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陪聊”調查,角落中的隱秘生意

儘管一些陪聊店家打著“綠色陪聊,拒絕低俗”的口號,但仍以一種隱秘的方式繼續涉黃。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

財經E法 (ID:CAIJINGELAW)

,作者:何煦陽,編輯:魯偉,題圖來源:視覺中國

2013年,美國導演斯派克·瓊斯

(Spike Jonze)

的電影《她》上映,影片講述了一段發生於未來的“人機戀”——心思細膩的信件代理寫手西奧多剛與妻子離婚,還沒走出心碎的陰影。之後在與人工智慧薩曼莎的交流過程中,他心中的傷痕漸漸被薩曼莎迷人沙啞的聲線撫平,並與虛擬的她發展出一段奇異的戀情。

如今,電影中的場景正成為現實。

近年來,陪聊服務在網路空間悄然興起,使用者花幾十元或幾百元下單後,就可以獲得“聊天”“哄睡”“分手挽回”“情感代追”等服務。很多人向“陪陪”

(陪聊者)

傾訴交流、吐露心聲。

財經E法近期調查發現,在發展初期,於角落中生長的陪聊行業缺乏監管,接單群中充滿“汙麥”“裸聊”“磕泡泡”等種種“特殊單”,後因平臺的打擊,行為有所收斂,但涉黃現象並沒有杜絕。

一些店鋪打著“綠色陪聊,拒絕低俗”的口號,涉黃陪聊轉為更隱蔽的方式。

一、被包裝過的“陪陪”

近日,財經E法在網店輸入“陪聊”進行檢索,但未出現任何搜尋結果,只有輸入“陪”“樹洞”等關鍵詞,一家家帶二次元頭像的陪聊店鋪才會出現。類似的資訊也存在於閒魚和微博等社交平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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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尋“陪”字,就會出現一些陪聊店鋪

據財經E法瞭解,陪聊服務分為

文字、語音條、連麥、影片

四類,價格依次遞增,顧客可以選擇半小時、一小時、包天甚至包月服務。夜晚11點過後,價格翻倍。此外,“陪陪”還可以提供哄睡、叫早、陪玩等服務。

“陪陪”一般分為金牌、鎮店、男女神、首席四個等級,等級越高,聲音越動聽。顧客可以選擇“盲盒”,即隨機抽取一個等級的“陪陪”接受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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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陪聊店鋪的點單價目表

在下單時,

顧客可以向店鋪提出自己的要求。

就音色方面,女“陪陪”有蘿莉音、御姐音、少女音,男“陪陪”有正太音、青年音、大叔音。此外,顧客還可以根據自己的需要就性格特徵、幻想形象、聊天內容等其他方面提出更細緻的要求。

為更深一步瞭解陪聊行業的生態,財經E法給一家陪聊店鋪傳送了應聘請求。過了一段時間,

店家將財經E法拉入稽核群中,要求填寫圈名、星座、特長、接單型別等資料,另外,還要求傳送15秒語音條和三張接單照片到群中。

從應者傳送到稽核群內的照片和語音看,來應聘的絕大部分是20歲~30歲的年輕人。店鋪拒絕招收未成年人,且禁止群成員之間互加好友和聊天,違規者不予錄用。

財經E法第一次填寫資料並提交稽核後,並沒有成功。就群裡的情況來看,能夠成功透過稽核者很少。之後,一位名為與卿的“陪陪”向財經E法指出了稽核不透過的原因——

“不是因為聲音,是你的簡歷填得不行。”

在與卿的指導下,財經E法重新填寫了一份簡歷。

原來,因為激烈的競爭,店鋪對“陪陪”的工作量有一定的要求,因此來做陪聊的目的不能寫“好奇”“無聊”等等,而要寫“來賺錢的”。

比起新人,

店鋪更願意接收有經驗的“陪陪”,

但如果新人想透過稽核,可以自己編造經驗時長、在哪些店鋪工作過、最大續單金額等資訊。

與卿讓財經E法將自己的一筆收款記錄提供給店鋪,向其謊稱是以前的續單截圖,因為之前所在店鋪不想透露真實資訊,所以將付款方打上了馬賽克。

除了經驗,形象也很重要。與卿表示,

店家希望“陪陪”的形象更精緻,並讓財經E法在網上搜索了幾幅美女帥哥的照片,稽核時表示這是自己的照片即可。

財經E法在操作過程中發現,店家其實對使用虛假照是持默許態度。幾番修改後,財經E法通過了稽核,成為了一名正式“陪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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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用網路照片後,財經E法應聘成功

透過稽核後,店家介紹了該店的“分成模式”。

首單收入,“陪陪”分四成,店家分六成;續單收入,“陪陪”分六成,店家分四成;顧客打賞,“陪陪”分七成,店家分三成。為防止“陪陪”私吞顧客轉賬,店家會隨機下單測試。

越高等級的“陪陪”越能獲得更多訂單。

如果想升級為更高等級,“陪陪”每一期賺取的額外利潤需達到店家設定的標準。

額外利潤,是指店家在顧客續單時分到的四成收入。所有應聘成功的“陪陪”一開始會進入內群,如果一期的額外利潤沒有達到店家的要求,就會被清退到外群。按照規則,訂單會優先分配給內群的“陪陪”,而外群能分得的訂單很少。

在規則的要求下,“陪陪”會有不小的壓力。

在進入接單群之後,財經E法發現,不僅照片可以用假的,等級也可杜撰。即便顧客下的單指明要最高等級

(首席)

的“陪陪”,被分到的也很有可能不是這個等級的。

接單群內實行的是“搶單”模式,“陪陪”會在店家發的訂單下回復“1”,誰回得最快,單子就是誰的。

顧客也擁有試音的權利。不同的“陪陪”會被拉進群中發語音和照片,顧客可自行挑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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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什麼等級,誰回覆得快,訂單就是誰的

在接單群中,顧客的要求五花八門,既有“奶狗”“御姐”這樣的性格想象,也有“聊北上廣規劃”“回答愛情是什麼”這樣具體又奇特的要求。有時,店裡實在沒有符合要求的“陪陪”,店家便會要求大家“裝一裝”。

虛擬的要求,投射的是真實的渴望。

在陪聊服務中,“陪陪”好像被簡化成了一張屬性列表,包括聲音,樣貌、身材、職業、年齡——雖然種種屬性均可能被偽造。

“陪陪”還可以在朋友圈營造人設,使自己更具吸引力。

恰如電影《她》中的人工智慧薩曼莎一般,稀疏的社交線索,令顧客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陪陪”的聲音上。在寂寞的夜晚,話筒中漂浮著的除了“陪陪”的聲音,還有顧客那些裝不下的想象和情感。

二、提供“情緒價值”

顏兮是一名26歲的兼職女“陪陪”,入行接近三年,平時從事諮詢工作。她熱愛文藝,最喜歡的書是海明威的《乞力馬紮羅的雪》,在豆瓣擁有3000個粉絲,還在網易雲音樂擁有自己的讀詩播客。

顏兮入行陪聊,是因為被豆瓣中一個話題的回覆戳中了,話題的名字叫“你在什麼奇怪的地方工作過?”。有人回答在“叫早小鋪”,下面有人問,為什麼不用鬧鐘?答主回覆:“人類真的好孤獨”。

顏兮服務過30元一單都嫌貴的顧客,也接過年薪百萬元顧客的單子。她最深的感受的是,

“無論高低貴賤,孤獨面前,人人平等”

顏兮曾遇到一位患嚴重抑鬱症的男顧客,他下單隻包天,要“陪陪”整天都陪著他。這位顧客說,自己是一位作家,每天都會下不同的訂單,只為聽不同人的故事。在聽完顏兮的故事後,他開始講自己的經歷。據他說,自己的父親是個一輩子都很清廉的官員,卻被人陷害入獄。講到動情處,他接連抽泣,顏兮也跟著他一起哭泣。

接受採訪的“陪陪”有一個共同的體會,

購買陪聊的顧客有不少可能有心理問題。而留學生是一個重要的顧客群體。

顏兮遇到過一個顧客,對方是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學生。她打電話給顏兮的時候說,自己要去自殺了,嚇得顏兮立刻從床上坐了起來。又有一次,這個顧客一邊哭一邊寫作業,跟顏兮說第二天一早要開車去拉斯維加斯,豪賭一把。

顏兮有一個令她印象深刻的顧客。

這個男孩在英國留學,他在陪聊方面“很摳”。男孩有睡眠障礙,買的是哄睡服務,卻不願付翻倍的價格,也不願意按高等級給顏兮續單。他央求顏兮可憐他,因為他白天上學,放學打工,晚上睡在餐館裡,沒什麼零花錢。但最後,他續了顏兮三個月的單。

顏兮喜歡這種被人需要的感覺。她覺得,做陪聊既可以幫助自己賺到零花錢,也可以讓自己撫慰別人。

購買陪聊服務的人,哪怕多麼成功,都必然有缺陷。男“陪陪”布丁把陪聊服務總結為提供“情緒價值”。他說,“陪陪”的服務就是抓把土,把缺陷填了,起碼讓顧客感受到有個補充。

關心、鼓勵、支援、理解、信任、關注、崇拜,都是“陪陪”應該著重提供服務的點。

有時,在共情的過程中,連“陪陪”自己都會墜入這種難解的感情中。兼職陪聊的與卿容易對顧客產生憐惜之情。一次,她跟一個同為醫學生的顧客聊了很久,她體貼他在家養病,沒有讓他按高等級的價格續單,而且只要他發信息,她都會秒回。

在一次聊天的過程中,與卿對跟這位顧客開玩笑,“以後你不會再點別人聊天吧?”顧客回答,“不會了”。結果第二天在另一家店,她看到那個顧客在點別的“陪陪”,一瞬間她覺得很幻滅。

“他不給你花

(錢)

也會給別人花的,你不要他的錢,又能怎麼樣呢?”

三、隱秘的“特殊單”

沙啞的聲音、發酵的情緒、孤獨的夜晚,這些元素疊加在一起,很容易讓“陪陪”和顧客彼此都卸下防備,產生依戀感,墮入迷幻的感情體驗。

陪聊行業一開始惹人注目,便是因為其中似真似幻的“虛擬戀人”服務。

與卿說,其實沒有那麼多的顧客具備消費實力,

一般的顧客下單都出於獵奇。

店裡的大單,都是“虛戀單”,都是“搞物件搞出來的”。

財經E法觀察發現,當有人向陪聊店家提出要享受“虛擬戀人”服務時,店家急忙要求撤回,但撤回後,服務照舊能提供。為了躲避監管,店家通常還會禁止“陪陪”在群中閒聊,只允許接單。

顏兮透露,雖然店家明面上禁止“特殊單”,但一些與“陪陪”建立穩定續單關係的顧客依然會提出一些特殊需求,比如“辱罵單”“裸聊單”“男同單”等,甚至發展到線下的性交易。“特殊單”價格更高,滿足了某些“陪陪”想賺快錢的需求,也能夠增加店家收入,所以店家對此一般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顏兮認為,陪聊服務涉黃,部分原因在於,有不少顧客就是為了尋求色情服務。顏兮曾經接過一個單子,電話打過去時,男顧客正在自慰。她不接,男顧客就給她發其他女性的裸照和影片,並出言侮辱,“裝什麼裝?”

顏兮喜歡為顧客唸詩哄睡,但有些顧客並不買賬,他們認為,不是應該叫老公嗎?不是應該像女朋友一樣嗎?這樣乾巴巴讀詩有什麼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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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陪陪”對有涉黃需求的顧客表示反感

陪聊圈中不乏出手闊綽的“金主”。

顏兮聲稱,圈內有一位浙江富商的女秘書,已下單 100 餘萬元。她給一個男“陪陪”下單20餘萬元,打賞了 13 萬元,後來乾脆將其包養。還有一位顧客,每個月會給一個女“陪陪”打賞5萬多元,已連續為她下了60多萬元的單子。

昱彥是一名頂級男“陪陪”,他本職是一名心理諮詢師,圈裡人對他的評價是,“擅長拿捏人性”。

比起顧客,“陪陪”要清醒得多。

話筒中看似火熱的絮語,背後都是冷靜的計算

。如何和顧客進行“推拉”,慢慢建立親密關係,再過渡到“虛擬戀人”階段,甚至讓顧客“上頭”,是頂級“陪陪”一門手藝。

恰當的時機、恰當的分寸、恰當的過渡,都需要精準把握。

財經E法曾加入過一個陪聊經驗線上分享會,昱彥在會上分享了他的經驗。一次,他接了一個女顧客的單子。剛開始,女孩在向他傾訴感情痛苦,歷數其中的愛而不得,聲淚俱下。昱彥耐心寬慰,逐漸獲得了女生的信賴。女孩覺得昱彥像他的人生導師,甘願為他續單。

後來的幾天中,女孩的心結得到了寬解,聊天的熱度漸漸淡去。但女孩在聊天過程中無意間提起,她是在某平臺上看到陪聊有“虛擬戀人”服務,挺想體驗一下。

昱彥“瞬間就明白了”。為避免尷尬,昱彥繼續用正常的語氣與女孩聊天,中間適當插入少量曖昧,並不忘蒐集女孩的資訊。他逐漸勾勒出了女孩的畫像:一位老師,家中有別墅,開瑪莎拉蒂,有一定財力,對性充滿好奇,但又羞澀。

瞭解到這點後,昱彥知道時機已經到了,開始在這方面發起“進攻”。不出昱彥所料,他的曖昧攻勢刺中女孩需求。之後女孩一直續單,從包天發展到包周,再到現在要求與他線下見面進一步確立關係。

昱彥總結,

要想續出大單,切忌操之過急。

他表示,在試音群一上來就曝漏點照、腹肌照,“太酸了”,得建立自己的風格,要欲言又止、故作矜持,學會撓顧客的癢處,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撓下去。

“總之,這個東西就是似撓未撓這個狀態最好。它很微妙。”

他強調,這是需要研究的。要想裝得像,百度也好,看小說也罷,“陪陪”得去觀察語言的表達、聲音的狀態,看真實的戀情是怎麼發生的。

在陪聊服務中,昱彥始終沒有忘記他的目的。他建議其他“陪陪”讓顧客半小時半小時地續單,因為半小時的聊天時間過得更快、價格也更高,比包天的收入高多了,就像“軟刀子割肉”,可以價值最大化。

只要錢到位了,涉黃同樣可以。一次他接一個“男同單”,聽說了對方的需求後,昱彥立馬回覆,“加錢,300元”。

一位女“陪陪”曾經在一篇報道中總結:

有感情的“陪陪”都賺不了錢,能賺錢的“陪陪”都無感情。

昱彥一句“加錢”顯得冷酷又現實,不斷敲打著

這份虛擬感情的本質——交易

四、涉黃如何定性?

有一些陪聊訂單藉助境外網路空間完成,而且更加肆無忌憚。在Twitter輸入“陪聊”,就能出現不少結果,不少店鋪將自己的QQ二維碼或微訊號放在推文中,供顧客掃碼點單。

財經E法根據提示掃碼後,向店鋪傳送了新增好友的請求,但店鋪並沒有透過,只是以非好友聊天的形式與財經E法傳送訊息。店鋪對點單表示歡迎,並表示:“綠色單和有顏色的皆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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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外陪聊店鋪明確表示可接“顏色單”

比起國內陪聊訂單的半小時消費起步,這裡的陪聊服務縮短至10分鐘,而定製語音條只有6分鐘。

財經E法掃碼入群后發現,群裡存在大量定製劇情的音訊壓縮檔案,可以找管理員購買。其中甚至包括不少未成年人洗澡等色情內容。期間,不斷有人透過掃碼加入群中。

還有一些店鋪在Twitter放置了自己的Telegram連結 ,接受下單和應聘。

在應聘群中,來應聘的“陪陪”需要表明自己能接什麼型別的單子,能否接受“嬌喘”“裸聊”等。接單群中,單子大部分為“涉黃單”,顧客大部分為男性,但也有女性。顧客會提各種要求,年齡、身材、裸露程度等,甚至有顧客會提出需要錄屏。

事實上,由於部分陪聊服務涉黃,淘寶早在2016年就已經遮蔽了平臺內鍵入“陪聊”後的搜尋結果。

中國政法大學傳播法研究中心副主任朱巍表示:

如果陪聊服務仍然有涉黃現象,平臺應該進一步增加對相關搜尋關鍵詞的遮蔽,繼續加強監管。另外,按照電子商務法的規定,平臺需要掌握平臺內經營店鋪的真實身份資訊,防止店鋪逃避責任。

朱巍認為:

陪聊是“陪陪”與顧客的點對點服務,具有很強的私密性。

如果沒有明確的涉黃聊天內容、通話記錄作為證據,執法機關很難介入,也不能證明店家對此知情。

財經E法在中國裁判文書網檢索後發現,目前關於“裸聊”的已判案例中,“裸聊”被用來來詐騙受害人錢財,但裸聊只是實現犯罪的手段,還未有法院直接對“裸聊”本身進行判定。

中國政法大學智慧財產權研究院特約研究員趙佔領認為:

“陪陪”與顧客進行線下性交易是毫無疑問地賣淫嫖娼,應該受到治安管理處罰法懲罰。

可線上有償的涉黃聊天、甚至裸聊,卻很難定性。

如果將“裸聊”界定為“賣淫嫖娼”,但很難說雙方之間發生了性關係,只能說達到了感官上的滿足;如果將其界定為“傳播淫穢物品罪”,但雙方一般不存在將淫穢的圖片、錄音、影片等廣泛散佈的行為。

也有觀點認為,對陪聊中的涉黃行為,應以是否牟利做為判斷標準。如果以牟利為目的,則涉嫌組織淫穢表演或傳播淫穢物品牟利,需要承擔刑事責任。

(文中所涉“陪陪”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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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何煦陽,編輯:魯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