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狂熱告別,“飯圈”該走出怪圈了

“飯圈”原本只是一種圈層文化,是指擁有相同愛好的人組成的圈子。但近段時間以來,粉絲罵架、瘋狂打榜、挑動對立等頻頻越界的“飯圈”亂象引發社會強烈批評,也影響著青少年健康成長。

隨著整治的有序進行,相信畸形“飯圈”生態將逐步被打破,但如何為青少年的內心找到健康理性的理想寄託和現實支點,是社會各方需要思考和構建的新課題。

34℃,重慶,地下車庫。

方寸之地,近200名少男少女舉起手機,伸著頭,所有目光聚焦車庫通道的入口處,期待“哥哥們”出現。

一個星期前,17歲的楓楓和與她一樣喜愛這個男團的粉絲們一起到達這裡。一趟飛機,滿員,機艙裡的“路人”不超過10個。

和狂熱告別,“飯圈”該走出怪圈了

去年冬天,高二的楓楓決定休學追星。“只要見上‘哥哥’一面,一切苦和累都成了甜。”

像楓楓這樣的青少年粉絲,數量驚人。共青團中央維護青少年權益部、中國網際網路絡資訊中心近日釋出的《2020年全國未成年人網際網路使用情況研究報告》顯示,我國未成年網民參加粉絲應援比例達8%。

是什麼助推了一次次狂熱——“飯圈”粉絲餵養了平臺流量

“每天15個小時,日投1000多票,一直幹到凌晨兩三點,第二天還得爬起來上班。”回憶起為一檔選秀節目某位練習生打投的那些日子,餘可笑稱自己就像個會喘氣的投票機器人。

“說實話,上一次追選秀還是2005年《超級女聲》,那時我才18歲。”餘可告訴記者,當時她為自己喜愛的選手投了500多票,看著她頂著冠軍榮譽出道,自己也跟著激動落淚。

流量為王的時代,餘可的這一次追星,卻讓她嗅到了不一樣的“味道”。“首先是平臺投票機制比較奇怪,投個票還得先買乳飲料,而且要把乳飲料開啟掃描瓶蓋上的二維碼,喝不掉的乳飲料只能倒掉。”餘可所說的乳飲料是某品牌“真果粒”花果輕乳系列,每箱10瓶,售價69。9元/箱,每箱可獲得20個助力值;“真果粒”高階繽紛果粒系列每箱12包,售價54元/箱,每箱10個助力值。

資料顯示,截至停播前,該選秀節目前9名選手助力值已超5600萬元。

“‘哥哥要出道,就差你一票’,這話一聽我就上鉤了,覺得自己多買一箱乳飲料,我Pick的練習生就多一線出道先機。”

“進了打投群后,會有大粉和職粉帶節奏,感覺不投票都有罪。”

採訪過程中,多位粉絲感嘆,粉圈某些大粉往往掌握著話語權,發言具有較強煽動性,一些年紀比較小的追星黨難以分辨,容易身陷其中。

和狂熱告別,“飯圈”該走出怪圈了

起初餘可也被這樣的話一次次點燃鬥志,但她逐漸意識到,這樣的選秀本質上就是一場逐利遊戲。一次公演結束後的票數公佈環節,她所鐘意的練習生慘遭減票,不少粉絲情緒激動之下,發起又一次集資,發誓要幫愛豆拿下出道位的“上位圈”。

“後來我才知道,對於氪金水平強的粉群,平臺就會策略性地進行壓票,目的就是為激發粉絲群體的鬥志,刺激消費。”前後花了將近6000元錢用於助力,餘可意識到自己正在被一個“怪圈”慢慢吞噬,她選擇及時止損並退出所在的粉絲群。幸運的是,今年5月6日,這檔節目終於因為投票機制存在浪費牛奶飲品行為而停播整頓,一場鬧劇得以終止。

相比起餘可的理性,25歲的白領陸淼在公司裡則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氪金黨”。因為家境比較殷實,她追起星來花錢毫不手軟,時不時在微博曬幾張偶像同款的大牌包包或飾品圖,很快就能獲得上百甚至上千的點贊評論,留言大致都是“富婆姐姐帶帶我”“姐姐衝呀,讓品牌爸爸看看咱家的實力”。像陸淼這樣的實力氪金粉在“飯圈”被稱為“富婆粉”。

“我家裡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是‘哥哥’推廣的商務,每天從睜眼到閉眼都感覺被幸福包圍著。”陸淼口中的“哥哥”,有著清秀的五官和會說話的眼睛。3年前,她因為一部劇成為了這位明星的死忠粉。

在陸淼的媽媽看來,女兒眼中的幸福感卻給家裡帶來不少“小負擔”。“她根本不懂節制,同一個牌子的牙膏,買了400多支,買回來讓我幫忙送給親戚,就為了得一張見面會門票。”陸媽媽忍不住吐槽道,“更離譜的是同一期雜誌她一口氣買了300多本,就因為她喜歡的明星是封面人物,書房已經變成她堆放明星周邊的小倉庫了。”

“其實我都沒敢告訴我媽,我前後光買專輯衝榜就花了3萬元錢,這在粉絲榜裡也排不上前100名的。”對於給偶像花錢,陸淼似乎不以為意,但她也清楚感受到,這些年“飯圈”的“玩法”似乎開始有些超乎她以往的認知。

“有時候我也想控制自己,但總是忍不住又被品牌當了‘韭菜’,比如我們買一款代言產品,品牌方會設定購買每達成100萬元就解鎖一個福利,可能是某個一線城市推廣大屏,也可能是一場線下見面會,每當這個時候,大家就會忍不住想要衝一把,再衝一把。”陸淼說,商家的“玩法”越來越多,其實大家都知道中了“圈套”,但為了偶像的商務資料好看,都會心照不宣地埋頭下單,甚至是閉眼下單,購買一堆自己根本用不著的東西。

一旦和資本搭上關係,“飯圈”就開始變味了。“我們哥哥是影視、音樂、時尚多棲發展,除了要給新劇炒熱度,商務資料,專輯、雜誌的銷量也一樣不能落後,每逢重要節點,後援會往往也會出來催銷量,粉絲就往集資專用連結裡打錢,幾十、幾百甚至上萬元的都有。”陸淼透露,如果集資的人頭數或者金額達不到預期目標,粉圈內部還會進行“插旗”和“拔旗”,直至金額達成為止。

“一般認為雜誌銷量是時尚資源的保障,專輯銷量是在音樂專業領域的底氣,所以都是按需數十倍甚至百倍以上地下單,很多時候由後援會和雜誌出版方談好,只付款不印刷,會獲得一些折扣,這用我們圈內話來說叫‘對著空氣打錢’。”陸淼說。

當記者詢問追星以來一共花了多少錢時,陸淼直言不敢算總賬,“一輛名牌車的錢肯定有了,沒辦法,誰讓我是‘哥哥’的事業粉呢。”

在偶像身上自我宣洩——“飯圈”瘋狂折射青春期“空心化”

“我覺得他就是我的光,剛喜歡他那年,我才12歲,我媽媽說如果考到前三名,就給我買他的周邊,後來我考到了第一名,哈哈。”林朵朵是某國民男團成員的粉絲,去年,她考上心儀的大學,“高三一整年我都默默許願,如果順利完成夢想,一定要去看一次偶像的演唱會,大聲告訴他自己和他一樣優秀。”

“愛豆是一顆星,但你是自己的太陽,說到底你們還是兩個獨立的個體。你可以為他做一些事情,但這個事情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決定權還是在你自己手裡。”00後小拐這麼形容自己和偶像之間的關係。平日裡,追星是她自我提升的動力,她會給偶像剪影片、修圖以及設計應援物。

“對於很多青春期的孩子來說,偶像崇拜是很正常的心理需求。很多高中生追星是因為學習壓力太大,追星的過程,對他們而言其實也是放鬆的過程。”南京市寧海中學高三班主任石朋慧認為,在合理範圍內追星有時不用過多幹預,但一旦超過一定尺度,就需要家長和老師加以引導。

“當身邊的夥伴在課餘時間都在討論一個團體或者明星時,如果自己不知道就顯得格格不入。”金陵中學仙林分校語文教師孟振群分析,很多學生追星是為了有話題和同學交流,這時候就需要做好引導。

“青少年追星族支援自己的偶像實際上是一種自我追求和自我肯定,是獲得共同感和實現理想自我的一種方式。”南京市兒童醫院心理醫生黃懿鍚表示,一個人的行為其實和家庭教育方式、生活環境等有著密切關係。如果父母一直以來都以否定或專制的教育方式對待孩子,不考慮孩子的想法和感受,那麼久而久之孩子就會感到自卑、孤獨以及迷茫,不利於他們在現實中與同伴的交往。“當現實自我和理想自我相差甚遠時,這些青年人就會尋找新的方式進行身份認同,而這其中,不少人會將理想自我投射到偶像身上。”

“永遠不要神話明星,要知道他們只是出現在公眾視野裡的普通人。”南京傳媒學院新傳院團總支書記崔昊昀說,現在明星一夜爆紅的很多,迅速黯淡的也不少,歸根究底是自身能力不夠加上過度營銷的結果。

和以往的追星形式不同,現在的粉絲有很多機會與明星互動,並且粉絲之間可透過網路遠距離交流各自想法,也就形成了獨特的“飯圈”文化。

“‘飯圈’裡的粉絲們感覺彼此志同道合,很有歸屬感,大家一起花時間為明星刷流量,甚至抱團與別家粉絲開罵戰。為偶像付出的背後,粉絲的自我身份和群體身份得到認同。”黃懿鍚說,飯圈文化有利有弊,長期浸潤其中,年輕人尤其是青少年的價值觀可能會變得很單一,一些負面輿論導向也會導致其價值觀產生扭曲。她舉例,在一些青年亞文化中會把“白幼瘦”視為美,將奢靡消費視為理想人生等,這些都不利於青年人的健康成長。

“引導年輕人理性追星,首先要在全社會形成良性的明星文化。”南京師範大學教育科學學院兒童發展與家庭教育研究中心副主任殷飛表示,文化可以形成產業,但是不能被資本所綁架,監管機構要對娛樂企業的產品進行監管,同時娛樂企業也要承擔社會責任,不能利用青少年的心智不成熟和崇拜偶像的正常青春心理,誤導他們,甚至消費他們純真的情感。對學校來說,要積極引導青少年形成正確的偶像觀,在每個學科中滲透對青少年價值觀的引領,形成系統的青少年道德和心理規範課程體系。

構建清朗的育人環境——成長中找到實現自我的支點

在省社科院區域現代化戰略研究中心副主任何雨看來,治理“飯圈”亂象,關鍵在於樹立健康的偶像文化,為此,必須標本兼治,抓住亂象癥結,從根本上切斷其產生的土壤、惡性迴圈的鏈條。

“既要發揮政府相關職能部門的監管作用,以重大典型案例為突破口,依法依規整治‘飯圈’文化中的各種灰色行為甚至違法行為,形成違規必治、違法必查的總體氛圍;也要發揮利益相關方的自律作用,明星、偶像要潔身自好,以德藝雙馨為取向,相關策劃公司、營銷第三方要在合法、公開、真實的基礎上,展開營銷活動,贊助商要承擔應有的社會責任,對有違社會公德、傳統美德的庸俗、低劣營銷活動進行自我審查,並承擔應有的責任。”何雨說。

“要想更好地引導孩子們健康成長,還需要家庭、學校和社會形成協同育人的格局,為了孩子的健康成長相向而行。”殷飛說。

“飯圈”亂象,隨著一系列的重拳整治,正在迎來改變。

8月27日,中央網信辦釋出關於進一步加強“飯圈”亂象治理的通知,提出取消明星藝人榜單、最佳化調整排行規則、嚴管明星經紀公司等10項措施。此前,今年6月,中央網信辦在全國範圍內開展為期2個月的“清朗·‘飯圈’亂象整治”專項行動。

重拳打擊之下,微博超話、尋藝、明權等不少簽到、打榜類的小程式或App下架。

“說實話,最近不用每天埋頭‘打卡’資料,感覺自己得到某種程度上的解放,我前幾天給自己找了個游泳私教的兼職,準備攢點錢國慶假期帶家人一起去旅行。”作為一枚“資料黨”,蘇州某高校大三學生蘇曉藝前後養了80多個微博小號,幾乎都泡在“流量”的世界裡。

混跡“飯圈”5年,蘇曉藝對於“飯圈”治理也有著自己的看法。“其實大多數粉絲對熱搜、榜單這些是又愛又恨,一方面它們能幫助明星營造‘大紅大紫’的氛圍感,另一方面確實要耗費大量的時間精力甚至金錢去維護,只要明星鑑‘紅’還是看這些資料排名,還是看雜誌代言銷量,粉絲還是會變著法去做,只有從行業根源上去做些徹底性改變,這些榜單才能徹底消失。”

“我覺得可能很多人還沒意識到,‘飯圈’的構成不僅僅只有粉絲而已,還有藝人工作室、經紀公司、社交平臺等。”微博網友可樂是某頂流男藝人粉絲後援會的管理人員,線上線下接觸的形形色色粉絲不下千人,她告訴記者,其實大多數粉絲都想簡單快樂追星,沒有人是因為熱愛做資料或者控評和反黑而加入飯圈“亂戰”的。“業內人士都清楚問題的根源,不少大平臺利用詞條和熱搜來收取公關費用,從而操控很多事情,這才是‘飯圈’亂象的根源。”

可樂表示,她們後援會在新浪微博的官方賬號上擁有200萬以上的關注使用者,根據“清朗”行動的一系列部署,今後後援會將不再引導粉絲做無意義的轉發點贊,也不會號召集資做應援。“真心希望這次能把微博和抖音的營銷號、職業黑號等清理到位,希望‘清朗’行動能真正規範和約束藝人和粉絲群體。”

“你覺得,飯圈真的要‘翻篇’了嗎?”“愛本來就不是盲目跟隨,做好我們自己,記得要先過好現實生活哦!”睡前,蘇曉藝給喜歡同一個愛豆的粉絲髮了一條資訊,在得到對方的迴應後,她又回了個可愛的表情表示認可,“嗯,和過去的狂熱做個告別,就從現在開始吧!”

(為保護隱私,文中粉絲均為化名)

新華日報·交匯點記者沈崢嶸林元沁?謝詩涵吳瓊

實習生徐浩方糜文清江舒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