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治的細節︱這個世界有神奇女俠嗎?

說說電影《神奇女俠》。天堂島是一個只有女性的世外桃源,以女王為首的亞馬遜女人強壯聰慧、武器精良,堅守著宙斯賦予的保護人類的使命。戴安娜是女王的女兒,她武藝高強,身上蘊藏著未知的神秘力量。一場意外,她人生中第一次見到了男人,來自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英國軍官史蒂夫。從他口中,戴安娜得知外面的世界正在經歷戰爭的磨難。為了拯救人類,戴安娜拿起了長劍與盾牌,和軍官離開了天堂島。她的神秘力量,終於在愛人之死的刺激下得以爆發,最終摧毀了戰神的陰謀。

這是一部大女主的電影,戴安娜又美又颯,最後和戰神的決戰是全劇的高潮,她從女戰士變成了拯救世界的女神。雖然女神養成的過程仍然是男性視角的舊瓶新酒,但《神奇女俠》也指出了一些值得討論的問題:我們需要如何面對男色消費?女性可以要求生育自治權和性自治權嗎?我們需要如何確認女性的力量?女性一定需要被保護和拯救嗎?

一、大女主與螢幕上的男色消費

電影故事的設定是:神奇女俠的意中人史蒂夫教她融入人類世界,教她愛和成長;沒有他,神奇女俠就找不到使命所在,也找不到力量的源泉。在這個設定之下,亞馬遜的眾多女人們,雖然創造了一個完美世界,雖然幾千年不需要男人,但對一個突然闖入的小男人的能力、知識和專業技能表示佩服,還對外面的男性世界帶著深深的畏懼不安。

當鏡頭用戴安娜公主的視角消費男主健碩的胸膛時,導演顯然陷入了自娛自樂的美好想象——女性,哪怕是從沒見過男性,也一定會被男性的肉體吸引。誰能解釋一下,貴為亞馬遜公主,每天騎射練武,怎麼就對一個從天而降的愣頭愣腦的軍官產生了荷爾蒙?到底導演是有多自信,才會安排一個世外仙境裡的公主演出類似於武俠小說裡一見楊過誤終身的戲碼呢?反正我是不相信。

男主保護女主的戲,我們是熟悉的。在劇中,戴安娜跟隨軍官史蒂夫進入人類社會,對外界的危險和惡意一無所知,女生的傻,正好激發男人的保護欲,更何況他們保護的物件,還是無所不能的神奇女俠。這個安排,似乎也符合我們的想象,畢竟在《射鵰英雄傳》裡,郭靖也試圖保護比他武功高強的黃蓉。

史蒂夫犧牲了自己,他死之前,對愛人戴安娜說,“我拯救今天,你拯救世界。”結局的時候,女英雄確實拯救了世界,然而,無法拯救這部俗套的男性視角的電影。

雖然號稱是大女主,但是故事並不在意女性的感受。其他類似的電影、電視劇裡塑造了一系列又好看又好命還有本事的女性。女一號倒是有了,但是對於女性力量的覺醒有什麼正能量嗎?看完就知道那是假的,他們只在乎是個好故事,能賣個好價錢,根本不在乎女性的成長,也從來不觸及女人的困境,甚至還要在故事裡販賣私貨:無論你如何強大,你總是需要男人的。什麼時候,在電影裡女人可以自己成長,可以靠女性的幫助,可以自己一步步摸爬滾打,一步一個腳印地往上攀爬,而不是因為男人都愛我,男人都幫我才變強,那才好看了。

在東西方文化裡,女人作為被拯救的、被保護的、被選擇的物件,已經太久了。現在的影視文化,還不足以孕育出可以獨立於男性的真正的神奇女俠。

另外,我們已經具備消費男色的意識和能力了嗎?雖然在中文網際網路世界裡,帥哥鮮肉這樣的稱謂不絕於耳,螢幕上也充斥著被凝視的男性臉龐和身體,所以竟然有人以為我們的女性已經開始消費男色,或者說開始模仿男權物化女性那樣去物化男性了。

說一個諷刺的笑話,我的一位女性朋友講起來她在日本夜總會里帥哥作陪的經歷,這讓她第一次理解了情緒價值這件事,因為這些帥哥是真的在用心令你開心,這是他們的工作。但是,作為消費者的她,竟然神情緊張呆若木雞進退失據。聽完她悵然若失的告解,我覺得這裡面蘊藏著深深的隱喻。作為女性,我們在漫長的男權社會中,提供過子宮價值、養育價值、性價值、情緒價值、家庭價值,然而我們還沒有學會作一個消費者、剝奪者、享受者,去體會去感受男性提供的同類價值,我們尚不能作為平等的一方去付諸行動。

所以,《神奇女俠》裡史蒂夫洗澡並暴露美好身體的一幕,雖然讓人尷尬,但是也可以作為女性對慾望和歡愉的公開表達和練習。既然電影螢幕讓我們公開表達出來,那也算為女性提供了一點微不足道的練習渠道和媒介吧。說的通俗點,什麼時候不尷尬了,什麼時候就離兩性平等更近了。

二、女性的生育自治權和性自治權

電影裡還涉及到了女性的生育自治權。故事把戴安娜的生活環境安置在天堂島,那是一個沒有男性的世界,神奇女俠是在沒有男人的純潔無瑕狀態下誕生的。她的母親捏出一個小女孩形狀的泥人,誠心禱告,宙斯賦予泥人生命。所以,這就意味著,她的出生是女性自我選擇生育權的結果。

當生育與婚姻解綁,女性是不是能獲得更大的自由呢?

婚姻制度作為穩定社會的大殺器,其本質是性資源分配的方式,是男性基因傳遞的手段,也是撫育子女的需要,否則我們的祖爺爺祖奶奶們要婚姻幹啥?然而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發展、女性地位的提高以及多元的社會背景,使得婚姻與生育的分離成為了可能。當然,婚姻與生育之所以緊密地聯絡,是因為這種結構能夠更好地撫育子女,那麼,如果有女性希望擁有生育自治權,希望獨自生育並撫養子女時,其必須證明自己有足夠的能力對孩子的成長提供物質和情感支援。

所以,放棄婚姻養育子女,女人你準備好了嗎?當你擁有了選擇自由,是否也具備選擇的能力和承擔後果的能力呢?

對此,我們的法律還沒有來得及做出反應,或者說立法者更多持保守立場。婚姻與生育仍然緊緊地捆綁在一起的,想要生育,必須在婚姻關係之下。

同樣的問題也存在於女性的性自治權。我國刑法關於性自治權的保護主要集中在強姦罪、強迫賣淫罪、組織賣淫罪等罪名上,但法律還沒有完全達到國際公約的反對歧視女性的要求。比如婚內強姦、熟人性侵、利用職務、身份優勢的性侵、職場性騷擾等等,在構成要件和證明責任上,採用的標準很有可能對女性不公。

在男權社會,法律不可避免的會依據男性的理解來詮釋女性的同意與否。例如,在熟人之間發生的強姦案中,至少在強制不明顯的威脅下,女性可能因為害怕而放棄激烈反抗,僅僅表達了不情願或告饒,這種情形就很難被認為是違反婦女意志。事實上,這恰恰是男性所津津樂道的“不意味著半推半就”。

按照法治之光羅翔老師的觀點,此類案件中必須尊重女性說不的權利。在法律中拋棄“不等於是”這種男權主義的哲學,要求男性尊重女性語言上拒絕權。從保護女性的角度,這種設計當然很好,但是這一制度也暗含了一種期待,不鼓勵女性的性解放和性自由,同時出於保護立場對女性的性同意設定年齡和身份限制。

在羅師看來,女性的性解放運動,對於男性而言,獲得性更加便利,有百利而無一害。但當年的女權主義者認為,任何運動都會攜帶負面效應。關鍵之處在於,女性在獲得性自治的時候,有沒有具備與之相關的行動自由的能力和後果承擔的能力?

每每論及此中掣肘之處,羅師都表現出憂慮的神情。在他眼裡,女性是真的需要全方位的保護和拯救嗎?即使出於善良和正義的目的。如果她不需要呢?假如法律一直沒有做好準備,是不是就無法產生可以獨立為自己選擇承擔責任的女性呢?曾經有人問:到底誰才是中國女人,是冬奧會上獲得兩金一銀的谷愛凌,還是作為生育機器的處境悲慘的瘋女人?這個問題在此刻同樣存在——到底哪一個是中國女人的權利需求?是更激進前衛的生育自治權和性自治權,還是最基本的人權、人之為人的尊嚴?答案是,這些都是,她們都是中國的女人,這也折射出中國女性的多種層次的權利需求。法律當然不能只回答一種呼喚,而抹殺其他的表達和需求。

三、女性的發聲

在最近的一些公共事件中,我們聽到了女性的發聲和女性的行動,這可能和事件所涉及的女性遭遇有關。女性就女性議題發表言論當然重要,但是她們遠遠不應僅止於此。千百年來,女性作為失語者,很難控訴自己的遭遇。莎士比亞的故事裡,刻畫了一個經典形象,強暴的受害者拉維尼亞。她失去了聲音,還失去了雙手,這意味著她說不出也寫不出自己的遭遇。

她們不能發聲,我們能說話能寫字的人當然要為其發聲。然而,在家暴案或者是職場性騷擾事件中,我們常常見到那個打破沉默說出秘密的女性陷入被害人過錯的旋渦。一些貌似洞察真相的聲音傳來:別人怎麼對待你,是你允許的。言下之意就是,都是你性格的問題,你老公才會打你。而職場性騷擾,不管當事人是狂放還是羞怯,都有可能刺激男性的性衝動,這怪誰呢?怪裙子太短?怪男性還沒有準備好與女性平等處於同一辦公空間?而即使你遭遇了一個露陰癖,被嚇得發出了尖叫,還會有人嘲笑你不應該尖叫,因為都怪你的尖叫給變態者提供了快感。是的,心理學從來沒有這樣被濫用過。

面對這樣的議題,即使是一些有正義感的學者,也會三緘其口。相比之下當然是談一些保護婦女兒童權益的話題更安全。當我們學會了謹慎的圍觀、剋制的討論之後,我們為女性世界做了些什麼?我們又自我放棄和閹割了一些什麼?我們是否存在一些不自知的力量,難道也需要外來的男性的加持,才能坐上女王的寶座?因此必須要成為男人的母親、夥伴,才能分享力量?在電影中,仍然有一個困惑沒有解決,女性的力量在自己身上,但是何時才能被自我激發呢?

三八節將至,各處又會懸掛上“女神節快樂”的條幅。幾年前中國政法大學校園裡的一位女生憤然撕下這些條幅,她在校園網上留言道:“謝謝你們男生,但是請別忘記三八節是為何而生。”這就是神奇女俠小時候的樣子嗎?在漫畫中,神奇女俠雙手被捆綁就會失去超能力,但是在每段故事的結尾,神奇女俠又總能掙脫繩索,擺脫桎梏,戰勝強敵。也許,這手上的枷鎖和繩套,註定將由我們自行解除。來,這場美好的仗,一起來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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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碧,系“澎湃”特約撰稿人。法治中國,不在宏大的敘事,而在細節的雕琢。在“法治的細節”中,讓我們超越結果而明晰法治的脈絡。本專欄由法律法學界專業人士為您特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