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吃枇杷了

五月,到仙居。仙居連著下了幾場雨,青山半掩半藏,一片翠色。翠色間金黃點綴,山嵐也掩不住這鮮亮。

五月,仙居的枇杷漸黃。我們是來尋枇杷的、吃枇杷的。

其實倒也不用特地尋,到仙居走一走便知曉,但凡村鎮上的家家戶戶,門前、院子裡、菜地裡,枇杷皆金黃色果實墜墜。宋代詩人戴復古在《初夏遊張園》一詩寫:“東園載酒西園醉,摘盡枇杷一樹金。”

五月,仙居樹樹金。

貴平老師迎來,說,走,去看看仙居的枇杷之鄉。貴平老師任職於仙居農技推廣中心,仙居的蔬果、糧食,如他日常的一蔬一飯,有他引路,我們便走向仙居的枇杷園中去。

枇杷之鄉,名曰官屋,位於朱溪鎮。官屋村靜悄悄的,村莊能看到的山崖,皆被山嵐吞沒了。仙居一下雨便是朦朧溫柔的。說來,我來過仙居好幾次,次次來,次次下雨。上一次,是在雨天上仙居聞名遐邇的神仙居,趕上大霧,神仙居的峰巒皆成為霧氣騰挪的想象。

仙居的枇杷倒在低處,比我幼時見到的枇杷樹更低。山嵐在上空浮動,枇杷金黃入目。官屋的一位山民傳授,枇杷樹生長時,要砍去正中的樹枝,讓旁邊的樹枝長起來,長成一把大傘。這樣採起枇杷來,方便,梯子也不用。但官屋的枇杷還未開採,山中氣溫稍低,連逢下雨。開採後,會有枇杷商人專程來到官屋收枇杷,鮮賣的、做罐頭的、做枇杷膏的……

“還有一位專來釀枇杷酒的枇杷釀酒人。”山民說,他身後的妻子驚奇了一下:“還有枇杷酒?那麼你喝過嗎?”我們都笑起來,看來枇杷酒是這對老夫老妻間的一個秘密。

我想起一張畫來,三枝枇杷,黑白墨色,是清代畫家金農的一張枇杷小品。這張畫的左下側題著一行字:“橛頭船,昨日到,洞庭枇杷天下少。額黃顏色真箇好,我與山妻同一飽。”我想象著,五月波光粼粼的洞庭湖上,畫家與妻子棹一小舟,來到枇杷樹下,看金黃果實,一同親手摘下吃到飽,這樣滿足、快樂。也許正是枇杷甜蜜的果腹之後的平靜,才使黑白墨色顯得依然動人。

他稱妻子為“山妻”,山夫山妻,如眼前的這對仙居老夫老妻。他們居於山中,在每個五月站在屋前,等待枇杷果實漸漸黃、漸漸黃透。他們在等待一場關於枇杷的豐收勞動。

苗苗的“福應”枇杷已黃了一座山。仙居有宋代福應塔,福應的好期盼,被苗苗寄託在果園裡。因為果園靠近縣城,溫度較高,枇杷的金黃沿著山腳漫到山腰,再往上,山巒疊翠,山名喊作青尖。

山腳下的白房子裡,十幾位枇杷阿姨正在小心挑揀著枇杷,個頭不大的、不夠黃的、受過傷的,都得挑出來。苗苗將表皮附有褐色斑點的枇杷稱為受了傷的枇杷。

枇杷果,是很脆弱的。如枇杷葉、枇杷梗,附著一層細細的絨毛,枇杷果也有。採摘時,這層絨毛若有一點碰到擦到,便會瞬時轉成斑點。因而得采梗,且要一粒粒採,看黃透了採,看夠不夠金黃,看金黃中那絲綠意有沒有將陽光足夠轉化為甜蜜。這是需要眼光的。

因而採摘枇杷的,都是上了年紀的、經驗豐足的阿姨們。她們眼神準、足夠耐心,也有一點好勝心,看誰採得快、採得準。現在,她們正坐在小房子的長條凳子上晃著腿兒呢,等雨停,上山,上樹。

連日的雨沒有下在苗苗的心上。苗苗說,枇杷採摘最好的天氣,是夜裡下一場雨,白日迎著陽光,這樣子的枇杷,夜裡吸足了水分,“澎澎的”,陽光一照,甜度也好,品相也好。

苗苗大約有一千株枇杷樹,這一千株枇杷樹,有二十多歲,是白沙枇杷。這是苗苗從林阿姨的手中承包來的。林阿姨是個上班族,卻早在二十多年前便看中這青尖山,植下枇杷、楊梅、梨。林阿姨上班之餘,便念著自己的果園。苗苗原在城市做生意,但卻想要一座果園。因而,這就成了她和林阿姨共同的果園。除了枇杷,果園裡還栽種著楊梅、梨。林阿姨指揮除草、施肥、疏果,苗苗負責採摘與線上銷售。今年的枇杷,一部分用藍黃相映的盒子裝好,當天運送出去,盒子上印著——神仙大農。

大農,大約是每個仙居人的生命基因。

苗苗掐著指頭給我算仙居一年的水果季,初春的櫻桃、初夏的桑葚、枇杷、盛夏的楊梅,還有桃、梨……苗苗說,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想回來做農業,明明賺得更少。但站在果園裡,心中快樂、富足,眼睛笑得彎彎。孩子也領回來,果園成為他們和同學的樂園。

她說,孩子領略到許多城市領略不到的東西。

我喜歡枇杷樹的古老、茂盛,枇杷葉厚朴、枇杷果鮮豔。去年冬季呼吸道犯炎症,母親便從屋後的枇杷樹上採了枇杷葉、枇杷花燉了水給我喝,清涼解毒,含有稍許甜味。還有未用完的枇杷枝葉,我細細看了,枇杷花不好看,毛茸茸、灰撲撲,誰會在意它。更不在意的人,都不知枇杷會開花。

但真公平,枇杷的果好看。認識一位插花藝術家,他插花卻慣用果,番茄、葡萄,很有古藝術家的遺風。古藝術家是愛果的,除了金農的墨色枇杷,畫家歷來為枇杷的金黃著迷。宋徽宗趙佶的《枇杷山鳥圖》,宋代畫家林椿、崔白、吳炳分別畫過《枇杷山鳥圖》《枇杷孔雀圖》《八哥枇杷圖》。金黃色的小果豐滿圓潤,在絹上、紙上流傳,伴隨著古人那微小的喜悅的注視。

那些注視裡,鳥類比人更愛吃枇杷,也比人更通曉枇杷的甜蜜。今天仍然如此。苗苗說,往常要給枇杷山蒙上一張巨大的防鳥類啄食的網。一種關於甜蜜的煩惱。

對於枇杷果實成熟的敏感,能超過鳥類的,只有孩子。

我家也有一株枇杷樹,是近八十歲的祖母種下的。它長在浙西深山老宅的屋後,已長得很高,高到接近天空,屬於我們家族所有人。枇杷果子長成,一串串垂在枝頭,枇杷果起先為深綠,繼而成為青綠、淡綠、淺黃、深黃。如人的四季。

幼時,枇杷是很珍貴的。觀察枇杷在五月中的果實變幻,是我們最要緊的事。苗苗說,在她的小時候,仙居枇杷也未有那麼多,每年有固定的開採季,開採前,敲鑼打鼓,慶祝枇杷的豐收。

枇杷樹長大後,我漸漸遠離深山,遠離枇杷樹。一頭銀絲的伯父守在枇杷樹下——他常喜歡坐在能見到枇杷樹的門檻上吃東西。山中的枇杷多得吃不完了,落下來,鋪滿地金黃。伯父說,年紀大了,吃得少,更多留給鳥吃。他說,人是這樣的,要對自然讓步。

苗苗折下裂了口的枇杷,雨下得多,把果子脹裂了。她說,心疼,但又接受著自然的安排。這是作為一個農人要接受的事。

我站在枇杷樹下,想起歸有光的《項脊軒志》:“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這是一份悲傷的思念。

枇杷樹是長得很快的,就如我的枇杷樹,它已歷經好幾代人。枇杷樹的生命力頑強,在老家,許多枇杷樹,大約是人吃枇杷時不經意間吐的枇杷核,枇杷樹便長了出來,長在誰家的院子裡菜地裡,便屬於誰家。

貴平老師捧來一掌心的枇杷,他很欣喜,這是他植下的枇杷樹第一次結果。我走過去,枇杷樹還不及我高,果子卻飽滿。

傍晚,我們來到距今六七千年的下湯遺址。遺址地看起來只不過是普通的田地,我們只站在門口,看一株古老的楓樹在風中輕微搖擺,看映在白牆上的黃果子澄明可愛。

欄目主編:孔令君

文字編輯:陳抒怡

本文作者:松三

題圖來源:圖蟲

圖片編輯:徐佳敏

我想吃枇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