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
歸去
故鄉
風月
1
大阪的秋天就在兩天兩夜的大雨後,像窗外每天呼嘯而過的電車一般,準時到來。初秋風露變,露漸濃,風漸蕭瑟,心也漸漸寂寞。
寂寞空庭,春夏俱亦晚。
手持一串佛珠,靜坐在黯淡窗邊的矮腳桌旁。
古老簡陋而且十分擁擠的日式房間曾經讓我幾度消沉,更有幾隻似乎有意以不合時宜來標榜自己旺盛生命力的蚊子,刺耳的嗡嗡聲頗有些挑釁的味道,不禁讓人大為惱火。
山
邊
那
最近每日必誦手頭的這本《地藏菩薩本願經》。
每每讀到“我今盡未來際不可計劫,為是罪苦六道眾生,廣設方便,盡令解脫,而我自身,方成佛道”這宏大的誓願時,不禁深深震撼於地藏菩薩的慈悲心。
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南無大願地藏王菩薩。
窗外飄來一陣涼爽的秋風,襯著暗黃微弱的燈光,突然心底湧起一片舒適。
經書中記載,地藏菩薩為婆羅門女時,為救母親於惡道,傾盡家財,最終尋至鐵圍山,救拔母親於地獄。於是才有了這偉大的誓願。
每當唸誦到此處時,我卻幾度淚目!
哦,母親。
2
八月的圓月,千百年來,總是讓海內外的遊子格外感傷。
身旁的燈光再昏黃,也擋不住我清晰的回憶。
皎月,小橋,流水和 母親。
兒時,每日黃昏,必定站在院子圍牆邊砌成的石階最高處向西邊的路口眺望,等待母親回家的身影。只記得當時夕陽很美,淡紅色的陽光硬是在泥濘的土路上灑下一道長方的金黃。那時還不懂“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這樣的詩句,可能連蕭紅的《呼蘭河傳》裡火燒雲的精彩也還未曾學到,不過這並不妨礙我向西邊眺望,等待母親。
今天是走路還是騎腳踏車呢?
是穿著那件紫色帶白點的西服樣式的衣服還是那件淺黃色帶碎花的襯衣?
哎,母親臨走時為什麼沒有好好注意一下呢?!
想到這裡,我竟自責起來,夾雜著惱火與後悔。
於是失望的一屁股坐在臺階上要哭了。
突然轉念一想,沒關係,母親的身影我是定能認出來的呀,瘦瘦高高的。
還有母親的聲音我也一定能聽出來的呀。
於是,趁著自責到達極點後出現了一絲輕鬆的間隙,我又重新抱起希望,回到剛才的地方繼續眺望。我這個位置只能看到交叉著的路口,此時多希望路口有人乘涼、閒坐,這樣母親一出現在路上時,她們就會跟她搭話的呀。我只聽到聲音就可以立刻辨別出是母親。
可是並沒有,路口空無一人。
漸漸傾斜的日光猶如此時身旁的這盞燈一樣昏黃,我的心漸漸緊張起來,緊張到極致後又空虛起來,忽然一種危機意識似的不安朝心頭湧上來,迅速並且措不及防。像一陣冷水,不是從頭澆下,而是從心房向全身周圍擴散,只感到冰涼、孤獨、不安。孩童稚嫩的心靈天生是無法抵擋、控制,並且也不想控制這種似曾相識的情感的。
於是,我終於坐在臺階上大哭了起來。
剛開始還是抽泣,一想到那空蕩蕩的路口和母親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的迷茫,這心情竟然慢慢朝著絕望的方向挺進,隨之而來的就是自顧自扯著嗓子肆無忌憚的哭開來了。
山
那
後來,好似這滿心滿肺的孤獨,惶恐和不安都隨著淚水發散到了身體之外,哭聲漸漸小了。只是淚眼模糊,卻還不忘時時注意看向門口。當時雖然並不懂得赫拉克利特的“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這句經典的關於變化的哲學命題,但冥冥之中卻好像也明白,之前路口沒有出現母親的身影,可是之後可能隨時出現。而且說不定已經到門口了!馬上開門聲就會響起!
對對,就是這樣,我又朝路口看了一眼,雖然依舊什麼也沒有看到,但我堅信,一定是我剛才哭的時候,母親剛好穿過了路口,現在正朝著家裡的大門這裡走來!我趕緊走到大門後面,屏住呼吸,期待著開門後立刻看到母親的畫面。
門開了,什麼也沒有……
如果當時知道有一個詞語叫“萬念俱灰”的話,我一定會脫口而出。
哭已經哭過了,雖然年紀小,但是知道再哭一場也是沒什麼新意了。
索性回家拿了一包泡麵和一本故事書,坐在院子裡邊吃邊看邊等。正看到入迷時,突然開門聲響起,熟悉的紫色上衣和瘦瘦高高個子的人影進來了,熟悉的聲音笑著喊我乳名。
我猶如還沉浸在故事書中的夢境一般,喃喃地說到,媽,你回來了。
如今在這簡陋的榻榻米房間裡,回憶起這些往事不禁忍俊不禁,卻又忽然哭了。
怎會曉得,如今自己遠離故土,孤身在外,家裡的母親現在又何嘗不是像我兒時等她回家一樣,等我回去呢?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3
想起母親,不能不想起闊別多年的故鄉。
故鄉的小河是我最常去的地方。
十六歲之前,夏天的晚上,坐在小橋邊,把腳伸進河水裡,看亮晶晶的月牙,聽嘩嘩的流水聲。
那時候總想起剛學過的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不禁可惜,我這裡並無桃花林。
“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
想到這裡,我忽然頓悟,這不就是我此時故鄉的情景嗎?
都說陶潛筆下的桃花源是虛構、空想的理想鄉,我卻不以為然,在魏晉亂世,描繪這樣一個太平安樂的田園世界當然不乏空想和想象,可是這原型難道沒有可能是陶潛心心念唸的故鄉嗎?
桃源何必外處尋,每個人的故鄉都是自己的桃花源。
山
邊
那
“日暖桑麻光似潑,風來蒿艾氣如薰,使君元是此中人”——蘇軾《浣溪沙》
此時,我可以對著窗外的明月,吟誦各種美妙的詩詞。
可是當我面對故鄉的那輪圓月時,應該只有徹夜無盡的凝望罷。
我關掉了狹窄房間這盞昏黃的和式檯燈,只想再夢一回,母親,故鄉,小橋還有流水聲。
“自是不歸歸便得,故鄉風月有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