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姐姐》,來還債的

作者 | 肖瑤

我們的母輩會更多將“作為一個女性,理應為家庭付出”視為金科玉律,但隨著歲月吞噬,她們當然會意識到,這種付出在自己身上,必然留下了一些傷痛與沉重的痕跡。

當一個女性反躬回首自己的人生,不論長短,她難免感受到一種剝奪。

張子楓、肖央等不同代演技咖加持,電影《我的姐姐》上映前就備受關注。某瓣一條最高贊評論概括了觀眾的一種期待:

希望這是一個姐姐可以做自己的故事,而不是另一個扶弟魔的故事。

電影直截了當地去戳中國傳統家庭裡的一個痛點:

重男輕女+二胎。

張子楓飾演的安然,是一個從小不被寵愛、因為女兒身份而不被重視的“姐姐”。海報上,既是弟弟躲在安然身後,也是安然將弟弟護在身後。

《我的姐姐》,來還債的

《我的姐姐》海報

姐姐穿著樸素簡單的白襯衫,一個平眉齊耳的蓋碗短髮,臉上的表情成熟、冷靜,略顯落寞。

在我童年成長的地方,這種髮型被稱作“男士頭”,指代一種利落、獨當一面,方便做事,且呈現剛性一面的髮型。

某種程度上,《我的姐姐》的確摒除了套路化的“扶弟魔模式”,導演與編劇從一種溫情路線切入去講述親情,全片同時飽脹著幾種情感,壓抑、沉重和溫情,濃度很足。

(《我的姐姐》預告片)

但看完《我的姐姐》至少半小時後,我才感受到它的後勁——像是嚥下一顆淋滿糖漿的藥。

藥物的作用,是

重新修復觀眾對親情的嗅覺,是鞏固人們體內關於親人的情感銜接。

然而,女性議題之於它,似乎僅僅是個外殼,內裡包裹著的,仍然是溫情核心、親情至上的家庭倫理。

01

弟弟,是姐姐的債嗎?

“四小花旦”之一的張子楓,這次從“妹妹”變成了“姐姐”。

張子楓一直被稱作“妹妹”,從8歲時《唐山大地震》的小方登,到17歲時《快把我哥帶走》裡面古靈精怪的妹妹,讓觀眾記住了她那張稚嫩而清爽的小圓臉和圓眼睛,也感受到了她身上跳動著的靈氣和率真。

這一次搖身變成“姐姐”,一股硬氣、不服輸溢位螢幕,就像她飾演的安然說的“命硬”。

安然發了瘋一樣地努力複習考研,努力工作,就是為了儘早離開這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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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然努力考研,想要遠離現在的生活

然而,一場意外來襲,父母雙亡,只留下一個比自己年小20歲的弟弟。

姐姐與弟弟的差距不僅是年齡上的,更是親情上的。

因為是個兒子,弟弟從出生開始就享受著父母飽滿的愛,超出姐姐數倍。家庭合照上只有父母與弟弟三人。當年為了生二胎,父母甚至給姐姐偽造了殘疾證明,謊稱女兒是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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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年安然向父母反抗

雖然在前20年,姐姐是作為獨生女長大的,

但她始終活在父母重男輕女的觀念陰影下,始終作為這個家裡的邊角料。

父母不夠格的愛,讓她過早學會了獨立,也天然生出一股對弟弟的厭惡。

那麼,面對這個陌生的、奪走父母的愛的“臭弟弟”,養,還是不養?

不養,就要揹負道德與倫理的指責,周圍所有人都在逼她“得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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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媽勸說安然

養,那她自己的人生怎麼辦?

她才剛從大學畢業,打算去北京讀研究生,未來正欲起步。

弟弟從小飽受溺愛,霸道驕縱,在家裡對姐姐大喊“家裡東西都是我的,你必須聽我的”,還對著姐姐吐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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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對姐姐吐口水

窒息,壓抑,無助,籠罩著整部電影前半段。

“重男輕女”是一個深埋社會肌底的癥結,是一個貫穿時代的痛點。

就算脫離影視,相關的社會新聞我們也屢見不止。比如女兒被父母強制撫養弟弟;比如為了給弟弟買房,向意外去世的女兒公司獅子大開口索要賠償;甚至比如,在條件較差的農村家庭,生下女兒直接丟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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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姐姐》中,安然對“兒子”身份降生到家庭中的弟弟十分羨慕

回到電影,實際上,最令我看得痛心的,不是安然一家,而是安然所在的醫院裡一個身患孕期子癇的高齡產婦。

如果堅持妊娠,便會面臨不小的生命危險,但丈夫堅持要讓妻子把孩子生下來,哪怕他們已經有了兩個女兒。

安然哭著對那個父親喊出的一句“兒子就這麼好嗎?!”

喊出了多少被輕視、被犧牲的女孩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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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姐姐》劇照

是,從觀眾視角,安然的弟弟的確是可憐的。

相比起已經大學畢業的姐姐,他在年幼的六歲就喪失了父母,無依無靠,家裡親戚沒有一個人完全有能力撫養,小孩思念父母卻不會表達,只會哭,哭得撕心裂肺,哭疲了累了,還是隻能跟著姐姐走。

因為姐姐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依靠。

《我的姐姐》,來還債的

中國老話說親人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無論天涯海角天南地北,一日為親,終生為親,不論彼此間有多麼深刻的隔閡甚至是深仇,血親的力量,在國人心中堪比盤古開天。

化成灰都是親人,有時候想想挺可怕的。

就像肖央飾演的舅舅那句話:“親人,就是債。”不是他欠我,就是我欠他。

但身為女兒的姐姐,為什麼就一定是還債的那一個?

02

套娃,不是非得裝在同一個套子裡

安然的姑媽家冰櫃上擺著一副俄羅斯套娃,底盤不見了,零散的五彩娃娃一個挨一個,乖巧地佇立在時光裡。

姑媽年輕時考上了西師大俄語系,後來又打算準備去俄羅斯,卻因為家裡的弟弟生了孩子,姑媽被母親勒令回來幫弟弟帶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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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媽講述自己的經歷

經常是這樣,

家裡的一切優待都是留給弟弟的,一切犧牲都是留給姐姐的。

因此,姑媽才會從她們那上一代人的經驗出發,認為安然應該做出一個姐姐對弟弟的付出與犧牲。

姑媽和安然,作為一個家族裡兩代姐姐,她們的命運互為映象,也互相映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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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媽跟安然說,自己也一直都是姐姐

雖然成長於不同年代,但她們命運裡的悲劇性是相似的:都不被父母偏愛,都為了家庭放棄了一部分自我,都從小被迫學會奉獻和給予。

在姑媽那個多子女家庭,女兒的逆來順受更是理所當然。學費、上學機會留給弟弟,幫弟弟帶女兒,為了丈夫又常年操勞,大半輩子從沒為自己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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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媽在癱瘓在床的丈夫病床前痛哭

由於計劃生育政策,安然從小被當作獨生子女養,但她的父母從未停止過想再要一個孩子的期待。這個獨女,不僅沒有得到公主般的疼愛,反而成為了這個家庭的累贅。

雖然政策上無法“重男輕女”,但“重男輕女”的思想已經深深長在了父母心裡,流淌在一代人的血液裡。

觀念上的東西,是時代無法輕易抹除的。

兼顧不同年代的同一個群體,讓《我的姐姐》沒有侷限於時代與個體,將“重男輕女”從一個家庭癥結拓展成了一個長期的、嵌在歷史裡的社會癥結。

導演遊曉穎一向擅長講述命運,電影將互為牽連的代際綴連成一張網,在網格里將親情細細鋪開。在其2018年執導的另一部家庭題材電影《相愛相親》中,也是透過兩代人的命運結合敘事的方式,去探討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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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愛相親》截圖

透過姑媽與安然的對視與聯結,電影也呈現了兩代人的不同之處:

我們的母輩,會更多將“作為一個女性,理應為家庭付出”視為金科玉律,但隨著歲月吞噬,她們當然會意識到,這種付出在自己身上,必然留下了一些傷痛與沉重的痕跡。

當一個女性反躬回首自己的人生,不論長短,她難免感受到一種剝奪。

《我的姐姐》,來還債的

安然和弟弟說:“我的人生不只有你一個人啊。”

可能是來自家庭的,也可能是來自社會的,然而,當她們想要真正逃出去,脫離出來,卻發現沒那麼容易。

電影裡,安然的堅持、強硬終於感染了姑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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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然向姑媽表達,想要擁有自己生活。

安然對養育自己的姑媽深深鞠了一躬後,姑媽望著陽光塵粒下的套娃,默想:“套娃也不是非要裝進同一個套子裡。”

遺憾的是,整部電影的“野心”,也僅僅止步於這句輕飄飄的臺詞。

03

女性主義開頭,溫情說教滑坡

《我的姐姐》原本有個名字叫《踢皮球》,看完全片會覺得原名更有魅力,它至少涵蓋兩重含義:

其一,皮球是片中一個重要的情感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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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愛踢球,準備領養的夫婦送給他一隻皮球;弟弟因為不滿姐姐要將自己送人,在幼兒園用皮球砸傷了同班女孩;姐姐一怒之下將皮球扎破,卻在後來深夜走回家時默默從垃圾桶撿了回來。

其二,“踢皮球”寓意弟弟就像一個沒人要的皮球被踢來踢去,姐姐更像是被家庭遺棄的守門員,被迫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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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離世後,撫養弟弟的重任就落在了安然一個人身上

將“踢皮球”改成“我的姐姐”,便將本片的第一眼吸引力打了折扣,某種程度也折射了導演的一念之差。

正因這“一念之間”,原本可以脫離傳統的姐弟敘事,通往更深刻的可能性探討,

卻差了一口氣,最終滑向規訓般的親情牌。

電影最後一幕,安然終於還是不忍心將弟弟送人,姐弟兩在草地上追逐著踢起球來,一幅欣然美好的畫面。

可真的有這麼欣然美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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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自撫養弟弟給安然的感情生活也帶來衝擊

安然的未來問題解決了嗎?姑媽勞碌的後半生解決了嗎?她們依然要被男性家庭成員捆綁,無論感情有多深多厚,親情這根繩,無論自己怎麼努力、怎麼掙扎,都擺脫不掉嗎?

電影用一種直刺人心的親情戟,搗碎了這些本應理性看待的疑問。

最讓人難以共情的,是姐弟兩從一開始的牴觸,到突然彼此相依難以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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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姐弟倆互相牴觸

短短几個月內,姐姐對弟弟感情從陌生與恨意到愛,其實不大符合一個備受委屈的獨生女心態。

於是,電影選擇讓弟弟來承擔這份情感的轉折。

弟弟是可愛的,但這份可愛很危險,人們很難理性評價一個可愛的孩子,無論是戲外的觀眾,還是戲中的姐姐。

於是,弟弟從最開始的吐口水,到一口一個的“姐姐”,這種轉變雖生硬,卻讓人難以開口挑刺,畢竟看著大熒幕上那一聲嗲嗲的“姐姐”,心都要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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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的一聲“姐姐”,讓姐姐心軟,也讓觀眾的心融化

這未必不屬於一種綁架式的說服。

為了呈現這種轉變,弟弟身上的很多細節也不大合理。一個6歲孩子,竟懂得在姐姐經期給她泡姜水,懂得和姐姐溝通,還會為了讓姐姐安心去北京,主動打電話要求被領養。

編劇太嫻熟、太精明瞭。

她知道何時何地安插情感爆發點,可以最精準地戳中觀眾的淚點。比如弟弟為了讓姐姐去北京,哭著對她喊“我不要你了”。

眼淚的確是一下子就下來了。

但我們都知道,這仍然屬於一種審美意義上的“親情綁架”。

全片敘事的節奏是溫柔的,它努力在用一種後天相處生成的,而不是血緣聯結的情感,讓姐姐與弟弟黏合起來,讓他們二人之間有了一種自願的惺惺相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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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弟倆互相依偎

可這一層太淺了,在整體結局趨弱的籠罩下,顯得力不從心。

透過重男輕女的話題,它本來丟擲了一系列女性生存的困境,但到最後,影片卻沒有給出任何解答的可能性。

於是,既沒有講好家庭,也沒有對女性議題丟擲有力討論。

就像近年來熱議不斷的母職問題:迴歸家庭,或是保持自我?

成就自我是獨立的個人權利,但迴歸家庭,往往出於女性內心深處一種無法被輕易抹除,且不斷被渲染放大的母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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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姐姐》中的弟弟說姐姐身上有媽媽的味道

母親之於孩子如此,姐姐之於弟弟亦如此。

導演和編劇絲毫不掩蓋自己對討論女性議題的渴望,同為女性的她們,也理應更能細膩、巧妙地切入女性議題。但她們過於沉迷這種柔情的力量,為了給迴歸家庭、迴歸弟弟一個合理性,便用溫柔的親情來掩飾,

但那些真正的痛點、疑點,卻被這份溫情的盲區掩蓋起來了。

既然取材於社會議題,就必須全程緊扣真實的社會痛點,哪怕提出一些更有價值、更有探討空間的問題,比如——

對於類似家庭的困局,社會可以做什麼?

除了姐姐和弟弟的組合,哥哥與弟弟呢?哥哥與妹妹呢?姐姐與妹妹呢?這種“長養幼”的倫理探討,是否還有更多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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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姐姐》中姐姐和弟弟坐在父母墓前

就在這一兩年,因為綜藝、社會事件,“姐姐”這個詞好不容易被從家庭身份裡抽出來,揉入了更多豐富的含義:“姐姐”指那些不被外界目光與審視桎梏、大膽表達自我、盡情舒展與釋放魅力的女性。

《我的姐姐》卻將“姐姐”重新塞回了傳統家庭觀念裡的稱謂,到最後也沒有講“姐姐”與尊重、獨立等概念聯絡起來,反而強調了照顧與奉獻。

開了個好頭,走了條老路。

《我的姐姐》,實屬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