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在許多瀕死病人的眼角都會留下那晶瑩的淚珠?多巴胺搶救室

為什麼在許多瀕死病人的眼角都會留下那晶瑩的淚珠?—多巴胺

夏季的黎明總是早早的便來了,帶著讓人不能直視的光芒。

清晨六點,一隻麻雀停在了搶救室巨大的落地窗前。

它銜走夜幕後,又用敏銳而靈動的眼神觀看著搶救室內的忙忙碌碌來回奔波的人們。

一縷陽光從沒有緊閉的門縫中透了進來,帶著盛夏賦予它的熱度。

我一抬頭便看見了那些被羈押在屋內的靈魂們,那些在搶救室內從我手中流逝掉的生命們,它們擁擠在這日與夜交織的門縫之中。

它們不僅發著呻吟的聲音,還有歡笑著的聲音,也有哭泣著的聲音,還有更多堅毅而沉默著的聲音。

同它們一樣,在熬了通宵之後,我想出去走走,伸伸懶腰、聞聞花香、聽聽鳥鳴。

但,我害怕開啟房門後撲面而來的陽光會將自己灼傷。

搶救室內是一個世界,搶救室外是另一個世界。

如果開啟房門,放任帶著熱量的光線進來,會不會將老張眼角的淚珠蒸發?而我和我的靈魂們又將在何處安身?

最重要的是,開啟房門便意味著躺在搶救病床上的老張將要更加接近那人生之中最後一次的朝陽了。

凌晨兩點,月光懸掛在急診大樓之上,病人們相互擁擠在急診室之中。

我剛親自看護一位重症患者做完檢查,還沒有開啟大門將患者送入搶救室之中,便突然聽見一陣女人焦急的哭喊呼救聲。

“醫生,快給我們看看!”

我下意識的扭過頭去,只見一位年輕女性正推著一位老年男性站在搶救室的門口。

女子紅著臉帶著哭腔呼救著,焦急慌張到跳著腳。

坐在輪椅上的患者已經沒有了意識,頭斜扭在一邊,口角有著明顯的分泌物。

毋庸多說,憑直覺來判斷,眼前的男性患者已經病情危重,甚至有著性命之憂。

趕緊讓護工師傅將我手中剛做完檢查的病人推進搶救室後,我便從女子手中接過了毫無反應的患者。

在判斷了患者存在呼吸和心跳之後,我稍稍有些放心了。

但就在我準備同女子一起將患者從輪椅上抬上病床之時,患者的病情突然急轉直下,突發全身肢體抽搐。

“怎麼辦,怎麼辦,醫生你快救救他!”眼前正在抽搐的患者讓女子更加慌張了。

來不及帶上手套,顧不上患者嘴角和衣服上的嘔吐物,我一邊用手扶著患者的頭部以免出現嘔吐物窒息,一邊給搭班護士下達著醫囑。

在使用了安定之後,患者漸漸停止了抽搐,陷入了被鎮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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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患者病情稍穩定之後,我才有時間去向家屬瞭解具體的情況。

躺在我面前的老張,是一位年僅62歲的男性。

而這位只會慌張跳腳落淚的正是老張的女兒,一位30歲左右的年輕人。

從她的口中,我得知了關於老張的具體資訊。

老張患有高血壓病二十多年,平日裡大量抽菸飲酒,雖然服用降壓藥,但是從未有效控制過。

“血壓高的時候,我們也勸過他,但他不聽勸,還要同我們吵。我媽不給他錢買菸買酒,他就到處向別人借。。。。。”

患有高血壓病的老張不僅沒有有效控制血壓,而且存在著大量抽菸酗酒的不良生活嗜好。

直到三年前,常年累積的病變終於爆發,老張發生了急性腦梗死。

急性腦梗死雖然沒有要了老張的命,卻給老張帶來了嚴重的肢體殘疾。從此之後,老張僅能在柺杖的作用下站起來略作行動。

27個小時之前,老張在家中自行鍛鍊時不慎摔倒。

“當時為什麼沒有來醫院?”

既然老張在27個小時之前便已經有過摔倒的情況,既然家屬如此關心老張的病情,又怎麼會耽誤瞭如此之久的寶貴時間呢?

同剛到醫院之時相比,老張的女兒已經恢復了些理智。

她告訴我:“剛摔倒的時候我不在家,回家後我看他除了不想說話之外並沒有什麼,就想著再觀察一段時間。”

“那為什麼現在又送到醫院來了?”老張的病情必然不會像女兒說的那般輕描淡寫。

“我媽夜裡起床才發現,他不能動彈了,就像三年前中風一樣!”。

這個世界上從來不會有人無緣無故患病,更加不會有人莫名其妙突然陷入絕境。只不過是因為我們沒有發現那些早已經存在的病變,沒有重視那些身體發出的求救訊號罷了。

“現在也有可能是中風,等病情穩定之後要做一些檢查。下次遇見這種情況應該早點來醫院!”做完必要的溝通之後,我終究還是沒有忍住心中對老張被耽誤27個小時的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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檢查後,我的推測被驗證了,導致老張意識不清伴肢體抽搐的根本原因正是又一次的中風。

只不過三年前是急性缺血性腦卒中,而這一次則是出血性腦卒中。

如果說三年前的腦梗死只是讓老張從一個行動自如的“正常人”變成了行動不便癱瘓者的話,那麼這一次的腦出血則會要了老張的命,因為出血量不僅很大,而且已經形成腦疝。

面對電腦顯示屏上的頭顱CT片子,老張的女兒再次慌亂起來。

她左手捂著自己的嘴巴,右手緊握著我的座椅靠背,除了抽泣聲,並沒有任何話。

停頓了幾秒鐘後,我率先打破了沉重的氣氛:“我馬上請專科醫生會診,看看下一步是開刀手術還是保守治療。你現在打電話通知家裡人,你的媽媽,你的兄弟姐妹。這麼大的事情,應該商量一下!”

“很嚴重嗎?”看著眼前這位因為淺快呼吸即將發生過度通氣的女兒,雖然覺得自己的話有些殘忍,但卻不得不如實告訴她:“不僅很嚴重,而且要命,隨時會要命!”

“可我媽還在家帶孩子,來不了,怎麼辦?”

原來她的孩子剛滿一週歲,丈夫還在外地出差,所以才會在凌晨獨自一個將老張送進醫院。

生活中這是非常普遍的社會現象,老人不僅幫忙帶孩子,甚至不能生病、不敢生病、不能及時就醫,因為老人一旦病重,孩子就要無處可放了。

“那你的兄弟姐妹呢?”

“我哥哥也在外地,剛回來最少兩個小時!”

“那你能做主嗎?”

躺在病床上已經昏迷的老張正在同死神進行著殊死搏鬥,搶救室內的醫務人員正在為挽救老張而不懈努力著。

面對抉擇,老張的女兒卻猶豫了,卻不能做主了。

電話的另一頭,正在趕往醫院的兒子要求道:“暫時不要手術,不要住院,等我到了之後在做決定!”

在告知了病情和風險之後,我不得不再三明確:“患者病情隨時會變化,死亡可能非常大,你要為自己耽誤的時間負責任!”。

凌晨三點四十分,就連搶救室內因為心力衰竭而不能平臥的病人都已經睡下。

老張的兒子,一個胳膊上紋著關老爺的男子趕到了搶救室。

“不是說沒有事情嘛,怎麼這個樣子了?”他趕到搶救室之後的第一句話便是質問妹妹。

“開始是沒有問題,夜裡才發現的。”妹妹紅著眼睛抹著眼淚辯解著。

很顯然,他對妹妹的答案不滿意:“下午不是說有頭痛的嗎?為什麼下午沒有來醫院看?”

直到此刻,我才知道原來事情的真相併不是如老張女兒說的那樣!

最起碼,她向我隱瞞了患者跌倒後曾有明顯頭痛的事實。

可惜的是,如今這一切都已經不再重要了,因為老張已經即將踏上了奈何橋。

看著眼前的這對兄妹,我除了保持沉默充當看客之外,又能做些什麼呢?

辦公室裡,老張的兒子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放棄積極有創搶救,拒絕住院,拒絕心肺復甦,自動離院,後果自負!”。

這幾個字雖然常常出現在我的日常工作之中,但每一次面對它們的時候我都會覺得無比沉重。

因為在這幾個常用字的背後不僅代表著一條生命的流逝,不僅意味著搶救室內有可能又增加了一條被羈押著的靈魂,也表示著一個完整家庭的毀滅和一段辛酸往事的開始。

這幾個字雖然在結構上書寫起來並不困難,但當我們提起筆的時候卻又會發現它們字字堪比千斤。

在人來人往的搶救室之中,我站在辦公桌的一邊看著老張的兒子一個字一個字的寫下它們,聽著他急促的呼吸聲和紙張上發出的寫字聲。

深昏迷之中的老張已經不再可能有任何之中意識了,他自然也不會知道天明後自己就會被帶離醫院。

心電監護上變化的數字不停的發出著警報,趴在床邊的女兒不停的發出著抽泣聲,簽字後的兒子不停的打著電話開始為老張準備後事。

我站在床頭,看著眼前這位素味平生卻又讓我費盡心力的陌生人,看著這位沒有同我說過一個字卻又曾讓我心急如焚的病人,突然舉得一股悲涼襲上心頭:“是不是每個人都註定有著這麼一天?”

事實上,等到天明後,家屬就會找來車輛,將老張帶回家。

到那時,我要做的便只是將老張手上的留置針、導尿管拔出,然後靜靜看著家屬帶走老張或者帶走一副屍體。

而在此之前,除了默默看著這人世間最常見的一幕之外,我已經沒有了任何搶救工作可以做。

我坐在角落裡,背對著落地窗外比黑色還要黑的黑夜,面朝著比千斤還要沉重一些的病人們。

時光總是要流走的,就像生命終將是要逝去的一般。

兒子不僅已經聯絡好了車輛,甚至已經準備後了壽衣等一切必備的物品,只要老張的心跳呼吸停止,一場轟轟烈烈的白事就會上演了。

“醫生,你看我爸流淚了,是不是還有救?”

哭紅了眼睛,哭幹了眼淚的女兒在為老張梳頭時突然發現了老張眼角的淚水,慌忙向我呼喊。

我知道瞳孔已經散大到邊,心跳呼吸正在消失的老張那裡還有什麼希望,但除了搖搖頭之外,我卻又不忍心對她說出更加殘酷的話來。

我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靈魂,我不知道除了我們這個世界之外是不是還有著另一個世界,我甚至不知道為什麼在許多瀕死病人的眼角都會留下那晶瑩的淚珠?

但,我知道:在老張們眼角沒有落下的淚珠裡,一定包含著一生的酸甜苦辣喜怒哀樂。

但,我知道:老張們這最後的一滴淚水,不僅不會乾涸,而且還會流進我們內心最深處。

清晨六點三十五分,掛在搶救室牆壁上的電子鐘還在不慌不忙的奔跑著。

忙碌了一整夜的兒子用沙啞的聲音像我道別,我將病歷本交給他,將所有檢查治療交給他,將老張也交給了他。

看著被家屬們像屍體一樣抬走的老張,看著站在人群外圍的兒子偷偷用手拭了眼淚,看著開啟搶救室大門是蜂擁而至的陽光,看著被人聲驚嚇而振翅離開的麻雀,看著搶救室門外那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我知道新的一天到來後,又將會有無數個老張同我發生著素味平生卻生死相關的關係了。

那隻麻雀飛走了,有沒有帶走我的病人?

在此之前,我想出去走走,伸伸懶腰、聞聞花香、聽聽鳥鳴。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