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在碗碟上的草灰,實際是尊嚴和情義

學生時代讀魯迅的《故鄉》一直有個疑惑:閏土究竟有沒有偷魯迅家的碗碟呢?文裡在寫到閏土偷碗碟時,是這樣描述的:

“我和母親也都有些惘然,於是又提起閏土來。母親說,那豆腐西施的楊二嫂,自從我家收拾行李以來,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灰堆裡,掏出十多個碗碟來,議論之後,便定說是閏土埋著的,他可以在運灰的時候,一齊搬回家裡去……”

從魯迅的敘述來看,閏土的確是“偷”了魯迅家的碗碟。可魯迅明明寫得清楚明白,我卻依舊對此滿是疑惑,有這樣的疑惑是因為:那個曾在月下刺猹的少年閏土,給過我很多美好的想象。

悲劇,是把美好撕碎給人看。閏土如果由那個純真、善良、質樸的形象,變成了虛偽、醜惡的小偷,那真就是徹頭徹尾的悲劇了。

覆在碗碟上的草灰,實際是尊嚴和情義

人到中年,看過很多世事悲歡後,再重讀魯迅的《故鄉》,終於把心裡的疑惑解開了:閏土的確拿了魯迅家的碗碟,但他在碗碟上放了草木灰,這層草木灰並不是他虛偽,而是他的尊嚴和對魯迅的情義。

閏土是魯迅兒時的伴侶,他們相識在十一二歲的少年時光。初識時,魯迅是富有的周家少爺,而閏土則是隨父替周家看管祭祀器具的小幫工。

年少“無知”,閏土喚少爺魯迅“迅哥兒”,兩個年紀相仿又經歷不同的少年,總有說不完的話。閏土給魯迅帶來了一個與他平日所接觸的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以至於,魯迅在聽閏土講完海邊拾貝殼、西瓜地裡鋼叉叉猹等等新奇事後,忍不住感嘆: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這許多新鮮事:海邊有如許五色的貝殼;西瓜有這樣危險的經歷,我先前單知道它在水果店裡出賣罷了。”

覆在碗碟上的草灰,實際是尊嚴和情義

初識,兩個少年都無憂無慮。時光荏苒,轉眼已過了三十年,兩人再見時,竟都已是中年。他們再度重逢,卻也是註定“再難相見”:魯迅此番回故鄉,是為了變賣掉祖屋,在北京八道灣買一個大四合院。

再見,兩人的光景已截然不同:

魯迅在經歷家道中落後,又再度成了“老爺”,他自日本留學歸國後,在教育部謀了職,賣祖屋前一年他還成了作家。魯迅賣祖屋是因為發達了,他一個月的收入是當時多數人幾年也掙不來的。

覆在碗碟上的草灰,實際是尊嚴和情義

閏土卻過得非常悽慘,按照母親的說法,他當時的境況是這樣的:“多子,饑荒,苛稅,兵,匪,官,紳,都苦得他像一個木偶人了。”魯迅自己親見的中年閏土則是:“臉上雖然刻著許多皺紋,卻全然不動,彷彿石像一般。”他的苦,已經到了無法言說的地步了。魯迅在《故鄉》裡這樣形容他再見的閏土:

“他大約只是覺得苦,卻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時,便拿起煙管來默默的吸菸了。”

可這樣的閏土卻給魯迅帶了禮物來,他給魯迅的禮物是用紙包包著的一點“自家曬在那裡的幹青豆”。

當年讀《故鄉》,讀到這一幕,並沒有太大的感觸,現在想想:少年的自己,當真是不懂人間啊!那包乾青豆,實際是閏土最珍貴的東西,它代表的也是已貧困到極致的閏土的尊嚴,和對魯迅的情誼。他嘴裡雖喊的“老爺”,而不是“迅哥兒”,但他在心底深處是把他當成“迅哥兒”的,和當年沒有分毫差別。

將這青豆給魯迅時,他還不忘說明,說:“冬天沒有什麼東西了”。已經沒什麼東西甚至吃不上飯了,卻還要拿出最珍貴的口糧給魯迅,可惜,這份情義,當時正處於興盛中的魯迅未必能讀懂。

覆在碗碟上的草灰,實際是尊嚴和情義

更能說明閏土對魯迅情義的還在於:得知魯迅將要回來變賣祖屋後,知道這次見面可能是兩人最後一次見面的閏土,幾次向魯迅母親打聽魯迅回鄉的時間,而且他剛剛好在魯迅回來時,趕來了。

看文章,經常要看作者“沒寫出來的部分”,魯迅沒有寫閏土怎麼算日子,可閏土分明是算著日子來的,算著日子來見他的“迅哥兒”。

再見的魯迅和閏土,沒有敘舊,求學時讀到這裡,心裡生出無限感慨。可如今再讀,卻只覺得:閏土不敘舊,恰是他珍視那段情誼的象徵。越珍視,就越不忍提及,怕一提及,就打破了它。

相比那些和魯迅明明沒交情,卻為了在他搬家時拿點東西而套近乎,諸如說“不認識了麼?我還抱過你”的豆腐西施楊二嫂,閏土何其可貴啊!

閏土沒有敘舊,可魯迅母親懂他的苦,也懂他和迅哥兒的感情,所以主動提出:“凡是不必搬走的東西,儘可以送他,可以聽他自己去揀擇。”

覆在碗碟上的草灰,實際是尊嚴和情義

魯迅母親與魯迅

這話等於開了最大的綠燈,可家裡已經揭不開鍋的閏土卻只揀好了幾件東西:“兩條長桌,四個椅子,一副香爐和燭臺,一杆抬秤,和所有草灰。”

魯迅滿以為,他要了草灰,是去沙地當肥料的,所以寫到草灰的時候,他在括號裡補充說:“我們這裡煮飯是燒稻草的,那灰,可以做沙地的肥料。”

魯迅全然不知道:閏土拿走草灰,是在幫他們處理麻煩。他知道:草灰是沒人要的,可這東西,總得有人處理,他拿走,多少是幫他最後一次處理麻煩。也因為算是處理麻煩,所以他並不急著拿走,非要等魯迅啟程的時候,再用船載去。

閏土挑揀的幾樣東西,全部是祭祀用的,當年讀到這兒,只覺得閏土是舊社會的人:都到了這份上,依舊把希望寄託在鬼神上。如今想想當時的想法,只覺得:太表面了。

如果站在閏土的角度看,他專挑祭祀用的東西,何嘗不是因為:他和魯迅初識,就是因為祭祀。所以,這些祭祀用具,多少是他拿來紀念他們的情誼。

另一方面,拿祭祀用具,而不是別的東西,也更加代表尊嚴:你看,三十年前,我就看管過你家的祭祀用具,我今天拿走幾件,也算是沒有佔你的便宜,算是理所應當。何況,我來時,還帶了自家最珍貴的青豆。

魯迅是否接收到這些訊號,實際並不重要,對於如閏土這般看重尊嚴的人來說:他自己心安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到這兒,閏土將魯迅家十幾個碗碟放在草灰下預備帶走,在閏土看來:並不算偷,一來,魯迅早說了:“凡是不必搬走的東西,儘可以送他,可以聽他自己去揀擇。”二來,他拿這些東西時,是覆在草木灰下的。

閏土在碗碟上蓋一層草灰,多少是在對自己說:我拿這幾個碗碟,是放在草灰下拿走的,我處理了草灰,拿幾個碗碟,算理所應當。

閏土把碗碟放在草木灰下,純粹是多此一舉,這多出來的一舉,表現出的是他的“心有所愧”。他明明那麼需要這些東西,卻依舊覺得自己不該拿……

所以,那層草灰,不是閏土虛偽的象徵,而是閏土的是非之心、善惡之心、羞恥之心,更是他作為亂世小民的一絲尊嚴。

可在臨走時,他的這層尊嚴,被來魯迅家“撿漏”的楊二嫂揭開了。她不僅掏出了碗碟,還“自以為有功”跑來說給魯迅母親聽,並順走了一個狗殺雞(養雞的器具)。

拿走狗殺雞時,楊二嫂飛也似的跑了,魯迅母親感嘆:“虧伊裝著這麼高低的小腳,竟跑得這樣快。”

比起豆腐西施,閏土再度顯得珍貴、可敬。

閏土的另一個可貴在於:他對尊嚴的看重,超過了常人。閏土再見魯迅時,帶了兒子水生,這個孩子完全是另一個版本的少年閏土。水生和魯迅的侄兒宏兒玩兒得很好,他們儼然是另一個魯迅和閏土。

原本,再次前來時,閏土大可以帶上水生,周家的另一個少爺不是喜歡水生嗎?可閏土偏偏沒有,他再來時,

卻只帶著一個五歲的女兒管船隻。

閏土的這個動作,說明他對自己和迅哥兒的情誼“無法繼續”,是有痛苦的,他不希望這種痛苦,在水生身上重演。不讓他們重演的方式,當然是讓他們少一些接觸,少一些感情了。

覆在碗碟上的草灰,實際是尊嚴和情義

也是因為過分看重尊嚴,1934年,紹興大旱,閏土家的地裡顆粒無收,此時,逼債的、收租的都紛紛上門了。無奈之下的閏土寧可把地賣了,成了失地的農民,也不肯託人向已經大富大貴的“老爺”魯迅求助。

同樣是因為尊嚴,閏土後來因積勞成疾生了惡瘡後,明明可以向魯迅求助,以醫治好惡瘡。惡瘡是小病,只需要一點小錢就可以醫治好,這錢對魯迅來說自然算不得什麼。魯迅聽到口信,一定會出手相助。可他依舊沒有開口,他任由傷口化膿發炎,小病拖成大病,最後淒涼離世。

到這裡,我們更加能確定:閏土一直是少年時能看管周家昂貴祭祀器具的閏土,他一直保有純真、善良和自尊自愛。

可惜,真的讀懂閏土時,自己已是中年。

中年再讀閏土,也透過查閱資料得知了一個好訊息:在新時代裡,閏土的後人和魯迅的後人成了真正平等的好友了——

1956年,也就是魯迅與閏土邂逅近六七十年後,魯迅的後輩與閏土的後輩跨越時空,成了真正平等的好友了。只是,此時的“閏土”換成了水生的兒子章貴,而魯迅則換成了魯迅的兒子周海嬰。

原來,當年的周海嬰在魯迅紀念館邂逅了一個年輕的管理員,兩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後來,周海嬰才得知:這個年輕管理員就是《故鄉》中水生的兒子章貴。

覆在碗碟上的草灰,實際是尊嚴和情義

章貴

章貴幼年喪父、家境貧寒,曾一度靠打零工過活,可活到新中國的他,不僅分得了田地,還被安排到了培訓班學習,並透過努力成為了可以在核心期刊發表學術論文的作者,他後來還擔任了魯迅紀念館的副館長。

1976年,即魯迅逝世40週年之際,章貴以研究者的身份,和從事無線電工作的周海嬰一同前往了日本。行到此,魯迅後人和閏土後人在身份上終於屬於同一階層了……

閏土後人的結局,大概可以撫慰那些和我一樣為閏土的遭遇而傷感的人們吧!

人到中年,越來越覺得:讀懂魯迅,就是讀懂人性,讀懂世道人心,讀懂人情冷暖。

可人的悲哀,不也是始於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