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社會時鐘:大齡研究生的焦慮與釋然 | 正午

與社會時鐘相順,或相逆,並不重要。每個人的時鐘都是不同的。

逆社會時鐘:大齡研究生的焦慮與釋然 | 正午

採訪 文 | 小北

豆瓣上,一位女兒寫下母親45歲考研上岸的事,引發小組裡的很多討論。在中國傳統文化裡,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每一個年齡階段都有應該完成的事項。45歲,大眾普遍認為這個年紀應該擔憂事業和子女教育,此時重回學校,稱得上是個大膽的決定。

“什麼年齡,就應該做什麼”,這種期待在學術上稱為“社會時鐘”。學者紐加滕和黑捷斯塔德在1976年提出,“社會時鐘”一詞用於界定生命中某個階段的文化規範,以及人們所期待的社會行為。和生物鐘不同,社會時鐘主要取決於我們生活於其中的文化。我們會把社會時鐘內化,並與自己的同類進行比較,以確定我們在“預期的生命週期”中處於什麼位置。比如在中國當前的文化中,二十出頭應該上大學,二十七八應該有物件,三十歲後便應該思考成家與立業問題。

對個人而言,社會時鐘是一種生命規劃還是一種社會束縛?不按社會期待的時間表行動,逆社會時鐘而行,會導向怎樣的人生?我們圍繞讀研這個話題,與幾位大齡研究生聊了聊。關於逆社會時鐘,關於人生的規劃與錯位,關於如何掌控自己的生命節奏,請聽她們的想法和抉擇。(應受訪者要求,以下人名均為化名)

“年輕才有選擇權”是一種政治正確?

24歲的核桃,是大人眼中的“乖小孩”。

她從小到大都是按部就班,學習中取得了不錯的成績,本科畢業後順利進入研究生階段,有一個父母認可的男朋友,一切都是父母期待的樣子。儘管如此,她依然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周圍環境對年齡過分重視。

常有同學在24、25歲就感慨自己老了,好像人生一眼就能望到盡頭。一些親戚告誡她:別想著讀博了,等讀博出來你都多少歲了。還有人因為年紀比她小,而自然而然地產生一種優越感。有一次,她和同學們一起討論學業和工作規劃,一位同學說起打算再去國外讀個二碩。這位同學不知出於什麼心態,末了補充了一句:“我年紀比你們都小,我還有很多機會,我的人生還有希望。”核桃的第一反應是懵,更令她吃驚的是,其他好些同學都認可這話,感慨自己年齡大了,並感到焦慮。

那一刻核桃感到強烈的荒謬,她後來認為,可能在那樣的場景裡,大家需要一些“政治正確”的話語來讓聊天繼續。但為什麼“年輕才具備選擇的權利,年紀大就只能焦慮”會成為一種政治正確?

這不只是一種心理和文化壓力,核桃在社會上也看到越來越多的年齡“標識牌”:有些崗位不要35歲以上的人,有些科研專案不要40歲以上的人。她必須時刻督促自己:我必須在多少歲以前取得怎樣的成績,必須在多少歲以前完成多少事項,這樣我才能擠進人生的下一個階段,我的現在必須為未來鋪路。她無法改變外界的社會時鐘所帶來的年齡焦慮。

“我們的社會缺乏一種容錯機制。背後有一種對理想生活的期待:獲得體面的工作、不錯的薪水,匹配且合拍的戀人、教養孩子、有一個美好的家庭。在人生的每一個階段,我們都必須去完成其中的一些事項,用完成的這件事去為另一件事打下基礎,一旦這件事沒有完成好,那另一件事也就毀了。就像有些媽媽雞娃,小學一定要選好的,要取得好成績,不然初中去不了好學校,高中去不了好學校,大學也去不了好學校,人生就毀了。”

不過,讀研究生後,她發現了另一種可能。她原以為,同學們會和自己年齡差不多,沒想到好幾個超過35歲,甚至有一位50歲的。他們穿著和大家差不多的T恤牛仔,精神狀態和適齡青年差不多,甚至更好,充滿了生命力。這些大齡研究生,有的從行業TOP的企業裡辭職,脫產讀研;有的早年拿了碩士學位,只因為對這個專業感興趣,所以又跑來讀二碩;有的想深入瞭解這個專業,並想把專業和自己從事的職業結合起來……他們對當下、未來都非常堅定,內在和外在也都非常自由。那是一種核桃羨慕的狀態。

這些同學的存在讓她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不按社會時鐘卻依然活得很好的人,人生具備多種多樣的可能性。只要她想,她可以讀很多個碩士學位,可以50歲了依然去住學生宿舍,也可以從行業TOP的企業直接辭職迴歸校園……他們對自己的人生有著很好的掌控力,能夠脫離社會時鐘的影響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核桃希望自己以後也能如此。

“紐約比加州早三個小時,但加州時間並沒有變慢”

趙又思對時間的感知,一直就比同齡人慢一拍。

高中畢業時,同學們開始考慮未來的工作方向,並據此填報志願,而趙又思的想法是,終於迎來一個大長假呀。她興高采烈地出去玩了一圈,選了個比較感興趣的專業,便算完成任務。大學畢業後,同學都開始思考讀研還是工作,並快速做出決定,而趙又思還是沒想清楚,半年之後她才去找了一份與工作相關的工作。二十五六歲時,同齡人慢慢步入婚姻,她卻仍在思索未來的人生該是怎樣,並在26歲這一年決定去讀研。

“說不焦慮是假的,周圍的人結婚生子,好像生命都有了定下來的船錨,而我還在四處漂浮,尋找自己的歸處。”

在本科畢業後的好幾年裡,趙又思都在隨波逐流:因為與專業相關而投遞某份工作,因為朋友說某地好而前往某個城市(畢業4年,她換了3個城市),她很少停下來想想,自己到底要什麼。她列了一個想做的事情的清單,讀研是其中很重要的一項。她對研究生生活有一些很美好的想象:認識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大家可以聊一些形而上的話題,重回校園環境……

而且,申請港澳臺的研究生,她也不用花費太多時間脫產準備考試。

不過,當她做出決定,父母立馬提出好幾個現實問題。在他們看來,已經工作5年,這時候去讀研,讀了有什麼用?趙又思不是學霸型的人才,讀研究生也不能為以後的深造鋪路,終究還是要回到職場。而職場看重的是工作的連續性,讀研顯然會打斷這種連續。另外,都27歲的年紀了,別人家的姑娘早就在考慮結婚生子,甚至已經生小孩了,只有趙又思還沒有著落,生活工作想一出是一出。父母的潛臺詞是,趙又思已經過了隨意、任性做選擇的年紀,她應該為成家立業做準備了。而且,港澳臺研究生的學費較貴,父母也不樂意出這筆錢,覺得這個學歷對未來漲工資沒用,是在打水漂。

趙又思費了好大的心力去說服父母。說起來,畢業後這五年,她也對自己有新的審視。或許是因為嘗試了多個工作,在多個城市與環境生活,她認定自己確實需要一份穩定的工作。她想在讀研結束後去考公,進入穩定的環境,尋求生活和工作的平衡,讓父母安心。

父母最終答應了資助她去讀研,而趙又思回到學校才發現,現實和預想之間,橫亙著巨大的差距。

她曾經預想會遇到一群優秀的同學,大家可以暢談學術問題,但讀研後才發現,班上大多數同學比她年紀小,看問題的視角還頗有書生氣,聊天並不愉快。同學關係也不像大學時那樣深厚,除了上課,大家忙於各自課業,很少約出來一起玩。她預期的飽含熱情的同學、友好相處的局面,並沒有出現。

同專業裡,也有和她差不多經歷、在工作四五年後回到學校的人,但她與他們的關係也並不親近。趙又思瞭解到,有位同學是懷孕後申請來讀研,兩件同樣想做的人生大事在一段時間同時完成;另一位同學是停薪留職,研究生畢業後還會回到原公司上班。趙又思和他們不一樣,她對未來感到迷茫。

除了迷茫,她最常感受到的,還有孤獨。年輕的學弟學妹們,還沒有經歷過社會的毒打,對未來抱有絕對的希望。年紀和她差不多的同學,大多已經對未來有了明確預期,心中充滿陽光,讀研只是人生的一箇中轉站。只有她,對未來感到強烈的不確定。

學習本身也讓她有些後悔自己的決定。專業老師很負責,但她所學專業包含的課程較多,每一科的講解都是淺嘗輒止,趙又思需要花大量的時間自學。她有時候會想:既然都是自學,那我花這麼多錢來讀研,為了什麼呢?父母的話開始在她腦中轉悠:讀研到底是為了什麼?花費了那麼多精力與時間,不見得能獲得更好的工作機會、更好的職業發展。選擇對抗社會時鐘,是不是錯了?

當然,一種反抗情緒也在她心中滋生:父母總說我做不到,那我就偏要做到讓他們看看。她想完成學業,梳理好過去、當下與未來,向著理想的未來趨近。現在的她,專注於當下,做好每一天的功課,與老師和同學談論每一個有趣的話題,為自己的未來繼續沉澱和籌劃。

她記得這樣一段話:紐約時間比加州時間早三個小時,但加州時間並沒有變慢。有人22歲就畢業了,但等了五年才找到穩定的工作。有人25歲就當上了CEO,卻在50歲去世;也有人直到50歲才當上CEO,然後活到90歲。

每個人的時鐘都是不同的,當她焦慮時,她會把這段話再看一遍,然後告訴自己:你正走在撥正自己的社會時鐘的路上,不要急,慢慢來,未來終會到達彼岸。

讀研不是目的,是達成目的的手段

謝嶠是一個主動與社會時鐘對抗的人。

和趙又思一樣,她在畢業5年之後重回學校,但在選擇回去讀碩這件事上,她比趙又思有更強的主動性和目的性。

謝嶠大三時本來應該保研,因一些突發狀況而放棄,讀研成了她心中的一道坎。畢業後她去了廣告公司,連軸轉的工作節奏讓她沒有心思再去思考讀研的問題,但在壓力大到瀕臨崩潰的時候,她會想:如果當時去讀研,現在會怎樣?會不會更好一點?謝嶠也明白,這種假設只是在面對挫折時產生的一種逃避心態。讀研不是萬靈藥,並不是讀研以後,一切都會順當起來。

在被加班壓倒、遭遇職場PUA時,她和朋友抱怨:我真的不想工作了,想回去讀研。朋友提醒她:“讀研不是目的,是達成目的的手段,你要想清楚你想要的究竟是什麼,再看讀研對這個目標有沒有幫助。”

這句話讓謝嶠記了很久,她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界定想要做的事,以及想達成的未來。她不算一個有野心的人,想要的生活只是看書與寫作,以及有時候為了找到靈感玩一些有故事性、設定有趣的遊戲。她不喜歡追時事熱點,對不感興趣的電視劇敬而遠之,也不喜歡小影片,她甚至在玩手機持續超過5小時後會自發產生“手機厭惡症”,會透過關閉流量、Wi-Fi,關機,來重新獲得生活的寧靜和平衡。

但這些辦法只在沒什麼專案的時候有點用,專案來臨時,她必須保持手機24小時開機,一有訊息提醒,她就要檢視是什麼事,避免漏看、晚回客戶訊息。她不喜歡這樣的生活。

轉折發生在她工作後的第四年。工作的間歇,謝嶠也會利用空閒接一些私單,在沒有專案的時候培養自己保持高效的工作狀態,也賺點外快。這些外快最初並不多,可能一年的錢只夠買一個包,但隨著和她合作的團隊的增加,謝嶠逐漸發現,自己私單對接的頻次和收入逐漸穩定下來,而且,因為謝嶠從不接急單,到手的往往是大專案,或多個小專案的打包,整體時間可以由自己規劃。

在計算過工作時長和工作收入之後,她辭了職,開始自由職業。用了一年時間將工作狀態梳理清楚,並獲得生活與工作的平衡後,她的腦海重新浮現讀研的想法。她對社科開始感興趣,想透過系統的學習瞭解自己所處的社會,於是申請了香港某大學的研究生。

父母小有微詞:哪有這個年紀還去讀研的?而且你現在連男朋友都沒有,讀完書又怎麼樣?對工作不會有幫助,也不能幫你建立家庭。

這種埋怨並不能阻礙謝嶠的決心。她一條一條的分析和反駁:工作?我不需要回到公司上班,現在的收入已經足以養活我了。伴侶?阻礙我談戀愛的是因為我宅,沒準去學校遇到合適的小哥哥,就在一起了呢(當然,謝嶠表示,這只是她當時在給父母畫餅)。至於學費,謝嶠早已攢夠了。總之,她想彌補當年沒有保研的遺憾。

父母擰不過她,最終還是答應了。雖然明面上扭扭捏捏,但最終還是給她打了學費。

讀研究生時,謝嶠一邊讀書,一邊和老師討論自己觀察、感受到的一些社會結構性問題,一邊繼續接私單,把時間掰成三瓣來用。得益於她自由職業者的經歷,她把每件事都按照半小時、一小時的單位來分配,寫一份paper預計時間多長,最終完成花了多少時間,如何提升速度,她會在心裡做一個覆盤。在這樣極限用時的狀態下,讀研的這一年她收穫頗大。

和她一起回到學校讀研的還有另一個同學,她向謝嶠抱怨:讀研沒有想象中那麼好,不像大學時玩得那麼開心,同學關係冷漠,對未來的裨益也不大,她有些後悔做出這個決定。

謝嶠聽著她的抱怨,沒有說話。她慶幸自己的狀態,她回想起那位職場朋友的點醒:“讀研不是目的,只是達成目的的手段”。在讀研前她想得很清楚,透過讀研到底想得到什麼,只要這個增益的目的達成,那麼讀研就是值得的。

讀研期間謝嶠也因為某次溝通而對大健康產生興趣,並較為系統地瞭解了這一領域。研究生畢業後,她收到了一份相關領域的offer,居家辦公,只在有需要的時候出差,每月的工作時長也比較固定。綜合考慮之後,她接下了這份offer,開始了新的人生階段:進入一個完全不同的領域,接受完全不同的挑戰,而她的世界也因此拓展開來。

提起“逆社會時鐘”,謝嶠的感受是:“‘逆’給人一種特立獨行、與眾不同的感覺,有人會因為這件事很酷而去做,但是,我們不需要去做和其他人不一樣的事來證明自己的獨特性,而是要首先回到自己,想好自己的人生,確定大的人生目標和期許,然後再基於這些picture(圖景)去反推當下自己有哪些不足,再透過一些辦法去補足自己。這個補足的過程,就是找到自己的人生時鐘的過程。”

與社會時鐘相順,或相逆,並不重要。謝嶠追求的是成為自己理想中的自己,而不是大眾理想中的“值得讚賞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