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閏土”落魄死後,孫子發奮讀書華麗逆襲:我的後代不靠魯迅吃飯

“閏土”落魄死後,孫子發奮讀書華麗逆襲:我的後代不靠魯迅吃飯

夏目漱石,乍一聽這個名字,讀者未免有些茫然。

作為一名日本作家,夏目漱石的作品流傳於我國的,不多,但是他曾說過的一句話,大家一定相當熟悉。

“今晚的夜色真美。”

當這句由“我愛你”翻譯過來的句子成為了暗藏情愫的告白,那麼作為被告白方,迴應自然也不該直白普通。

其中最為詩意的回答是:“是的,風也溫柔。”

當然,這只是兩情相悅下的互相默許,順利成就了一段鴛鴦相交的紅線姻緣,但若是神女有心、襄王無夢呢?

尚留有一絲情面的人多半會婉言拒絕,若是碰到了那不解風情的,一句“適合刺猹”便會脫口而出。

“閏土”落魄死後,孫子發奮讀書華麗逆襲:我的後代不靠魯迅吃飯

沒辦法,魯迅先生的《故鄉》如今仍是中國人啟蒙教育中不可或缺的一篇文章,閏土刺猹那晚的夜色,同樣明亮得想讓情人互訴衷腸。

“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項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盡力地刺去,那猹卻將身一扭,反從他的胯下逃走了。”

嚮往美好是人之本性,對於魯迅先生寫的這篇文章,大多數人只對前半部分有些許印象,彷彿那個朝氣蓬勃的少年,已經成了《故鄉》唯一值得追念的人物。

但是還是有人記得的。

還有人記得,那個瘦骨嶙峋、身無長物,只裹著一件薄棉衣,帶著一頂舊氈帽,戰戰兢兢叫魯迅“老爺”的那個閏土。

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究竟是什麼?戰爭、身份、階級,還是時代割裂空間與時間,那道不可逾越的、深不見底的鴻溝?

魯迅先生大抵是知道的,不然也不會寫出那句頗為經典的“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只是可惜,魯迅先生寫下這篇文章的1921年、日後許多年,也沒有人將這條路走通。

直到1956年,魯迅先生的獨子——周海嬰,在上海參加魯迅墳墓遷葬儀式,見到了作為魯迅紀念館館員的章貴,兩家人才再度聚首。

章貴的父親叫章啟生,便是《故鄉》中“水生”的原型,而他的祖父,自然便是那位鼎鼎大名的“閏土”了。

“閏土”這個名號的由來與魯迅先生寫的“閏月生的,五行缺土”大差不差,卻還有一個本名,為章運水。

其實,兩家人的因緣遠不止魯迅《故鄉》中書寫的那般,實際上要更親密些。

閏土的父親章福慶是個老實本分的農民,與妻阮太君育有二女一子。

有人稱阮夫人便是魯迅先生文章中數次提到的“長媽媽”,此猜測雖無根據,但她在周家打過長工卻是真事。

彼時章福慶雖然只是個家中有幾畝薄田的農民,但是好在為人踏實勤快,不錯的竹編手藝更讓他包攬了周家許多的活計。

夫妻二人帶著三個孩子,稱不上大富大貴,但生活水平也算中等,還有餘錢給閏土打上一個純銀的項圈。

1893年,魯迅的曾祖母去世,又正逢正月,周家一下子亂成了一鍋粥。

因辦事打雜的人手不足,於是頗受周家信任的章福慶帶來了自己的兒子——閏土。

那年的魯迅13歲,是個受過私塾教育的學生不假,但是男孩子該有的好奇心他可是半分沒少。

於是,周家最盼著閏土來的,就是周樹人了。

閏土15歲,從小在鄉下長大的他自然比不得大家門戶出身的魯迅,可那滿腹的捉鳥雀、撿貝殼、管西瓜的“本事”可讓年紀尚輕的魯迅羨慕極了。

現在想來,或許那稱不上悲劇的悲劇,從二人相遇之時便上演了。

兩個半大的男孩子在大人們的寒暄下都顯得過於拘謹,聚在一起後,話匣子隨著雙方的熟稔迅速開啟,組成了《故鄉》前半段的歡樂與嚮往。

那時周家朝中有人做官,在當地也是頗為顯赫的門戶。

未曾經歷人情冷暖的魯迅還不是那個尖銳毒舌的批判作家,閏土也不是那個混跡在社會最底層苦苦掙扎的莊稼漢。

離別時,這對少年一度依依不捨,彷彿與交往幾日的朋友分別算得上天大的悲事。

可再大的悲傷也會被時間沖淡,所有的人際交往都撐不住光陰的磋磨。

魯迅出外遊學,二人漸漸斷了聯絡,儘管長大後的閏土繼承了父親的勤快,依舊在周家做些短工。

時間與空間的阻斷,即便是魯迅也突破不了,於是在他心中,閏土依舊還是那個閏土。

回憶二人曾經相處時的愉悅時光,已經化名為“魯迅”的周先生似乎忘記了,他都早已被時代磋磨成了個憤世嫉俗的浪子,遑論閏土。

八國聯軍、《辛丑條約》、武昌起義、民國建立、復辟失敗、護法運動,這些在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大事件,好像與閏土無絲毫關聯。

可是,興亡百姓皆苦,即便是歷史的一粒塵埃,也足以讓天下人蒙上一層無法洗去的灰敗。

1919年,魯迅回到家鄉,幫助母親整拾舊物,接家人前往北京置辦的一家屋子中居住,那座老宅子,則是被賣給了一位朱姓人家。

《故鄉》一文中,魯迅先生將此次搬家的故事進行了相當細緻的描寫,其中的主角,卻集中在了兩個人身上。

一位是“凸顴骨,薄嘴唇,五十歲上下”,像“畫圖儀器裡細腳伶仃的圓規”似的女人——楊二嫂。

魯迅對楊二嫂的描寫與另一位主角完全是天差地別,整篇文章卻充斥著一股詭異的相似感。

曾經的楊二嫂,是略施粉黛便能驚豔四方的豆腐西施,如今的她,卻小氣無能、貪小便宜,一副妥妥的小家做派。

一句“忘了?這真是貴人眼高……”將那個刻薄吝嗇的形象刻畫得淋漓盡致。

一位便是閏土。

閏土早已成了家,臉上的神色卻愈發灰滯。

魯迅叫他“閏土哥”,他叫魯迅“老爺”,時隔多年,二人的相處不再平等,至少魯迅覺得此次見面充滿了他最厭惡的那類氣息。

他們之間,如何能沒有隔膜呢。

彼時魯迅是新文化運動中鼎鼎大名的革命先鋒,任職於北京大學,追隨者甚眾,一月大洋幾百塊,即便生逢亂世,家中底蘊也足以橫掃底層大多民眾。

而閏土,

會撿貝殼、會抓鳥、能為人看管西瓜地,也能在月光下刺殺偷瓜的獾猹,可這有什麼用呢?

他生了5個孩子,繼承了父親的幾畝田地,一年到頭四處都在收租,兵匪野將的欺壓,都讓這個不過40歲的男人成了個人事都可欺壓的“木偶人”。

當然,他算不得最苦的人,家境放到那時,可打上“普通”二字。

但是世道艱難,普通的家境就意味著生存受限的危機。

閏土若是沒遇見魯迅,那這樣的悲劇在時代的大潮中也不過是極易被人忽視的一朵浪花,可人嘛,就怕對比,更怕被記錄。

因為這就證明會有無數人對他人的生活指指點點,不論是善意還是惡意,都在告訴那個人:

“你看看這個人,多慘呀!”

最可悲的是,這樣的悲劇,還會持續到下一代的身上。

閏土帶來的那個“黃瘦些,頸子上沒有銀圈”的孩子——水生,完全是閏土的翻版。

水生與魯迅的侄子宏兒交往甚歡,分別之時也曾如幾十年前的魯迅與閏土一般,戀戀不捨。

可他的命也不好,和閏土一樣不好。

閏土57那年離開了人世,走前經歷了旱災、賣地、生瘡,無錢醫治,受盡病痛折磨而亡。

水生繼承了父親的勤勞,也繼承了幾輩的貧窮。

偏僻的山村並沒有受到炮火的襲擊,他卻在艱難捱過戰爭的危機後,因為過度勞累,死在了一場肆虐大地的疫病中。

那年,章貴8歲。

父親水生去世後,他們一家孤兒寡母唯一的經濟來源——幾畝玉米地,被水災沖垮,妹妹同樣因為飢餓和無錢醫治的疾病去世。

冬去春來,時間按照既定流程按部就班的前進著,章貴一家卻被現實打擊的陷入沼澤地中,難以脫身。

他們僅剩的一家三口分隔三地,做保姆、做童工、做長工,不知道為什麼活著,卻看到每個人都在拼命活著。

一代接著一代的貧窮與疾病讓幼年的章貴變得堅韌上進,這不得不感激解放戰爭的勝利與時勢格局的變動。

新中國成立後,章貴一家終於得以脫離苦海,章貴卻滿心滿眼的苦澀。

做慣了長工,他無比羨慕書堂中的朗朗讀書聲。

“既然不打仗了,那自己是不是也可以上學了呢?”16歲的章貴不無希冀地想著。

要上學,要擺脫“文盲”的帽子,16歲才開蒙的章貴開始讀那些晦澀難懂的文書,記不住就大聲念,直到嗓子沙啞,說不出話來。

螢火之光不敢與皓月爭輝,可誰說星星之火不可燎原。

5年的時間,白天種地,夜晚上課,章貴從開始目不識丁的莊稼漢,慢慢變成了一位儘管稱不上博覽群書,也是頗具學識的文化人。

1954年2月,章貴被調到了魯迅紀念館。

魯迅紀念館是新中國成立後建立的第一個名人紀念館,初期場館便佔地4200平米以上,作為文學歷史上影響力巨大的文人,吸引了各國各行各業的人前來參觀。

作為魯迅相當著名的一篇文章,又被選入小學課本中的《故鄉》,“閏土”之名恐怕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雖然無緣得見閏土真人真容,但是當參觀者聽說其後人在館中工作時,各個都激動不已,想一窺章貴容貌。

初被調入紀念館時,章貴做的,只不過是館中的後勤工作,

可找來的參觀者多了,他也多了幾分內疚。

原因無他,只因為那些前來攀談的觀眾都是文化界或其他行業的佼佼人物,當他們帶著一張崇敬面孔,詢問一些關於魯迅的往日舊事之時,他竟感覺自己腦中空空,啞口無言。

“我不能讓遠道而來的學者們失望。”

章貴不知自己何時成為了魯迅紀念館的一張名片,他努力讓這張名片“活”過來,而非如場館中的擺件般,精美卻無絲毫生命力。

他開始拜讀魯迅文章,更加努力地汲取知識,慢慢地,對他人的疑問,他不再模糊不清,也能在無數學者文人面前侃侃而談。

那個終日在黑暗中追尋光芒的少年,終究也成為了別人眼中的光芒。

自1956年起,章貴開始在各個領域發表關於魯迅家鄉的生活舊習、魯迅著作的文學解析、魯迅本人的習慣日常分析。

幾十萬字的文章,其中遣詞造句十分講究,誰能想象到這出自極貧出身、16歲還大字不識一個的青年之手。

1976年,章貴還於魯迅逝世40週年之際被邀請前往日本,參觀訪問。

同行的,還有周海嬰等一眾魯迅直系親屬子女。

造化弄人四個字完全概括了命運的無常,誰能想象到,長達30幾年的空白期讓兩家人再無交集,卻在某個時間點彷彿從未斷交般的再續前緣。

這段彷彿上天註定般的緣分,讓人不由得想起魯迅先生在《故鄉》結尾說過的一段話:

“我竟與閏土隔絕到這地步了,但我們的後輩還是一氣,宏兒不是正在想念水生麼。”

“我希望他們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來。”

魯迅與閏土的年少情誼折斷於亂世砸下來的鍘刀下,宏兒與水生的幼年承諾夭折於橫跨江水的浪潮中。

只有章貴與周海嬰,結交於中年,卻終生都未曾斷了聯絡。

2011年4月7日,魯迅先生唯一的獨子周海嬰逝世於北京,聽聞這個訊息,章貴十分悲傷。

“因為他年紀比我大,他好像是個大哥哥一樣照顧小弟弟,有時候過馬路的時候他拉著我走,怕我撞到車上去了。”

已經退休許久的章貴直言,二人這麼多年來一直都以書信的方式互相聯絡,如今卻只能看著老友的筆跡寄念情思。

章貴還曾透露,二人就像兄弟一樣,一個住北京,一個住紹興,不論是外出遊玩還是回家省親,都必然要見面團聚。

因為出眾的能力與對魯迅文化知識的淵博,1982年,章貴被提拔為紹興魯迅紀念館的副館長,一當就是11年。

退休三年後,他在在紀念館旁邊的的賣紀念品和書籍的小鋪子,一週六天工作制,本身和老伴有不低的退休工資,在這個小鋪子工作完全是自得其樂。

(左)章貴

夫妻二人膝下有一兒一女,一個是幼師,一個是經濟師,算不得大富大貴,但是過的異常幸福,用章貴的話來說,那便是:

“比起我的祖父、父親他們,簡直是天堂般的生活。”

100年前,當魯迅先生在談及閏土之時,那句嘆息般的

“他們應該有新的生活,為我們所未經生活過的”

,完全不似魯迅的犀利文風。

那年,中國很亂、人民很苦、環境很差,站在某個高點的魯迅先生是否已經窺見了未來?或者,是否這只是一句希望。

夏目漱石說:“你不要說我喜歡你,你要說這夏夜的月色真美麗。”

章貴說:

“我的後代沒有再吃魯迅的飯,他們都在企業工作。”

浪漫與現實是永不可能交錯的一條線,兩相對比之下,一切,都來源於那個明月懸掛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