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老塗又發＂病＂了，這是老塗第幾次發病，確乎記不得了。自我2012年底離開兒科來到心血管科，至今快四年了，在這期間老塗發過N次病，只是近年來有愈演愈烈之勢⋯⋯

記得第一次給老塗打針，不知何故他突然暴怒起來，大聲嚷嚷著要去找領導。我有點茫然了（在兒科呆了十多年，我自信幾個針還是打得好的），後來護士長過來風輕雲淡的說：＂他就這樣的，別管他，讓他去⋯⋯＂這是我第一次見識老塗發＂病＂，以後時不時也是要發一下的。不過那時老塗還是很幸福的，因為他那個厲害的老婆與他形影不離，對他愛護有加。有時碰到吊針手腫了之類，他那老太婆就會兇巴巴的對護士說：＂你們這針是怎麼打的，手都腫成這樣了⋯⋯＂老塗是心血管科的常客，他那時是兩三個月就要來一次的。每次老塗來都會很傲嬌的說：＂我看病不要錢個，我是老幹部，我一、二附醫院都不去就到你們這⋯⋯＂好像他來這看病是給了我們天大的面子

。的確老塗屬於心內科的貴客，稀有資源（因為老塗年輕的時候當過兵，屬於離休老幹部 ，無論在哪住院看病一分錢也不要出，全額報銷）所以儘管老塗脾氣不好，時不時的要發下病，但還是很受醫生的歡迎的，這樣的優勢資源可沒幾個了。

有一次，等老塗再來時，不知何故他那與他形影不離的老太婆沒跟來，便是現在也未再見過她。老塗一個人拎著些臉盆衣服之類的東西，可憐兮兮的樣子。後來聽人說老塗把他老婆打跑了，聽說打的還不輕，鼻青臉腫的，老太婆大概是躲到兒子或女兒家去了。此後老塗來住院就更頻繁了，三五日就要來的。有一次

老塗一個禮拜沒來，我們正在納悶：＂老塗這次蠻好的，隔了這麼久⋯⋯＂正說著，陡然間看見老塗提著他的臉盆衣服之類的站在那說：＂醫生我又來了⋯⋯＂我們相視大笑，於是乎老塗就長住心內科了，比我們這些醫務人員還愛三醫院，簡直以三醫院為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誇張的說老塗呆了有三百六十天，連過年也是在醫院過的。

有幾次幫老塗打針，我看他可憐，就勸他說：＂老塗，以後別打老太婆了，有個人照顧多好。＂老塗嚷嚷的說：＂我還要打她個，我見一次打一次⋯⋯＂我簡直無語了，真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其實老塗原本可以生活的挺幸福的，自己有三四千塊的離休費，看病又不用花錢。而且聽人說他兒子做生意挺有錢的，可是老塗像孩子一樣的愛鬧騰，常常的鬧的家裡雞犬不寧，他脾氣上來了會打只有幾歲的孫子，在兒子的小區撒沷打滾⋯⋯弄得家裡人徹底不理他，連他老太婆也躲的遠遠的。老塗在病房裡也愛跟別的病友吵架，有的病人不堪其擾，都不願跟他共處一室。於是我們讓老塗獨居一室，老塗不幹，非得住人多的病房。每逢過年過節，或看到別的病人有家屬陪的時候，老塗發＂病＂就更厲害了些，他會不停的拔打他兒子的電話，即使是深更半夜。他的兒子多半是不接的，於是老塗拿著手機到處找我們幫他打電話，電話終是打不通，老＂塗＂也開始發＂病＂。他一會兒說頭痛，一會兒說胃痛，碰到醫生不忙的時候，給他片維他命哄幾句也就過去了；碰到正忙著搶救病人沒空搭理他的時候，他就來勁了，蹬蹬蹬的跑到辦公室，把桌子捶得山響：＂你們這哪個管事個，我要找你們領導，把你們領導叫來，把院長叫來⋯⋯＂若是還沒有人理他，他就爬上辦公桌

，往那一躺⋯⋯老塗是個人來瘋，你越搭理他他鬧的越厲害。剛開始我們不知道，總是遷就他，反而悶得更兇，後來大家都摸到了他的脾氣，該幹嘛就幹嘛，忙自己的事，都不搭理他，老塗躺久了也就覺的沒趣，灰溜溜的又自己爬起來回病房去了。

有時實在鬧騰的太厲害了，管床醫生就會打電話讓他兒子過來一趟，他兒子急匆匆趕過來，大約說不到三句就會吵起來，於是他兒子一頓喝斥就急匆匆的走了，雖然被兒子兇了，但老塗大約還是很開心的，這幾日就確乎不會發＂病＂了，但是不幾日，老塗又會拿著一部老年機，瞪著一雙迷茫空洞的眼，蹣跚的走向你，跟祥林嫂似的喃暔自語：＂幫打個電話⋯⋯＂這風燭殘年的老塗被無邊的孤獨侵蝕著。

當然碰到老塗心情好的時候，他也是蠻可愛的。有一次他的針腫了，我去幫他打過，怕被他罵，我就哄他說：＂老塗，你是當過兵的，好厲害！＂老塗咧著沒牙的嘴像孩子般的笑了，臉像那乾枯的老樹皮，傲嬌的說：＂我是打過抗美援朝的，我是老幹部，我住院不要錢個⋯⋯＂然後又豎起大拇指：＂你這個護士打針好，一點也不痛⋯⋯＂老塗心情好的時候，多打他幾針也是不要緊的。有幾次我看見老塗手裡抓一大把錢，邊走邊數，笑呵呵的對別的病人說：＂我是老幹部，我有錢，我一個月有四千多塊⋯⋯＂其實老塗只是個一般的老兵，並沒有混到幹部級別，不然怎麼著他也應該在幹休所待著。

近一年來，老塗是越發的昏饋了。有一次我上早班，看到老塗手裡拿著個饅頭，站在一樓兒科處，一副迷茫的樣子，我怕他摔跤，上去扶著他說：＂老塗趕緊上樓去。＂老塗用那雙空洞無神的眼睛望著我：＂你是哪個？這是哪裡？＂聽科裡的小護士說，老塗經常半夜在病房裡遊蕩，叫他去睡覺也不聽，有一次睡到半夜，老塗起床把一泡尿撒到了隔壁床護工的頭上；還有一次老塗半夜不見了，嚇得當班醫生和護士長找了半天，最後在他家才找到⋯⋯

孔子說：＂老而不死是為賊。＂大意是說人活長了命是不太好的，特別是像老塗這樣活的恣意而又昏饋，可能是人人都要嫌的罷。我從兒科來到了這心血管科，見慣小孩子生病一大群人前呼後擁和老人無人問津的現狀，覺得老和病是很可悲的事。想到自己又已年過四十，且只有一個孩子，於是不禁慽慽然⋯⋯

但轉而一想，人生生老病死是必然規律，老是每個人所必須要面對的（除非早夭）所以也不必過於悲觀，不是還有像冰心楊絳先生一樣九十、一百高齡還耳聰目明，筆耕不輟的嗎？記得有一首詩曾這樣寫道：變老的時候，一定要變好／要變到所能達到的最好／猶如瓜果成熟，焰火騰空／舒緩地釋放出最後的優美⋯⋯希望每個人能成為越老越好的自己！也希望我們的社會能像孔聖人所描述的：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