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維璨|為官莫法海忠介

裴維璨|為官莫法海忠介

今天想說說海瑞,緣由有兩點,一是前幾日在朋友圈讀到一篇關於古代“青天”的文章,聞出了某種我不喜歡的味道。另一個重要原因是朱浩朱師弟對我發在朋友圈內關於海大人的一次評論,師弟的言論很有代表性,否則我寫這篇文章也就沒有什麼意思了。

現代人熱衷從看電視中去了解歷史,腦子也不自主難免受到電視劇影響,以為本來國家是很好的,出現了一兩個壞蛋,生生把國家弄壞了,故而老百姓盼望“青天大老爺”如同久旱逢甘霖,“青天”是絕對的政治正確。翻開史書,中國歷史也特別流行捉壞蛋運動,《循吏傳》《奸臣傳》不絕於史,亦可窺見史官的內在邏輯:天下官員如若都像包青天,中國豈能不大治,又何至於陷入黃宗羲定律式的迴圈呢?

今天要說的這位海瑞,也被稱為“海青天”,《明史》中是與漢代汲黯、宋代包拯齊名的直臣。他在世時,譽滿天下,也謗滿天下。當時有位百姓,千千迢迢從福建趕到南京,走了一個多月,就是為了一見海大人真容,而在明廷那裡,海瑞的任職則讓吏部官員感到極其為難——極富盛名,又無以安放。

論述他也讓我感到為難。我們論述古人,應當避免以今人之所見而責古人所不見,所以我只好以古人的標準來評析他。古代知識分子的最高理想,是《大學》裡所說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而修身是後三者的基礎,海瑞的修身功夫,也正可以透過其“齊、治、平”的方式體現出來。

清代徐桐曾說,文章作得好而修身養性的功夫一流就是人才。海瑞的家庭,似乎並不總是快樂的。他的家中曾有一位五歲的女兒,有次因為肚子餓從家裡男僕手中接過一塊餅,海瑞看見了對她說,你怎麼接過男僕手中的餅來吃,你若真是我的女兒,就應該餓死,這位小女孩從此真的怎麼哄都不吃不喝,直到餓死。海瑞是個大孝子,早年喪父由母親一手撫養教育,這位老太太也是一位奇怪的人,海瑞的頭兩位妻子與婆婆不和,都被海瑞休掉,其中一位過門不到一個月便被逐出家門。第三位夫人王氏在家最久,最後與一妾先後自殺。他的齊家情況便是如此。

治國方面,海瑞遊走官場,最大的特點是耿介、清廉與迂闊。

先說耿介。海瑞的最高上司嘉靖皇帝喜好道術,沉迷丹藥,同時荒於朝政。以海瑞的性格,他終於上了那篇著名的《治安疏》,在上疏前,他給自己買了一口棺材,並給妻子交代自己死後的事。這種耿介的性格體現了一名儒家學者的良心和道義,自我犧牲的精神也確實很有古大臣之風,令人敬佩。

嘉靖看了上疏,怒不可遏,將其下獄。這時,戶部司務何以尚上書搭救,同樣被皇帝打入昭獄,日夜遭受嚴刑拷問。多年以後,兩人在南京成了上下級,何以尚以部郎的身份前去拜見,海瑞以上下級之禮待之,何以尚說若以官位大小確實應該如此,但你我生死相交,就不能以客禮相待嗎?海瑞堅持不肯。何以尚拂袖而去,扔了一句“不及黃泉,無相見也”——死也不見了。

我不是不同意海瑞的進諫行為,而在於諫的方式。以身殉道是一種理想,但務實的人也可以看出,嘉靖根本沒有也沒有打算做任何的改變。另一面,在海瑞心中,維護傳統秩序即所謂治統,高過了世俗的人情,但在更深處,我們也可以看出其對儒家理想人格的堅持和對人性善惡兩面的毫不妥協,哪怕是對待自己的至親家人。

海瑞享有清廉的盛名。當時的官場風氣,新官到任,舊友高升,總會有人來送些禮品禮金,以示祝賀,這些禮物只要數額不大也算人之常情。海瑞的做法是公開張貼告示拒收,即便連最好的老朋友也不例外。公家的便宜更是一分也不佔,海瑞臨終前,兵部送來的柴金多算了七錢銀子,海瑞堅持算清了退回去。海瑞病逝後,僉都御史王用汲前去弔唁,見海大人居住之處“葛幃敝籝,有寒士所不堪者”。王用汲痛哭流涕,募捐了一些錢為他殮葬。如此美德,讀書人的風格與良心一覽無餘,令人敬仰。

但海瑞終非普通百姓,我們知道,他的私德無可挑剔,但他作為明廷官員,比個人品德更重要的,是在帝國現行體制中的行政與司法能力。他有一段極有名的話,錄之於下:

“與其冤其兄長,寧願冤其弟弟;與其冤屈叔伯,寧願冤屈侄子;與其冤屈貧民,寧願冤屈富民;與其冤屈愚直,寧願冤屈刁頑……(爭產)與其冤屈小民,寧願冤屈鄉宦。”

此段話最為人詬病。而在具體審判訴訟中,海瑞不惜舞文弄墨幫小民減輕罪責,也不惜歪曲事實加重鄉宦的罪責,如果說古代也有司法平等的話,這難道不是司法的倒退?

海大人這種移天換地的手法,與漢代酷吏嚴延年很相似。嚴延年任河南太守時,道不拾遺,他的辦法就是多殺人,他說河南這個地方,“承三代(夏商周)餘弊,良少莠多”,因此豪門大戶如若犯罪,嚴延年必弄筆誇大加重其罪,小民若犯罪也必舞文弄墨減輕罪責,此等做派歷代皆以為亂,一千多年過去,海瑞不過拾眾棄為守則、為剛正。同時代的哲學家李贄,說海瑞“如萬年青草,可以傲霜雪而不可充棟樑。”《金瓶梅》的可能作者王世貞評論他“胸中無黑白,止有徑寸丹”,所謂有道而無術,正此等人也。

或許,他完全可以用另外的方式做得更好。

他對嘉靖的上疏,或許可以學學首輔申時行。這位萬曆皇帝的首輔信奉“顯諫不如潛移”的為政之道,小心翼翼地在皇帝和官僚集團之間保持著微妙的平衡,這種本領,非老成持重的官員不能做。海瑞的死諫,忠則忠矣,烈則烈矣,於事可有現實的作用?

他對待官場陋習的態度,或許可以學學山濤。這位竹林七賢中的名士,位列三公。當年有人給他送了三十斤絲,後來事發,朝廷調查到他時,發現絲還吊在外面,而塵封如故,山濤不僅沒有落馬,還落得個清廉的名聲,嵇康說其外不殊俗而內不失正,這就是高人。海瑞清則清矣,廉則廉矣,可有人以他為榜樣?

他對待司法的態度,或許可以學學包拯。包拯並不像海瑞那樣與人情隔離,海瑞不去分析司法案件中本身的是非曲直,不用實際的施政綱領去減輕民眾負擔,而任由底層情緒氾濫,只站在底層身份和立場上去判是非,今人讀來,豈不是又迂腐又可笑?其對司法精神的踐踏,又豈是那些稱呼他為“青天”的民眾所能預見的?

《史記》中把官員分成三種,循吏、酷吏和清流,因此我想,按這種分法,海瑞至多算一個躬身實踐理想人格的清流。我覺得必須要破除老百姓對於青天的神話,是基於建設法治中國的實際,人民應該相信制度、相信法律,盼望出幾個“青天大老爺”去實現中國夢是非常不切實際的。寫此文的直接目的,是希望朱師弟真正瞭解海大人的一些事蹟,瞭解到如果照搬這些做法,會給今天的我們帶來怎樣惡劣的影響。

黑格爾說,惡是歷史進步的動力。中國的官僚系統,經元一代,至明代已經極度凝固化了,幾乎是封建社會淒涼的晚景,那種陋習、那種積弊早已將整個社會浸透,海瑞的另類,固然與其個人性格與成長經歷有關,也與整個政治傳統、社會風氣有關,令六百年之後的我們,讀完不免掩卷,喟然而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