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可讀詩,詩亦可讀人。
第一位歷史人物-陸游。
1125年,37歲的陸宰奉詔入朝。在進京的路上,陸宰站在船頭,看著波瀾壯闊的淮河,內心卻充滿了焦急,因為他的妻子要生了。
伴隨一聲清脆的啼哭,陸宰提著的那顆心終於放了下去,不禁撫掌大笑,給自己兒子取名陸游。
那一年的冬天,金兵南下,僅用兩年時間便攻破汴京。
1127年徽欽二宗等數千人被綁去北方,史稱靖康之恥。
1129年高宗一路馬不停蹄地逃往南方,史稱建炎南渡。
陸宰攜帶家眷先是逃回老家山陰,而後又躲避東陽。出生於兩宋之交的陸游,民族的矛盾、國家的不幸、家庭的流離,給他幼小的心靈帶來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愛情不幸
陸游自幼好學不倦,12歲便能作詩寫文。那時,唐誠一家與陸家交往甚多。唐誠有一女兒,名喚唐婉,字蕙仙,自幼文靜靈秀,與年齡相仿的陸游情意十分相投。兩人青梅竹馬,耳鬢廝磨,雖在兵荒馬亂之中,不諳世事的兩個少年仍然相伴度過一段純潔無暇的美好時光。
陸游與唐婉皆擅長詩詞,常藉此傾訴衷腸。在兩家父母和親朋好友看來,這兩人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於是陸家就以一隻精美無比的家傳鳳釵作信物,定下了唐家這門親上加親的婚事。
1144年,十九歲的陸游與唐琬成婚,兩人婚後兩人琴瑟相和,相敬如賓。然而好景不長,由於陸游對科舉入仕沒有上進心,引起了陸母的不滿,陸母棒打鴛鴦。
在封建禮教的壓制下,陸游雖種種哀告,卻終歸走到了“執手相看淚眼”的地步。
最終迫於母命,萬般無奈,與唐琬忍痛分離,另娶王氏為妻,唐琬也迫於父命嫁給同郡的趙士程。
七年後的一個春日,在外謀取功名受阻的陸游獨自一人漫遊山陰城沈家花園。唐琬和丈夫趙士程也來此遊春,兩人再度重逢。
儘管這時他已與唐琬分離多年,但是內心裡對唐琬的感情並沒有完全擺脫。過去的妻子,而今已屬他人,像那禁宮中的楊柳,可望而不可即。
唐婉徵得趙士程同意後,命下人送來一壺酒和她親自做的四碟小菜,陸游看到唐琬這一舉動,體會到了她的深情,兩行熱淚悽然而下,一揚頭喝下了唐琬送來的這杯“苦酒”。然後在牆上奮筆題下《釵頭鳳》這首千古絕唱:
《釵頭鳳·紅酥手》
【宋】陸游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東風惡,歡情薄。
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
桃花落,閒池閣。
山盟雖在,錦書難託。莫、莫、莫!
陸游題詞之後,便悵然而去,他不曾想到,這一去便是永別。
1156年,唐琬再次來到沈園,看見陸游的題詞,不由感慨萬千,於是和了一闋《釵頭鳳·世情薄》。不久後,便抑鬱而終。
《釵頭鳳·世情薄》
【宋】唐琬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
曉風乾,淚痕殘。
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鞦韆索。
角聲寒,夜闌珊。
怕人詢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一次沈園的偶然相逢,
勾起了兩人的回憶,
往事有多少歡愉,現在就有多少遺憾。
這兩首《釵頭鳳》是對世俗禮教的吶喊,
亦是二人愛情悲劇的寫照。
此後,陸游北上抗金,又轉川蜀任職,開啟了幾十年的風雨生涯。
仕途坎坷
1158年,排擠陸游的秦檜病逝,33歲的陸游才正式走上仕途。
先任福州寧德縣主簿,不久後調入京師,任敕令所刪定官(整理文書)。一見面就給宋高宗進言。
“
非宗室外戚,即使有功,也不應隨意封加王爵
”。
高宗酷愛珍稀玩物,陸游認為“虧損聖德”,建議皇帝嚴於律己。
楊存中掌握禁軍過久,權威日盛,多有不便,進諫罷免楊存中。
1162年,宋孝宗即位。陸游徹底釋放主戰態度,為北伐積極獻策,建議
整飭吏治軍紀、固守江淮、徐圖中原
。
1163年,
隆興北伐
。陸游登上鎮江北固山,登樓遙望江防前線,寫下一曲《水調歌頭》:
《水調歌頭·多景樓》
陸游 〔宋代〕
江左佔形勝,最數古徐州。連山如畫,佳處縹緲著危樓。
鼓角臨風悲壯,烽火連空明滅,往事憶孫劉。
千里曜戈甲,萬灶宿貔貅。
露沾草,風落木,歲方秋。使君宏放,談笑洗盡古今愁。
不見襄陽登覽,磨滅遊人無數,遺恨黯難收。
叔子獨千載,名與漢江流。
那一天,陸游以為,時代要變了,相信自己可以看到“
王師北定中原日
”。他哪裡會想到,自己七老八十時,還在病榻上悲嘆:“
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
1164年,
隆興和議。
三十多年來委屈求和,那些驍勇善戰、足智多謀的抗金名將都已作古,或被秦檜一黨陷害,或在失意的歲月中耗盡青春。加之南宋內部矛盾重重,如何戰得過強悍的金兵,最終只得草草收場。
次年,陸游被罷免官職。賦閒在外期間,寫下了這首《卜算子·詠梅》。
《卜算子·詠梅》
【宋】陸游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
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儘管被主和派打壓,陸游一直沒有放棄自己堅決抗金、收復中原的主張,《卜算子·詠梅》正是陸游一生對惡勢力不懈的抗爭精神和對理想堅貞不渝的品格的形象寫照。
1171年,宋孝宗準備二次北伐,陸游又一次燃起希望。他來到王炎的軍幕後,常到駱谷口,仙人原,定軍山等前方據點和戰略要塞,併到大散關巡邏,作《平戎策》: “
收復中原必須先取長安,取長安必須先取隴右…
。
然而八個月後,南宋卻要未戰先退,否決了北伐計劃的《平戎策》,調王炎回京,幕府解散。出師北伐的計劃毀於一旦,陸游感到無比的悲憤,寫下了這首《金錯刀行》。
《金錯刀行》
【送】陸游
黃金錯刀白玉裝,夜穿窗扉出光芒。
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獨立顧八荒。
京華結交盡奇士,意氣相期共生死。
千年史冊恥無名,一片丹心報天子。
爾來從軍天漢濱,南山曉雪玉嶙峋。
嗚呼!楚雖三戶能亡秦,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
大散關一帶的軍旅生活,是陸游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親臨抗金前線、力圖實現愛國之志的軍事實踐,這段生活雖只有八個月,卻給他留下了終生難忘的記憶。
寫完《金錯刀行》,陸游落寞難捨地離開前線。他回到蜀中當了個參議官,官職清閒,頗不得志。
到了知天命的年紀,陸游卻是愈加孤憤。
他堅持上書北伐,根本無人搭理
他寫下《蜀州大閱》,暗諷朝廷養兵不用
。。。
1175年,範大成調任四川,很欣賞陸游的才華。而陸游也欽慕範大成,二人以文會友,成莫逆之交。
可求和派再次彈劾陸游,說他的形象有損官家威嚴(不拘禮法,恃酒頹放)。
50歲的陸游再次被免職,回家後就病倒了。為迴應主和派攻擊他“頹放”、“狂放”,陸游乾脆自號“
放翁
”。那一夜,陸游寫下《病起書懷》。
《病起書懷》
【宋】陸游
病骨支離紗帽寬,孤臣萬里客江干。
位卑未敢忘憂國,事定猶須待闔棺。
天地神靈扶廟社,京華父老望和鑾。
出師一表通今古,夜半挑燈更細看。
范成大奉召還京,陸游強撐病體為他送行,還讓范成大回朝後勸皇帝“
先取關中次河北
”、“
早為神州清虜塵
”。
陸游一生屢遭挫折,壯志難酬,而年歲已高,自然有著深深的慨嘆和感傷。“位卑未敢忘憂國”是陸游內心的真實寫照,但“事定猶須待闔棺”,陸游仍對北伐大業仍然充滿希望。
1179年,陸游被派往江西。
當地遭了水災,陸游強令趕緊開倉放糧,然後才上奏朝廷。回京後,趙汝愚藉機彈劾陸游“
不自檢飭、所為多越於規矩
”,陸游忿然辭官,重回山陰。
陸游在家閒居7年後,朝廷才重新起用他為嚴州知州。在嚴州任上,陸游深得百姓愛戴。閒暇之餘,他將寫過的詩詞整理成《劍南詩稿》,其中就有這首
《書憤》
。
《書憤》
【宋】陸游
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
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
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
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
歲月不居,壯歲已逝,志未酬而鬢先斑。那一年,陸游已經61歲了,他的抗金心志依然沒有動搖。
第三年,宋光宗繼位,陸游上疏申請北伐。建議“
減輕賦稅、懲貪抑豪
”;“
繕修兵備、搜拔人才
”,“
力圖大計
”,
以恢復中原
。並勸告宋光宗帶頭節儉。
最終,陸游被朝廷以“
嘲詠風月
”再次罷免官職。閒居在家,自題住宅為“
風月軒
”。
一個狂風暴雨的夜晚,陸游聽著窗外風雨大作,心生悲愁而難以入眠。他提筆寫道:
《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其二》
【宋】陸游
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
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68歲的陸游知道自己恢復中原的夢想已不可能實現,只能寄在夢中實現自己金戈鐵馬馳騁中原的豪情壯志。
1202年,罷官十三年的陸游被派去修國史。
他用一年時間編完《兩朝實錄》和《三朝史》,然後致仕,時年七十九歲。
1203年五月,陸游回到山陰,辛棄疾慕名拜訪陸游,兩位老人相見恨晚,談論起堅守了一生的北伐夢想,雙雙老淚縱橫。
辛棄疾奉召入朝時,陸游作詩送別,勉勵他為國效命,協助韓侂冑謹慎用兵,早日實現復國大計。
1207年十一月,史彌遠發動政變,誅殺韓侂冑,遣使攜其頭往金國,訂下“
嘉定和議
”,北伐宣告徹底失敗。陸游聽到這些不幸的訊息,悲痛萬分。
再憶沈園
陸游七十五歲時,住在沈園的附近,這年唐琬逝去已有四十餘年,但繾綣之情絲毫未減,反而隨歲月之增而加深。
“
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勝情
”,重遊故園,揮筆和淚作《沈園》詩:
《沈園二首》
【宋】陸游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煙雨沈園中,恍恍惚惚間,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詩人,正緩步踱過傷心橋,躑躅在滿地落葉中。已無蟬聲,也無畫角,只有一個默然凝望斷牆柳絮的老人。
八十一歲,又作《夢遊沈氏園亭詩》:
《十二月二日夜夢遊沈氏園亭》
陸游 〔宋代〕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
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裡更傷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綠蘸寺橋春水生。
路邊的梅花依然在盛開,然而卻不見當年在此地相逢的故人了。兩人的愛情,儘管經歷了塵世風霜,天荒地老,但不變依舊。
八十四歲時,陸游再次重遊沈園,懷念唐琬,此情至死難忘。
《春遊》
【宋】陸游
沈家園裡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
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自知不久於人世,仍然念念不忘當日眷侶,這一夢長達五十年——半個世紀,雖然仍自感匆匆,卻贏得了天長地久。
從那首膾炙人口的《釵頭鳳》詞開始,加上他幾十年後陸續以沈園為題悼念唐琬的幾首詩,陸游用自己的一生寫下了一段流芳百世、悽婉感人的愛情悲劇。
陸游一生鍾愛梅花,或許唐琬就如城南小陌的那株梅花,心如日月,情比金堅,似一朵高潔清雅的白梅,為情而落。這朵白梅,就落在陸游的心裡,從此,不再寂寞無主,不再黃昏獨自愁。
1210年,陸游在山陰老家一病不起。
臨終前,形容枯槁的陸游望著北方。腦海中浮現出父親、唐婉、大散關。。。口裡含糊不清地作了首絕命詩。
《示兒》
【宋】陸游
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至此,這位經歷4位皇帝,5次罷官貶職,寫出1萬多首詩詞的老人落下了帷幕,享年85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