發燒友之外,沒人知道他們是誰”的人,成為了主角。

作者:宜超

編輯:藍二

版式:王威

香港動作片的門道,其實在“捱打的人” |專訪《龍虎武師》導演魏君子

《龍虎武師》導演 魏君子

香港美食家歐陽應霽曾在《香港味道》一書中寫道:“味道是一種神奇而又實在的東西,香港也是。”

舌尖上的香港,總是同時縈繞著引人入勝的傳說、看得見摸得著的煙火氣。如一盤剛剛端上桌來的“避風塘炒蟹”:在辣味、豉味的襯托下,蒜蓉帶來的獨特焦香,滾滾四溢地彌散,與這裡常年蒸騰著的溼熱空氣融為一體,宣告著它土生土長的血統——“香港十大經典名菜之一”的美譽,果真名不虛傳。

“香港動作片”對於正在上映中的口碑紀錄片《龍虎武師》的導演魏君子來說,同樣也是一盤神奇而實在的“港味”:“對我們來講,所謂久違熟悉的港味是那種爆裂感,就是像爆炒的那種東西。”正如經典的避風塘炒蟹,帶著鮮明火辣的地域特徵,嘗過一次,便會霸佔你的味蕾;早年間的他,也正是尋“味”而來,成為香港電影多年的鐵桿影迷。

特別是上世紀70到90年代,香港電影市場一年中有三分之二的電影產量都來自於動作片的“黃金時代”,在魏君子看來是誕生於偶然中的,有著空前絕後、無可複製的魅力,以致如今從來沒有紀錄片拍攝經驗的他,在預算並不寬裕、拍攝過程曲折的情況下,硬了頭皮也要完成心中所願。

“動作片一定是香港工業體系的絕對主體。”魏君子拍攝《龍虎武師》的過程,始於情懷,落於新生;他一方面不遺餘力地展現黃金時代的榮耀,另一方面也堅信“中國功夫”動作電影的未來,一定可以從曾經的精神圖騰中,實實在在地汲取養分、再度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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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門道”,就要看不為人知的“下把”

魏君子已在諸多的媒體採訪中提到過《龍虎武師》的拍攝契機:幾年前香港動作特技演員公會的一次春茗上,他了解到了武行前輩們不為人知的熱血往事,於是與會長錢嘉樂達成了拍攝的約定。

“它也是一個必然。”魏君子覺得藏在這次偶然決定背後的,其實是一種水到渠成:自己從小就關注、喜歡香港動作電影,並在日後進入電影媒體;漸漸的,在與香港動作電影人的接觸中,從做一名“看熱鬧”的影迷,轉而“開始瞭解一些門道”。

“原來動作電影不能光看那些巨星、那些大哥,要看那些‘下把’、那些被打的人。”魏君子描述說,“沒有他們的配合,就算你是李小龍,也會‘一個巴掌拍不響’。”

於是在《龍虎武師》中,魏君子讓“下把”——這些“除了專業的發燒友之外,沒人知道他們是誰”的人,成為了主角。影片把鏡頭和話筒給到了他們,聽他們講述當年聽起來讓人“肉疼”的往事,直面那些危險刺激的經典鏡頭背後的傷痛。

“香港電影有一句經典臺詞叫‘一將功成萬骨枯’,他們就是‘萬骨枯’。”魏君子其實很早就希望為這些不為人知的無名英雄做一次真誠的記錄,他甚至早前就已寫好一個關於“天台武館”的劇情片劇本;這次有機會先行拍攝紀錄片,也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一片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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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真正的拍攝過程,是“摸著石頭過河”的,也是踏實誠懇、懷有敬畏之心的:第一個階段是自掏腰包的、田野調查式的廣撒網訪問,“訪到了三四十位的武行前輩,還有一些公會推薦的、剛剛加入到武師行業的青年特技人”,接著他便暫停拍攝、整理素材,梳理影片的結構、方向和主題。

第二個階段的拍攝則試圖透過正式紀錄片跟拍的介入,補全有發生感的生活細節。成片中可以看到,武師火星帶領拍攝組重遊邵氏、嘉禾片場舊址;他對著鏡頭,向觀眾介紹那條很多武師都曾表演過一路“滾下去”的長長的階梯。

阻力也在這一階段集中出現。“不許英雄見白頭”的前輩們,拒絕讓鏡頭進一步深入到他們的真實生活。不過如果換個角度看,他們的故事得以繼續留存在記憶的回溯、江湖的傳奇中,也許正是傳統武師做派的一種真實感的體現。

魏君子也將極多的精力,投入在了拍攝年輕特技人的工作中。考慮到性別差異可能帶來的距離感,他專門聘請了一位擁有豐富紀錄片拍攝經驗的女導演擔任副導,連續多天跟拍一位放棄了白領工作、目前是香港“特技演員青年訓練班”的女替身演員——陳竹音,才有了成片中這位練武女孩的幾次讓人動容的自述。

陳竹音和來自香港的肥仔一起,成為影片最後部分亮眼的兩個人物。雖然時代已變遷,年輕特技人面臨著新的彷徨,但在他們的身上,依然可以看到當年龍虎武師身上的倔強、對動作電影的狂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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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痛苦的是在剪輯上。”魏君子最終選擇了集中火力,“最大限度地表達、聚焦想要的東西”:那些對一個發燒影迷來說難以捨棄的素材,也許對於講述一部更完整的“香港動作電影編年史”有利,但必然會影響“武師”形象在全片的主導地位,是應被忍痛捨棄的。

他也用“三大拍攝原則”,來平衡自我表達與觀眾的觀感。

首先是影片的節奏“不要悶”,遵循動作片一樣的快節奏剪輯,甚至在前半部分“像暴風驟雨,沒有停歇”,讓那些本就凌厲的鏡頭,繼續活在屬於它們的動作片世界。

第二是去講述一個既有過去、也有未來的故事,不會在武師最輝煌的年代戛然而止,而是實現武師精神傳承至今的完整表達。

最後,是保證全片主旨——武師拼搏精神引發的觀影情緒持續線上,對年輕特技人和動作電影未來的講述適量、不喧賓奪主。

“我不是寫文字,我是在做一部紀錄片。”魏君子坦言,因為錨定了“龍虎武師”這個群體,也因為拍攝預算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更多價格不菲的素材的使用,這部影片一定無法做到像自己從前撰寫的《香港電影史記》《武俠大宗師:張徹》等著作那樣,是一部完整的“學術作品”。

“如果有下次的話,我希望做得完美,這一次我覺得我也表達到了,我也做到了。”當魏君子看到那些和他一樣,對香港動作電影有著揮之不去情結的影迷們,被武師的精神感動到熱淚盈眶時,他覺得其實並沒有什麼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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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搏命式打法”的真相,龍虎武師精神遺產的新生

《龍虎武師》的敘事呈現了一個有趣的閉環:武師的種子一路從“北派南傳”生根發芽,最終在重又“北上”後開始反哺內地,歷經了約50年的變遷。

影片開場的鏡頭,便回溯了一群南下的唱戲師父在香港開設東方戲劇學校等四大科班、教授孩子們學戲的往事。“那時恰恰因為香港變成了亞洲四小龍,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經濟開始騰飛,電影工業開始發展,武俠片、動作片也興起,所以這幫學戲的小孩就進入了電影工業。”

隨後的鏡頭,便落在了香港動作電影界的一個標誌性地標“北海街19號”——這是第一批武行們的集合地,他們曾每天來到這裡,開啟新一天的“搏命”。

魏君子如數家珍地歷數了在這批龍虎武師們的一生中,經歷的多個與香港動作電影發展息息相關的里程碑事件。

第一個變化是李小龍帶來的,他不僅幫助武行們提高薪酬待遇,還從好萊塢帶來了先進的拍攝經驗,並將自己街頭格鬥、詠春、截拳道的實戰風格,與龍虎武師們的舞臺式技巧加以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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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不僅香港動作電影得到了改良,龍虎武師們也開始爭取成為話語權日益凸顯的“動作指導”,甚至是導演——在這樣的時機下,由龍虎武師組建的劉家班、洪家班、袁家班、成家班相繼形成,因循了梨園行的規矩,也形成了以“大哥”為核心的“四個家班”的文化,並逐漸找到了各自的動作風格。

比如,劉家良為劉家班奠定了“硬橋硬馬”的響亮名聲;紀錄片中,幾位被訪人紛紛形容這種風格“動作太快來不及看”,“是真的用兵器打”,“拳拳到肉真功夫”。

再如,袁和平從武術指導升任導演後,拍攝了《蛇形刁手》和《醉拳》,成龍正是在這時明確了自己“喜感”加“武功”的風格優勢,開創了動作喜劇的新時代。

四大家班共同將香港動作電影推向巔峰,在這之後,去往好萊塢、去往內地,也成為順理成章。龍虎武師就像掀起於50年前的一股強勁的龍捲風,所到之處,帶來各種風雲變幻,並一直保持著相當的風力。

這股風力,恰恰來自於龍虎武師們從一開始就爆發出的驚人衝勁,用甄子丹在影片中的話來說,就是簡直“玩命到有點不講道理”。

紀錄片中細緻還原了來自洪家班“敢死隊”的主力之一、演員元武拍攝一場由高處摔落溜冰場冰面的戲份:雖加以防護、但仍是柔軟肉身的軀體,就那樣從幾層樓處,重重地砸向硬實的冰面,而且是用防禦度很低的背部著地,一身功夫的元武回憶自己“還是當場昏掉了”。

像這樣的片段,在《龍虎武師》中不勝列舉,讓現在的觀眾無法想象的是:片場旁醫療隊隨時候場,一個鏡頭拍完,“大哥(即導演)喊救人,而不是喊收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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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觀眾第一次瞭解到原來在這些驚險鏡頭的背後,真的是真人在真摔、真打時,忍不住質疑這種看起來非常愚蠢的英勇。

對此魏君子補充道,我們如果放大視野去看,龍虎武師的這種“搏命”精神其實並不獨有,事實上,它是隱藏在我們中國人骨子裡一種共有的精神——在過去國力未強的戰爭年代,先驅們也一樣是抱持著榮譽感和信念感,不管不顧地往前衝,“如果你去計算的話,那你就不用去拼了”。

另一方面,在沒有任何實操經驗,也沒有現代科技加持的當年,“搏命”也是客觀上動作片的“規則”從無到有建立起來的必行階段:從高空摔下,多高是極限?中途要設幾個緩衝?從高處跳下,沒有足夠的保護裝置和完美的電腦特效時,該怎麼辦?

“都是需要人試的,不是說一開始就這麼成熟的、這麼安全的。”魏君子總結,龍虎武師正是用勇氣和功夫,摸索著試驗的一群人。

素有“好萊塢成龍”之稱的湯姆·克魯斯在《碟中諜4》中有一段攀登世界第一高樓——迪拜哈利法塔的戲,在魏君子看來,現代好萊塢動作片中,這類極大滿足觀眾觀影心理的美學追求,正是來自於龍虎武師早先制定下的“規則”所帶來的潛移默化的影響。

也就是說,這種觀影時的“痛感”,從“地心引力”將龍虎武師的血肉之軀毫不留情地吸到地面的那一刻起,就深深埋在了觀眾感官神經的最深處,從未離開。

今年暑期檔的重磅商業動作片、陳木勝導演的遺作《怒火·重案》口碑爆棚,“說明觀眾都想看,這個題材該回來了”,魏君子認為這預示著“港味”動作片正在迴歸,“有痛感的,觀眾能夠感同身受的動作片、動作元素更多的型別片慢慢回來了”。龍虎武師的傳統又有了用武之地,由他們一手“炒制”的火辣“爆裂港味”,被再次證明從來不缺少廣泛的觀眾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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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功夫動作片的未來,在於“好看”

有觀眾感慨,從《龍虎武師》裡看見了“逝去的武林”。但在魏君子的眼中,龍虎武師雖已英雄遲暮,卻從未真正隱退江湖,而是以另一種形式紮根於當下。

無論是在內地電影創作,還是在好萊塢動作片場,以袁和平等為代表的,來自龍虎武師年代、久經歷練的電影界“武林之人”們,早已以動作指導等身份,活躍在國內外電影工業體系中。

畢業於香港東方戲劇學校的程小東,曾多次與導演張藝謀合作,在《英雄》《滿城盡帶黃金甲》等影片中貢獻了出色的動作設計,他還曾擔任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式空中特技總導演。再如《駭客帝國》《殺死比爾》《X戰警》《蜘蛛俠》等經典電影的幕後,都能找到武師的身影,《疾速追殺4》邀請到甄子丹加盟,“成家班”加盟漫威電影《尚氣》……從過去到現在,中國功夫的精彩肉搏一直深受好萊塢動作大片的青睞。

經過多年完整電影工業體系的訓練,“港味”動作片的辨識度鮮明,猶如熱氣騰騰、直鑽脾肺的避風塘小炒,讓每個聞到它的人都無法忽略其存在,魏君子並不擔心它的競爭力。

《龍虎武師》最後將落腳點放在了“尋找出路”上,至少給到了兩條線索:一是“北上”與內地電影市場和資源融合,二是繼續培養香港本土特技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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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中討論到,內地有大量的武校,源源不斷地輸送著人才;市場、資金等資源和機會更多,為中國功夫動作片的生存和升級,提供了良好的土壤。“我們其實還有不少的動作明星,如果給他們機會的話,他們的身手都好的不得了。”魏君子認為,內地動作電影有很多值得挖掘的潛力,但同時也應認清動作片的門檻和專業難度,吸收更多成熟的經驗。

另一方面則是在香港本土的堅持:香港動作特技演員公會下的“特技演員青年訓練班”,已差不多培養了20-30名動作特技演員,前文提到的陳竹音、肥仔就是其中的兩位。年輕人以特技演員的身份繼續行走武師之路,是個人的情懷,也有傳承的責任。

在尋找出路的過程中,“大家都有歷史的包袱,都說我們要恢復以前香港動作電影的輝煌,這個不現實”。魏君子更傾向於結合現有的經驗、技術、人才、市場等條件,“把動作的潮流做回來”,但絕不好高騖遠。

如“特技演員青年訓練班”主要是根據電影拍攝的需要去訓練,“跟當年龍虎武師的訓練體系都已經不一樣了,它是更電影化的”,魏君子這樣總結,“當年那批龍虎武師是開創者,創造了電影動作的技術和風格流派,是沒有辦法被替代的”,所以也不需要以曾經的標準去類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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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當下,魏君子發現,電影“好看”已成為“第一要務”;他介紹說,在70、80年代結合了武術、雜技、體操、南拳、北拳等,被龍虎武師們喚作“雜家”的套路,如今也被好萊塢用作了拍攝動作片的理念和準則:“你看漫威的超級英雄電影,裡邊武術也有,氣功也有,雜技也有,MMA也有,實戰格鬥也有”,全世界範圍內,“融合都是大趨勢”。

融合的背景之下,“創新”就成為了各家必爭的高地。

在這一點上,魏君子非常認同袁和平的觀點:“他說好萊塢是把我們的東西都學到了,但有一點除外,就是我們東方的那個韻味,這是我們中國動作電影的創新優勢。”

“你看《太極張三丰》《精武英雄》《臥虎藏龍》,這個不是你練了幾年、學了幾年就能做到的。”魏君子十分肯定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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