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懂王陽明的人,不再有煩惱

口 述:王德峰 復旦大學哲學院退休教授

編 輯:餘心豐

本文為王德峰在中智視野文化講壇上所作“王陽明心學及其當代意義”的演講精編(下篇),上篇為頭條《王德峰:一個人到了40歲還不相信有命,此人悟性太差》,內容有刪節,未經作者審閱,收錄於第31期《進化》中,希望對你有所啟發。

讀懂王陽明的人,不再有煩惱

做一個收拾精神、自作主張的大英雄

我們接著講禪宗。如果沒有六祖惠能,即無後來陸象山、王陽明的心學。禪宗為宋明心學準備好了思想材料。

禪宗五祖弘忍法師第一次見到惠能時,劈頭兩句話,“你從哪裡來?你來求什麼?”惠能如實回答:“我從嶺南來,來求佛法。”

弘忍法師說:“汝是獦獠人,如何學得了佛。”什麼叫獦獠人?中原地帶的漢人瞧不起南方人,把他們看成南蠻子,給他們起了一個貶低的稱呼叫獦獠。

惠能當即回答:

“人有南北之分,佛性本無南北。”

此言一出,弘忍法師心裡明白了:此獦獠根器大利,這樣的人最適合把佛法傳給他

但弘忍法師沒有馬上收惠能做徒弟,怕有人害他。因為當時是唐朝,朝廷支援寺院方丈同時是寺院的地主,廣有田產。

弘忍法師年歲大了,他所主持的東禪寺的核心問題是衣缽傳給誰,衣缽傳承的同時就是田產的繼承。從此寺廟裡就不清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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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忍法師有很高的智慧,跟惠能說,我不收你做徒弟,但我也不趕你走,你到舂米房去勞動。這是對惠能最好的保護。

後來,弘忍法師覺得該傳衣缽了,就把眾弟子叫到跟前,

“世人生死事大,汝等跟我學佛,終日只求福田,不求出離生死苦海,自性若迷,佛何可救”

言下之意就是對他們都不滿意,叫他們做偈句,就是佛教裡用一首短短的詩來表達對佛學的領會。

弟子們回去後,都在思考做還是不做,因為眼看師父最喜歡的弟子神秀已經當了首座弟子,將來衣缽肯定是他得。如果我們也去做偈句,等於跟他競爭,將來他得了衣缽,沒有我們好果子吃,所以大家最後不約而同地認為不必做。

神秀也在想做還是不做,他心裡想,如果不做的話,肯定拿不到衣缽;但如果做了之後,師傅見了,說做得不好,不光得不到衣缽,還在眾弟子面前失去威望。

進退兩難之際,神秀想出一個妙計,做還是要做的,但不要署名,半夜三更裡把它寫在牆上。若是師傅見了,說做得好,就承認是自己做的,否則就不吱聲。

他的那首偈句蠻出名的,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

第一句話,我們不僅要把自己的身體看成是肉體,而且要看成法身,像菩提樹一般。因為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悟道,所以菩提又成了智慧的象徵;

第二句話,我們的心本來很乾淨,像明鏡一般,但來到這人世間,由於人世間到處都是“灰塵”、到處都是煩惱,難免要沾染上灰塵;

那怎麼辦?時時勤拂拭,要不斷地擦擦擦;最後,莫使惹塵埃,不要讓它沾染上灰塵。

弘忍法師看到後,心裡明白一定是神秀所作,就跟眾弟子講,你們從今天起每天都要背誦這個偈句,對你們修行有很大的好處。

然後,弘忍私下裡把神秀叫到方丈寺,問他“這偈句是不是你作的”。神秀說,是我作的。

弘忍對神秀作的這個偈句不滿意,說

“汝作此偈,未見本性。只到門外,未入門內”

,讓他再去作一首來看看。隨後幾天裡,神秀神思恍惚,再也作不出第二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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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眾弟子都在背誦神秀的偈句時,惠能在舂米房勞動,被他聽見了。於是惠能問一個小和尚,你們在唸什麼?小和尚跟他講,師傅說,神秀首座這個偈句每天都要念誦,對修行有大利益。

惠能就說,我不識字,你能不能完整地念給我聽。那個小和尚就唸了。唸完後,惠能跟他說,我也來作一首。邊上有個和尚就笑起來,你這個獦獠還作什麼偈句,到舂米房去舂米吧。

惠能馬上回答他,

“切不可輕視初學者,輕視他人有無邊無量的罪”

。上綱上線了。那個人聽到後有點慌。惠能繼續說,

“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沒意智”

後來中國人有句話“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就是從惠能這句話裡套出來的,下下人就是指最卑賤的人,但卻可能有很高智慧,而上上人、地位很高的人卻可能沒智慧。

惠能接著說:“我不會寫字,煩勞你幫我把我的偈句也寫在牆上——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弘忍法師看到後,脫下自己的一隻鞋子,用這隻鞋子擦掉牆上的惠能偈句,說了一句話“亦未見本心”。當然,這是對惠能的繼續保護。眾弟子一看,師傅也不怎麼欣賞他的偈句,惠能就繼續是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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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宗第六祖惠能塑像

但這句話仍然是真話,弘忍法師沒說假話,出家人不打妄語。惠能偈句的境界雖然是比神秀的高,但也還沒見性。

我們簡單說明一下這兩個偈句的差別。神秀認為,我們本來有一顆乾淨的心,但來到世界後就沾染上了灰塵。因此他認為,修行就是不斷地擦灰、不斷地把我們的心跟外部世界隔絕開來,並且要保持這種隔絕。把心和煩惱二元對立起來了。

惠能的偈句境界比神秀的高,但為什麼弘忍法師會說“亦未見本心”?因為他的偈句針對了神秀偈句的毛病,這叫針鋒相對。

惠能的偈句,其實表達的是《金剛經》最核心8個字的前半句“應無所住”,不要把自己那顆本來乾淨的心當一回事,否則就叫

“住了淨相”

比如有的人原則性太強,乾淨和骯髒區分得清清楚楚,他保持自己的乾淨,不能接受任何汙垢,這也是一種病態,叫“住了淨相”。

我們看,蓮花是佛教的象徵,但蓮花生長在哪裡?生長在汙泥裡。所以智慧從哪裡來?從煩惱中來。如果世界上本無煩惱,還要智慧幹嘛?所以惠能說“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就把心跟外部世界的對立給無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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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無了以後,又不能停留在這個“無”裡,否則就叫執著於空,又是煩惱。因此,還要把這空再空掉,叫作“空空”。

就像禪宗講修行要達到“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境界,該怎麼進?

回到生活中來,再入世。

所以說,當時的惠能尚未見性,因為後4個字“而生其心”的境界還沒達到。但他已經到了悟的前夜,已經站在門檻上,只要再跨一步就進去了。

弘忍法師看到惠能的偈句後,用鞋子把它擦掉,這個動作其實暗藏禪意。惠能的偈句表達的是“無”的境界,那擦掉是什麼意思?對這個無再無一次。

弘忍法師已經明白,今天晚上一定有人悟、有人成佛,這個人一定是惠能。所以他在黃昏時分,到舂米房去見了惠能。

惠能當時正在舂米。舂米是非常繁重的體力勞動,一塊很大的石頭系在一根又長又粗的木棒上,這一頭踩下去,對頭往上升,然後這頭一放。

惠能又是個身體瘦弱的人,沒那麼大的力氣,後來他想出一個辦法,找了一塊很大的石頭綁在腰間,增加體重,叫腰石舂米。

弘忍法師看到他如此舂米,第一句話就說,

“求道之人,為法忘軀,當如是乎”

。接著問他,米熟了沒有,意思是米舂好了沒有。

惠能是何等人物,怎麼會光從字面理解弘忍法師的問題呢。他回答說:

“米熟久矣,猶欠篩在”

弘忍法師立刻明白惠能在告訴他什麼,這個“篩”字把竹字頭拿掉,就是師。他知道惠能在告訴他,我惠能老早就準備好了,就差最後一個環節,由師父你來幫我開悟。

弘忍法師也不說話,舉起手中的手杖敲了3下,而後就走了。惠能心領神會,這是要我半夜三更時分到方丈室去。

三更時分,惠能到了方丈室。弘忍法師用一塊很大的袈裟把窗戶遮嚴了,不讓燈光透出去,終於在燈下給惠能講《金剛經》。

講到“應無所住,而生其心”這8個字時,《六祖壇經》裡沒留下弘忍法師是怎麼講解這8個字的話,而是說惠能聽了弘忍的講解後大悟,連說5個“何期”:

何期自性,本自清淨。

自性就是自本性,也就是自本心,就是“而生其心”的那個心,也就是人人都具備的佛性;

何期自性,本不生滅。

佛性,它不生不滅;

何期自性,本自具足。

萬事萬物的真理,我們自性本來具備,這恰巧就如孟子所說的“萬物皆備於我,反身而誠,樂莫大焉”,真理不要到本心之外去求;

何期自性,本無動搖。

無論我們的生活處境怎樣,順境也罷,逆境也罷,恐懼也罷,都不足以撼動它;

何期自性,能生萬法。

法就是事物,萬法就是萬事萬物,萬事萬物的真實意義像我們的佛性呈現,平時我們所把握到的事物的意義都不是真實的。當你見到佛性後,萬事萬物的真實意義才向你呈現。

弘忍法師一聽到惠能說出這5個“何期”,知道他悟了,就把衣缽傳給了他。禪宗透過惠能奠定了基礎,我們明白了佛性人人都具備,平時沒看到是因為心沒起來。

讀懂王陽明的人,不再有煩惱

佛教講“觀想”,不是用眼睛看,是本心起來。這個本心可了不得,大如天,

叫“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把小我放下了,把“人我別”去除掉了。

我們非常重視自己這個“我”,不斷地拿出來跟別人比。如果發現別人比自己高,心生嫉妒;如果發現別人比自己低,心生傲慢。

但我們不斷拿出來跟人家比的那個“我”,是自己的本來面目、是自己的自性嗎?不是。所以禪宗修行的第一件事就是解決這個東西,減去這樣的小我。

假如惠能尚未圓寂,那麼他就還在廣東韶關的南華寺,在那裡主持東禪法會,然後我王德峰去參見他。

我前去參見惠能是帶著一個目的。我想要在惠能面前印證一下我王德峰悟過沒有。他接見我的第一個問題應該是,甚麼物

(什麼東西)

?第二個問題,恁麼來

(怎

麼來)

假如我應聲回答,復旦教授,坐飛機來。完了,惠能一定知道此人沒悟過,就沒什麼往下交流的必要了。

我該怎麼回答他的第一個問題?復旦教授不是我的本來面目。文革爆發時,我當時是小學三年級的學生,然後我很快就知道“我是誰”了,我父親叫走資派,我母親叫逃亡地主,於是我叫狗崽子。

狗崽子肯定不是我的本來面目。多少年過去了,昔日的狗崽子成了今日的復旦教授,但難道我因此就可以說復旦教授才是我的本來面目嗎?我可以這麼說嗎?照樣不可說。

就像狗崽子不是我的本來面目一樣,復旦教授也不是我的本來面目。

那我到底是“甚麼物”?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這也不是我的本來面目,這是法律規定,假如我有朝一日加入他國國籍呢?

再換一個回答,某人丈夫、某人父親,這同樣不是我的本來面目。哪有一個男人天生是丈夫的,他成為丈夫是被他妻子做成的,也沒有哪一個人天生是父親,他成為父親是他兒女出生那一天,他的兒女把他作為父親也生出來了。

所以我說什麼都錯了。那麼,我該怎麼回答?

“不是東西,沒來。來的只是我的肉體,佛性不來不去”

。假如我是這樣回答的,我相信惠能會應和我,此人還算是悟過的,底下還有交流的可能。

禪宗的心學,我們由此可見一斑,這是很根本的一點——

去掉“人我別”,放下那個不是你本來面目的東西,

你別把它搬出來跟人家比,它並不是本來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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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惠能跟嘲笑他的那個和尚說,

“切不可輕視初學者,輕視他人有無邊無量的罪”

。這句話雖然上綱上線,但是這綱上對了、這個線也上對了——

社會文明中的種種病症有一個總根源,輕視別人,所以叫無邊無量的罪。

假如你去讀一讀希特勒那本書《我的奮鬥》,你一定會發現寫這本書的人有一個崇高的靈魂,他想要“拯救”世界,但恰恰就是這個導致希特勒犯下滔天之大惡業。

為什麼?輕視別人。他首先輕視了誰?猶太人;其次又輕視斯拉夫人,犯了種族滅絕的滔天惡業,這都是有根源的。所以佛家把這個文明病症的根源點得非常清楚。

禪宗第一祖是達摩,從印度來到東土傳心學,遇到梁武帝。梁武帝篤信佛教,達摩就想度化他。梁武帝問達摩,我這輩子不知造了多少廟、供養了多少和尚,你看我這個功德大不大?達摩回答說,這不叫功德。梁武帝聽了就很不高興。

有人就拿這個典故問惠能,這時惠能已經悟了,他說“切不可懷疑”。那個人就繼續問惠能,那在你看來什麼是功德?惠能回答了8個字,

“見性是功,平等是德”

“功”是什麼?我們心靈所達到的境界,見了佛性,自見本性,就知道自己的本來面目;

“德”是什麼?人與人打交道的原則應該是平等。平等是德。合起來叫功德。

所以學習禪宗第一件事要守戒。守什麼戒?

戒輕視他人。真正的、根本的戒是平等,永不輕視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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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學佛很恭敬,每天做功課。我有個同學就是這樣,五體投地地拜佛。有次我去造訪,正好遇到他在拜,時間還沒到,他不能站起來。大熱天的,空調都不開,我看他拜得大汗淋漓。

等他拜好了,站起來跟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某人的是非。我就跟他講,你白拜了,你剛才那個叫體育鍛煉。

他說,你怎麼知道的?我說,《六祖壇經》看過吧?拜佛是必要的,但並不是你面對那個泥塑的或者木頭造的佛像去拜,那只是偶像。

為什麼要拜佛?

就是把小我放下來。拜的時候頭一定要碰地,否則就是你還有東西在那裡自負、自以為是,要把小我徹底地放到地上去,這就是五體投地拜的原因。

到現在我都不敢說自己在修行,為什麼?第一件事平等就做不到,很難。我們回顧一下,我們周圍打交道的人當中難免會碰到這樣的人,笨一點倒也算了,還壞,叫“既笨又壞”。

我有時候想到這種人,心中難免起了對他的輕視之心。這個念頭一起來,我就知道我錯了。戒這個事情真難,比戒酒和戒菸難得多。

還有一個案例,有一個弟子有一天終於忍不住問他的師父,師父,你能不能告訴我,佛究竟在哪裡?他的師父是這麼回答的,

在你面前聽你說佛法的就是佛。

就這一句話,那個弟子悟了:

眾生是佛。眾生是尚未覺悟的佛,佛是已經覺悟了的眾生。

所以嚴格來講,佛教不是宗教,它是無神論。釋迦牟尼是普通人。用漢字翻譯梵文中的“Buddha”的本意是什麼?

覺悟者。

每個人都有佛性,這佛性跟宇宙一樣大,只是還沒見到。沒見到的情況下,叫凡夫。

前面迷是凡夫,後面悟即是佛,所以永不可輕視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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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宗的心學講,我們本心起來即是佛,

即心即佛。

它講出中國思想以前沒講到過的一個最重要的境界——眾生平等。

眾生之間差別很大,出生門第不同、資質不等,有人聰明,有人笨,性格也有很大差別,男人和女人還有性別種種差別,但這都不至於讓一個人可以比別人低,因為他有佛性在。

所以每個人都要堂堂正正、自作主張、自性自度,禪宗就是這個意思。

因此,禪宗思想就為宋明心學做了準備。我們中國人如何樹立起自己的獨立人格?

什麼叫獨立人格?道德自覺的主體,徹底地打破主奴關係的文化。

王陽明後來這麼講:

“我們每一箇中國人,無論是販夫走卒,還是引車賣漿者流,都要做收拾精神、自作主張的大英雄。”

人的社會地位有高低,你叫販夫走卒,我叫引車賣漿者流,但這不妨礙我們成為大英雄,這叫收拾精神、自作主張。這個就是宋明心學的共同目標“破心中之賊”,打破主奴關係的文化,這是中國人自己偉大的啟蒙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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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管栽培灌溉,

勿作枝想,勿作葉想,勿作花想

因此最後一個問題,什麼是王陽明心學?

王陽明心學第一層意思,就是我們之前講過的一個命題——心即理,心外無理。

我們來看一下什麼叫“心即理”。《大學》《中庸》《論語》《孟子》這4本書合起來叫四書。

第一本是《大學》,它是中國人培養哲學修養首先要看的書,叫“初學入德之門”。第一句話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

,叫“三綱領”。

什麼叫“明明德”?第一個明字是動詞,後面的名詞“明德”指的就是心之德。那麼“德”又是什麼意思呢?用英語來說叫Virtue,指的是一個事物的特徵、屬性,比如我們兩條腿的Virtue是跑步彈跳、頭腦的Virtue是思考學習、心的Virtue就叫明德,我們本來有,但是它被遮蔽了,因此再讓它彰顯出來就叫“明明德”;

那麼,“明明德”該如何明?第二句話來了,在親民。“民”就是人民生活。我們明明德不是把自己關在書齋裡苦思冥想。途徑在哪裡?在體察、體會人民生活。

為什麼?因為天道在哪裡?在人民生活中。你要領會到百姓平常生活裡有天道,這叫“親民”;

然後“止於至善”,最高目標是讓我們的心跟天理一致,不摻雜任何小我的私慾,把偏見清洗掉,叫 “此心純乎天理之極”。這是王陽明對至善的理解。

那麼,還有“八條目”:

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王陽明在少年時曾問他的老師,什麼是人生第一等事?老師回答說,讀書,然後做官。

王陽明聽了不能接受,跟老師說,那不叫第一等事,讀書、學做聖賢才是。他的老師聽完哈哈大笑,你也太高了、太空了,我們做不了聖賢,還是好好讀書去做官吧。

我們看,少年王陽明的境界已經來了,第一等事——讀書、學做聖賢。後來他不知道該怎麼學了,就有人告訴他是有途徑的,就是朱熹所教的先從格物開始。

什麼叫格物?對事物進行觀察和理解。

比如,我們看一根竹子,要盯著它看,然後一定要想清楚竹子為什麼被稱為竹子,而沒有被稱之為另外一棵樹,比如榆樹。

這一步做到後再說致知,

“格物而後致知,致知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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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陽明聽了後覺得好,有信心了,原來聖人是可以學的,而且有路徑,於是他第一步開始格物,格什麼?竹子。

結果他格了七天七夜,沒格出道理來,反倒格出一身毛病來。這時他失去信心,就躲到道家學說裡去養病了,後來又接觸佛學,開始領會禪宗,這是他做學問的第二階段。

那時他已經科舉成功做了一個官,但在官場上被人參了一本,皇帝把他貶謫到貴州的一個蠻荒之地——龍場。

王陽明到龍場做什麼官呢?管一個驛站。他在那裡吃足了苦頭。但有一天的半夜三更,他頓悟了,非常激動地大呼大叫,把周圍的人都驚醒了,這叫“龍場頓悟”。

(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語之者,不覺呼躍,從者皆驚。始知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於事物者誤也。)

頓悟後的王陽明,走了一條“背叛”朱熹學問的道路。朱熹讓我們從外部事物中去發現天理,而王陽明突然明白,

天理不在外部事物中,在我們心裡。

中國人要解決“破心中之賊”的問題,程朱理學指點一條什麼道路?先從世界上的各種事物中去領會到天理,然後把它說明白,接著讓全體中國老百姓都懂它,並以此克服個人私慾,這叫“存天理,滅人慾”。

但問題出在哪裡?

天理如果在人心之外、在人心之上,脫離了人心,它就是僵死的教條,沒有力量。

你認識到它,對你的生活、行為和生命事件毫無影響。

舉個例子,那些跟父母對簿公堂的兒女們,他們難道不知道孝之理嗎?作為一箇中國人從小耳濡目染這個道理,但只是頭腦知道有用嗎?這個理在他的心外,所以他照樣跟父母對簿公堂、爭奪財產,問題的關鍵在此。

陸象山和王陽明發現程朱理學走的路不對,把天理高高在上地端在那裡,向老百姓解釋清楚,然後大家去服從他,這個天理就成了僵死的教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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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陽明

天理在哪裡?在人心裡。王陽明說

,“良知乃是天理之昭明靈覺處,故良知即是天理”

良知又是什麼?王陽明有次帶兵打仗時,他手下抓到一個大盜賊,把他押到王陽明面前。

王陽明就跟他說,你做如此傷天害理的事,良知何在?那個盜賊蠻有意思,“王先生,我久仰你大名,我知道你天天說良知,但你能不能把良知拿出來給我看看?”

王陽明說,好,我現在就拿出來給你看。這樣,我現在決定放了你,但有一個條件,把你身上所有東西給我留下來。

這個盜賊看到王陽明願意放他,很高興地就答應了。王陽明底下的人開始剝這個盜賊的衣服,剝到只剩最後一個褲衩時,這個盜賊叫喊了出來:王先生,求求你,把這個褲衩給我留下吧。

他剛說完這句話,王陽明大喝一聲

“良知,當下呈現”

。你不是要我拿出來給你看嗎?它就在你身上、就在你心裡。

大家請注意王陽明所說的“當下呈現”這4個字。大思想家說話不隨便說。這是什麼意思呢?它指的是,

這不是頭腦中經過概念判斷的推理,而是當下呈現,就是說他的生命情感的真相,在此時此刻不由自主地呈現、情不自禁地來了,所以這不是頭腦的事,是心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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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腦和心有區別。要說明這兩者的區別太容易了。比方說有一個人失戀了。失戀是一種很大的痛苦,他無法排解,後來只有一個辦法,找到一個知心朋友,向他傾訴自己的痛苦。

那位知心朋友聽了他的傾訴後,想勸他把這件事情放下,但想想看該怎麼勸?沒辦法勸。後來那個知心朋友很聰明,想出一句話跟他說,要知道天涯何處無芳草啊。

這句話倒是符合理性的,他的潛臺詞就是你如此鍾愛的女子現在離你而去了,你很難過,我能理解,但你要知道,她並不是世界上唯一的女子。

那個失戀的人聽了這句話後,頭腦想通了,因為它完全符合理性,所以他的頭腦做出一個決定,把這件事情放下。但就在他頭腦做出這個決定後,心裡又一陣地難受起來。

就像李清照寫的那首詞,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下眉頭”的意思是頭腦想通了,“卻上心頭”是說心裡又來了情緒。這就是頭腦和心的區別。

頭腦和心哪個更根本?心更根本。因為在頭腦裡活動的是概念判斷、推理,在心裡活動的是生命體驗、生命感受。

試想一下,我們是否有可能用頭腦中的概念判斷、推理,把我們心中的生命情感消解掉?不可能;我們頭腦中理解了一個道理,它能不能成為我們的生命動力?也不可能。

生命實踐的動力來自哪裡?

心,就是生命情感。因此,我們在世界上行動、實踐的動力絕不來自頭腦,驅使我們去行動的是情感的力量,而情感發自於心。這個發自於心的情感要在它本真的真相里,叫做“天理”。

這就是“心即理”的意思。此“理”並非概念的判斷、推理,也不是自然科學的定律,是生命情感的真相。

下面我們來問一個問題,朱熹跟王陽明彼此對立的學說中,對立點在哪裡?

朱熹告訴我們,天下先要有孝之理,人才會有孝敬之心。孝的道理是不朽的、本來就存在的,只是因為我們沒有去認識它,所以就不會孝敬父母,因此孝親之心就沒有了。“孝之理帶來孝親之心”,這是朱熹理學的出發點。

這道理對不對呢?我認為是不能成立的。我們剛才講過,時下中國社會一切醜惡社會現象的發生,不在於我們對“理”不瞭解,像孝之理,我們都瞭解,但問題是我們沒有孝敬之心。

因此,王陽明把孝之理和孝敬之心的關係顛倒過來——

天下因為有孝敬之心,才會有孝之理。

這個道理在哪裡?查一查《論語》就知道:孔子有一位弟子叫宰予。宰予有一天問孔子,你主張恢復周禮,而周禮當中有一條,如果我們的父母親去世的話,要服喪3年。但3年是不是太長了,能不能短一點?

孔子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反問宰予,假如你父母親去世的話,你吃得好、穿得好,會心安嗎?

(食夫稻,衣夫錦,於汝安乎?)

宰予回答:“安。”孔子就說了一句,“汝安則為之”。宰予得到這個答案就走了。宰予剛一走,孔子忍不住說了一句,“予之不仁也”。

孔子拿什麼作為標準判斷出宰予這個人不仁呢?心安與否。儒家的核心觀念“仁”,並不是一個概念,它是生命情感的真相。

我們對父母的愛從哪裡來?不是來自我們的頭腦對道理的認識,

而是因為我們親身感受過父母親給我們的關愛和恩典,如果我們還不去回報,我們會心安嗎?不會。

孝敬之心就是這麼來的。無此心即無此理。

讀懂王陽明的人,不再有煩惱

中國人什麼時候最明白“什麼叫孝”?倘若子欲養而親不待,一旦你在此痛之中,是無法挽回的,你一定全然明白“什麼叫孝”。

孝不是概念,是生命情感一個方面的真相,我們在此真相中了,就在孝之心當中,於是才有孝之理。

而且良心不安是會有聲音的。

這個聲音叫什麼?良知的呼聲。比如說,你是一名企業家,假如你在企業裡做了一件事,它在理性上通得過、完全符合現代企業制度和規則,但會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一名員工的命運。

然後,你回到家裡坐下來吃飯,吃著、吃著你又想起這件事情,突然心裡一陣不安,於是你又把這件事在頭腦裡想了一遍,發現自己沒做錯,完全符合理性,於是繼續吃飯。但吃著吃著你又想起了那件事,那個聲音來自於你的心,因為你不安了。

所以我一直跟企業家們講,你們學管理科學很有必要,現代企業制度要根據管理科學建立起來,但這絕不是根本,在跟企業中的每一位成員打交道時,還有一種更根本的道理。

他們問我是什麼道理?我說,天理。他們又接著說,你說說看什麼是天理?我說不是說的,是回到你心裡去求,就馬上會知道的。不知道也沒關係,到時候它就發出聲音了。

什麼聲音?良知的呼聲,就是王陽明講的,“良知乃是天理之昭明靈覺處”。

而我們的那顆心,又來自哪裡?我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哪個人是單個地生活,一定是處在與他人的關係中生活。生命情感就是從人與人的關係中來,我們的心就是這麼來的。

每個中國人在人生歷程中或成功、或失敗,這些成功或失敗的價值最後都落實到哪裡?

落實在我們跟親人的關係中,也落實在我們跟民族的關係中。

你在人生舞臺上取得成功,按照西方的說法,你應該感受到自我價值的實現了,

但中國人不是這樣,要讓父母知道、讓妻子和丈夫知道、讓孩子知道,以告慰他們,這是人生價值的實現和落實處。

這個民族真有意思。80後在他們成長的過程中,曾一度以為自己是世界公民,後來終於發現還是中國人——在我兒子有了女兒的那一刻,他後來跟我講,自己心裡最柔軟的東西被觸動了。他說知道以後該幹什麼了,那份父女之情不得了的大,明白了自己肩上的責任,再也不說要自我實現了。

我們這個民族因此而了不起,下一代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命根子,真正的中國人都為下一代而奮鬥的。

我們家請了一個50多歲的鐘點工。我問他,你在上海混了幾年了。他說大概19年。我說,那你也掙了不少錢了吧,回老家的話,房子蓋得起吧?他說蓋得起。我說那你還在這裡幹嘛?你應該退休了,享享清閒的福。

他說不行,自己有兩個兒子,第一個兒子結婚了,生了孩子,第二個兒子現在在讀大學,還需要幫助他們。他想到的是孫子還有第二個兒子,所以繼續每天干5戶人家的清潔。

我真知道這是個了不起的民族。

我們這個民族是為未來而奮鬥的民族。下一代就是未來。哪怕這一輩子吃了再多苦,只要下一代的生活超過我們就好了。為下一代開闢光明幸福的人生道路,自己吃再多苦都可以。世界上還有其他民族是這樣的嗎?沒有,就我們中華民族。

我們這個民族的生存方式、人生價值的境界在儒道佛裡,不在西方宗教和西方哲學裡。

因此第二點,王陽明心學的全部學問,如果概括起來就3個字

“致良知”

這個“致”是什麼意思?是不是說有一個真理在某個山頂上,然後你攀登到山上終於看到真理了?不是這麼回事。

這個“致”不是指獲取。為什麼?我們本來就有啊,何需要去取它呢。那能不能理解為創設,把良知創立起來?仍然不是。那是什麼?

我們剛才說到,良知是有聲音的。這個比喻蠻重要的。

在我看來,致就是聽,

致良知就是聽良知。

怕的是你有時候受到干擾,你就聽不到了。干擾來自種種因素,一種叫私慾,還有一種叫邏輯。

我們該如何去聽?一個叫無私慾之蔽,要去掉私慾的遮蔽;還有一個,要把邏輯對我們的干擾去掉,把認為做事情按照理性做就完全對的想法去掉。

然後,在自己的生命實踐中聽。這個聽也就是行、也就是生命實踐。我們請年輕一代都坐在教室裡,然後跟他們講一番做人的道理,這解決問題嗎?絕不解決問題。

所以王陽明心學的第3個命題就來了:

知行合一。知和行,不能分成兩件事,而根本就是一件事。

我們不能以為在行之前要先有知,如果是那樣的話,就是朱熹理學了,就是說我先要認識到天理,然後去行動、去實踐。

王陽明說:

“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知而不行,只是未知。”

所謂“知是行之始”,這個“知”指的是什麼?對真理的領會。而凡是真理一定是我們心嚮往之的,比如你看到美好景色,就會想融入其中,因為你心嚮往之。

所以心嚮往之,表明“知”是什麼?

是行動的動力。

因此叫“知是行之始”,不由自主地心嚮往之。

那麼,行又為什麼是知之成呢?這個真理,你既然心嚮往之,所以你想要做的事情就是讓自己跟你所向往的東西融為一體。

不“行”,又如何能融為一體呢?因為我們嚮往了,所以去行動,行動就是讓我們自身跟它融為一體。這樣我們的生命因此有了意義、有了精彩,讓我們生活在真理中,這叫“行是知之成”。

全部的這一切都是實踐的,而不是理論的。

《論語》第一句話,“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其中這個“習”字很有意思。“習”的繁體字怎麼寫?“習”。羽就是鳥的翅膀,指的是一隻鳥白天需要數次飛翔。

所以就拿“習”字來說,我們學做聖賢就是不斷實踐,如鳥一般一日數飛。學而不習,非學也。

讀懂王陽明的人,不再有煩惱

整個心學絕不是抽象的理論,而是生命實踐之功夫。王陽明心學是教我們去身體力行的。

比如你練毛筆字,按照王陽明心學,不要求字好看,只是一個用“敬”的功夫。

而現在我們很多人一練習書法,就想著自己最好成為書法家,寫的字到處有人欣賞,那麼你就開始求了。

錯了。你要做的事情是什麼?

澆灌你的樹根,不要作花想,不要作葉想,不要作枝想,這是王陽明的原話。

(初種根時,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葉想,勿作花想,勿作實想。懸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沒有枝葉花實?)

就好比我們種一棵樹,你總在想它應該開燦爛的花、應該有茂盛的樹葉、應該有很好的枝椏,你帶著這樣一個目標去種樹,卻殊不知花也罷、葉也罷、枝也罷,只要樹根扎得深,最終是它自己生長出來的東西,而不是你求的。

你只需要把一件事情認認真真地做,用“敬”的態度。只要樹根澆灌得好、根扎得深,還怕什麼呢?冬天一定會來,這棵樹的花葉都會凋零,但哪怕只剩光禿禿的樹枝也沒關係,當春天到來時,它又花繁葉盛起來了。但如果樹的根扎得不深呢?那就凍死了,就這個道理。

因此,

如何知行合一?就是做什麼事情都要聽良知。

良知乃是我們生命意義的根本。而不是說,枝枝椏椏地去學習王陽明心學,最後積攢下100多條王陽明教我們的人生箴言,那是記不完的。

為什麼王陽明讓許多人折服?比如中國近代史上一些重要人物,無一不是王陽明的信徒,比如曾國藩、李鴻章等。因為王陽明達到了儒家講的人生最高成就“三不朽”——立功,立德,立言:

立言,

是指他的學說;

立德,

是指他一生的行為留下的榜樣;

立功,

是指他多次帶兵平定叛亂。比如當時有一個割據的諸侯寧王朱宸濠,叛亂了,勢力很大,但沒想到在短短時間裡灰飛煙滅,就因為王陽明去了。

王陽明如果只是光立了個言,我們會覺得那是空言,但他做給我們看了。

所以我們不要在那裡空翻書,空空討論來、討論去。

真理不在口中的辯論,而是在你的生命實踐中去聽到天理。

時間關係,我就講這些,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