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熱的血與最冷的槍,構成美學風格

■接續英雄敘事,貫通家國史觀,表達民族精神,確立與現實主義美學相接的創作原則,是這一輪抗美援朝題材影視創作的特色

■無論技術如何發達,實景永遠有著無法代替的美學價值——真實。它帶來沉浸,有助於營造作品的戰爭氛圍;它導致貼近,有利於激發演員的表演情緒

電影《長津湖之水門橋》(以下簡稱《長津湖》)和《狙擊手》的雙峰並峙,迎來了新一輪抗美援朝影視創作高潮,且兩部影片片尾令人掬淚的一幕都是:點名。兩部電影中的“九連”和“五班”,不約而同地以點名的方式,完成對英雄的祭奠。大和小、熱和冷、動和靜,兩種不同的美學風格相互映襯,共同譜寫了戰爭片的主旋律。

和幾十年前的電影《上甘嶺》和《英雄兒女》相比,當下的抗美援朝題材影視創作呈現出一種新的史詩圖景,既有影視套拍的全景構圖反映戰爭的《跨過鴨綠江》,亦有用上下部中景景深表現戰役的《長津湖》,更有近景描摹戰鬥的《金剛川》《浴血無名川》和《狙擊手》。每一代人拍攝的戰爭片都包含著時代對歷史的思考深度、創作者對作品的美學追求,成為不可複製的作品。而同一題材能拍出不同的多種風格,代表著一種成熟和進步。

從《金剛川》《長津湖》到《狙擊手》,我們看到,中國戰爭片對抗美援朝戰爭這座題材礦藏的開掘越來越深,作業面越來越寬,角度越來越小。《金剛川》的意義在於視角和結構,它用象徵主義的手法表現了後方的戰爭,並在極短的時間內嘗試了不同導演“三位一體”的製作模式;《長津湖》的突破在於題材和技術,它把中國軍事電影的技術製作水準帶到了一個嶄新高度,並使數代電影人期待的題材空白得以填補;《狙擊手》的價值則是角色和敘事,它提供了一種不同於傳統風格的戰爭片語法,即陌生化和極簡主義。在敘事手法、演員選擇、角色塑造和氛圍營造方面,都埋伏了主創的諸多獨立思考:迴歸故事本身,不喧囂;聚焦平民本色,不浮華。總之,接續英雄敘事,貫通家國史觀,表達民族精神,確立與現實主義美學相接的創作原則,是這一輪抗美援朝題材影視創作的特色,也是在文藝範疇內對抗美援朝偉大精神進行演繹和詮釋的一種新啟示。

冷峻:微觀敘事的張力

雪白、血紅和土黑,成為這一輪抗美援朝題材創作的底色。導演們不同程度的型別化探索,使得戰爭片的外延不斷擴大。在電影《金剛川》《狙擊手》和電視劇《功勳·能文能武李延年》中,我們看到了不同於傳統英雄形象的指導員李延年,看到了迥異於正面戰場的後勤線保衛戰,看到了區別於炮火連天的冷槍對峙,微觀視角可以把觀眾帶入到戰爭的各個角落,在區域性中觀全貌,於細故中見乾坤,剋制地呈現千鈞一髮的敘事張力。

作為對真實戰役的還原,《長津湖》採取的是“大決戰”式的復調敘事,即交替採用宏觀和微觀視角來表現戰事的變化與戰爭的殘酷;而《狙擊手》遵循的是“三一律”戲劇法則,全部採取微觀視角,透過人物本身的戲劇衝突來推動故事,用狙擊手這樣一個角度講一組人物,講戰場上的一個角落,以小見大地表現偉大戰爭的全貌,微觀視角折射的是對戰爭史觀的全新詮釋。

一葉知秋,不僅是敘事策略。“我的戰友都犧牲在那個無名的山坡上,只留下了一個個普通的名字。”《狙擊手》中的這句旁白幾乎可以點題,刻畫一個個普通名字背後的人物和精神。影片追求的不是戰爭場面表象的“大”,而是戰爭精神內在的“大”,張藝謀突破了傳統的“連級”敘事,嘗試了類似現代戰爭特種兵作戰的“班級”敘事,視角越小,景深越大:偉大的戰爭正是由無數不知名的戰鬥組成,成千上萬個“五班”締造了抗美援朝戰爭的勝利。

見微知著,更在表現大智大勇戰勝強敵。秦基偉將軍在回憶上甘嶺戰鬥時曾說:它既是敵我雙方軍力的較量,又是兩種世界觀、價值觀和思想體系的較量,在小山頭打大仗。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抗美援朝題材電影深受蘇聯電影的影響,高揚英雄主義的畫卷,更多表現軍隊的捨生取義和戰士的視死如歸。這一輪影視創作與它的一個分野,就是對志願軍戰爭之道和戰爭之術的細微呈現,例如《功勳·能文能武李延年》中,李延年對穿越雷區採取的蛙跳戰術,坑道阻擊中的分散式作戰,《浴血無名川》中狙擊兵戰術中的三角狙擊等,都不再單純地表現勇敢和犧牲,而是聚焦志願軍高度靈活和精妙機動的戰爭智慧。於是,對美軍的平視成為重要轉變。既不渲染誇大勝利,也不過分貶低敵人。如果說《長津湖》中的美陸戰一師師長向冰雕連敬禮尚顯刻意,《浴血無名川》和《狙擊手》中的兩軍對峙則更顯專業主義的視角。美軍狙擊小隊都是經歷過二戰的老兵,經驗豐富,對“圍點打援”戰術嫻熟運用。不簡單化和臉譜化地表現美軍,凸顯志願軍憑藉著意志、技術和智慧與其較量並贏得勝利,這種敘事上的平衡,使我們對戰爭整體的認識更加客觀,人物形象的塑造更加真實。

拙樸:本色表演的價值

如何還原歷史上這場戰爭的質感,是橫亙在每位導演面前的難題。英雄角色的塑造既是難點,也是爆點。管虎的《金剛川》借了戲劇舞臺理念,用白描和寫意的手法刻畫了個人英雄;徐克的《水門橋》用黑澤明“七武士”的動作片語彙,塑造了“兄弟連”式的集體英雄;張藝謀的《狙擊手》則採取了去中心化的散點敘事,拍出了過去戰爭片中從未表現過的英雄。

這種“陌生化”的美學呈現,核心是“非英雄”的角色定位:將氣貫長虹的英雄還原成平凡普通的個人。例如,《狙擊手》在題材選擇上,沒有拍“狙擊之神”張桃芳的英雄傳記片,而是萃取真實的英雄人物素材,用於精心打造“五班”;在演員選擇上,起用“素人”擔綱角色。戰爭片對演員的要求高於其他型別影片,戰爭片有極高的戲劇性和矛盾衝突,對於人性有著複雜的展現。不用成熟演員甚至明星,暗含著一種“李延年式”的無名英雄觀——做驚天動地事,當隱姓埋名人,“無名川”對應的是“普通一兵”。他們不是打不死的英雄,而是會害羞會流淚的普通男兒,這才是戰爭環境下人的真正寫照。

本色表演的價值在於沒有底色和套路。這一點,在近年來軍旅影視作品中屢有呈現,例如,以共和國軍隊改革為背景的電視劇《士兵突擊》、表現對越自衛反擊戰的電影《芳華》,導演都大膽起用了新人,為的是避免演員被過度消費。尤其是在流量和明星氾濫的當下,起用新人對於戰爭片頗具意義,它包含了對斯坦尼式表演傳統的迴歸,體驗生活、封閉訓練以及經歷和角色共同成長等一系列做法,確保了整體表演風格的統一。演員選擇、角色定妝和人物造型,每一個環節都是作品主題立意的反映和審美態度的對映。

本色表演還有一個重要標誌就是方言崛起。方言在近年影視劇中的運用,是值得關注的話題。如果說,講陝西方言的電視劇《裝臺》《山海情》、說貴州話的電影《無名之輩》以及講滬語的電影《愛情神話》成功是因為題材影響,那麼,戰爭電影中的方言則由人物決定。抗美援朝匯聚了五湖四海的兒女,方言使角色更加嚴實地嵌入到歷史情境中。《金剛川》中連長說著江西話,班長張嘴北京味,戰士操著四川方言,反映了後勤戰線的全民支撐。《狙擊手》中全程使用了四川方言,則是對應了川地軍人活躍於抗美援朝戰爭前線的歷史,戰鬥英雄黃繼光和邱少雲就是川籍軍人。“五班”戰士,在喊著“雄起”的同時,牽掛著家中未出世的孩子;一邊罵著敵人,一邊惦記家裡破損的屋頂該怎麼修。在方言的語境裡,戰士不是抽象的符號,觀眾看到一個個具體的人,有血有肉,有愛有恨,有著不同的性格和脾氣以及內心的衝突和掙扎。

方言,意味著家。戰爭片中,每一種方言,都是鄉土。打虎親兄弟,上陣子弟兵,這是中國戰爭電影特有的家國情懷。《狙擊手》中最令人感傷的是章宇的話:“我從家鄉把你們帶出來,現在不能把你們帶回去了。”輕輕的話語,道不盡戰場兄弟的袍澤情義。這就是戰爭片的質感。在冰天雪地的嚴酷中,回家始終是一種詩意的救贖,比起那些豪言壯語更具超越地域的永恆。

篤實:沉浸置景的意義

戰爭片硬核之處在於視覺。視覺離不開特效。從《紅海行動》到《八佰》,導演們在還原戰鬥場景時,技術上已不存在障礙。一部《長津湖》創下了規模化製作的紀錄,僅僅參與特效製作的單位就多達80多家,要整合美國、英國、韓國、印度和中國等全要素的資源,確保規格、標準、質量等全流程的統一,背靠的是電影工業高速發展的大樹。

然而,特效不能解決藝術上的問題,過度使用反而會帶來雷同和懸浮。戰爭片裡的戰術邏輯安排、武器道具考證和環境影調設計,重要性如同一部作品的地基,從來不是靠後天裝修來實現的。這一輪抗美援朝影視創作中,觀眾對《長津湖》志願軍衝鋒時“人海戰術”的詬病,就是一個明證。可見,涉及軍事素養的細節真實,對作品策劃和創作提出了極高要求。

網路電影《浴血無名川》廣受好評,得益於其戰術合理和道具還原。這部講述中美狙擊手對決的電影,表現戰鬥的部分編排了各種戰術,對“三朵花”戰術、“第三顆子彈”狙擊戰術進行了精彩演繹。尤為可貴的是,根據當時各種武器的特性鋪設各種細節和伏筆,小到服裝制式,大到坦克飛機,每一個細節都精益求精,力求真實。主創人員對史料下的功夫和匠心獲得觀眾的認同,也令軍迷歎服。

真實佈景的運用,同樣不可取代。《功勳·能文能武李延年》塑造“指導員”的文戲出彩,表現“陣地戰”的武戲亦不遜色。影片對346。6高地戰鬥置景全部採取了1比1的還原。主創人員在中朝邊境離當年戰鬥發生地不遠的高地,修建了長1。5公里的戰壕,放置了4輛坦克,並選擇戰鬥發生紀念日開機,以確保氣候和環境的基本相同。對細節的逼真還原,最大程度上體現了貼近性。

同樣出彩的還有《狙擊手》,為了營造和戰場環境相一致的黑白影調,張藝謀選擇了真刀真槍和真冰真雪,要求演員口中吐出的氣,都有真實效果。堅持雪景、室外和冬天,拒絕影棚、綠幕和特效,武裝到牙齒的敵人,零下幾十攝氏度的嚴寒,旨在再現戰爭環境的殘酷,逼出演員的本能反應,避免工業化生產,迴歸手工製作,這些做法看似與數字電影時代的製作觀念背道而馳,卻和去流量的選角思路、去明星的敘事策略高度契合。無論技術如何發達,實景永遠有著無法代替的美學價值——真實。它帶來沉浸,有助於營造作品的戰爭氛圍;它導致貼近,有利於激發演員的表演情緒。

綜觀這一輪抗美援朝題材影視創作,作品賡續了家國同構、虛實結合的英雄主義主題,鋪陳了“統帥部的戰爭”和“戰壕裡的戰鬥”的多元敘事,構建了“最熱的血”和“最冷的槍”的美學風格。期望未來有更多的作品,給觀眾帶來震撼和突破:在歷史真實和藝術真實之間實現巧妙平衡,在戰爭精神和軍隊特質之間找到合理表達,在技術潮流和藝術規律之間尋求不懈創新。

電影的意義在於銘記。抗美援朝戰爭是由一個個活生生的人構成的,而他們中的很多人只留下了一張普通的臉,我們要記住那些臉。一如穆旦的詩:靜靜的,在那被遺忘的山坡上,還下著密雨,還吹著細風,沒有人知道歷史曾在此走過,留下了英靈化入樹幹而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