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不“像”我的兒子

一個不“像”我的兒子

作者:萱小蕾

1。

我不知道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恨我的。

我與他之間感情的疏離,似乎並沒有一個完全明顯的分界點。早先我還年輕時,離開教師崗位,調進一家國營工廠,並透過自己的努力努力當上了廠長。風光的那陣子,被他的姥姥相中。他的媽媽很善良,但也懦弱、沒主見。就這樣,我成了他媽媽的丈夫,隨後成了他的父親。

兒時的他應該是快樂的。他的媽媽總是低眉順眼地把全部的慈愛都給了他。而我,可以讓他擁有比同齡人物質上更多的豐足。記得他抱著我給他買的會響的玩具機關槍、上了電池就能跑的飛快的玩具汽車,足足在小夥伴前炫耀了個夠!他大聲說:我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幸福的時光並沒有持續太長時間。國營廠倒閉,我風光不再,成了無業遊民。他精明的姥姥上門來了。她氣鼓鼓地說,“你不賺錢,怎麼養家?怎麼疼老婆孩子?”

我唯唯諾諾,大街小巷去晃盪。好容易看一家單位招臨時工,竟是與幾個以前在廠裡的手下一起競爭崗位。我臉面全無,工作高不成低不就,終日無果。他媽媽什麼話都不說,只是自己默默早出晚歸到工廠做工。他姥姥依舊天天上門,諷刺怒罵。

想到自己曾經的風光,我開始仇恨。壓力慢慢變成了一個怪圈,我唯一願意做的,就是用酒來刺激自己的那點可憐的自尊心。

後來,我東拼西湊借了幾萬塊錢,跟幾個朋友合夥辦了一個小型模具廠,效益雖然一般,但多少讓我對生活有了些期望。但我抗拒不了菸酒和賭博帶給我的刺激。

醉後回家,總有傾訴的慾望。他的媽媽忙著賺錢養家,她不責怪我,但也不理我。我想跟他說話,他眼裡的不屑刺痛了我脆弱的神經。

我以為,全世界都可以不再尊重我,只有他不行!我多希望他能站在我這邊,能理解我的頹廢,理解我的墮落。我覺得,他應該站在我這一邊才對,可是他沒有。

於是我打他,他不求饒,也不哭,咬得嘴唇出血也不出聲。看到他眼裡的仇恨,我心裡的愛也一點點破碎,轉化成更嚴厲的打罵。

一個夜晚,他媽媽值夜班。吃晚飯的時候我回家,看見他臉色鐵青地躺在床上,看都沒看我一眼。我不想在這冰冷的家再多待片刻,便出去找賭局。

半夜我才回來,他還在床上躺著,衣服都沒脫。我忽然發覺不對勁,我走過去想叫醒他,他軟綿綿地蜷縮著,身體的滾燙嚇壞了我。

“兒子!”我急得快哭了,抱起他想往外跑。恍然間,我才發現,他已經那麼高、那麼重了。我抱不動他了。我的大喊大叫終於驚動了鄰居,幫我把他送到了醫院。

醫生皺著眉頭說:“你們怎麼當家長的!趕緊辦住院手續!”

我摸摸口袋,分文沒有。剛才的賭局,血本無歸。鄰居李嬸鄙夷地看著在醫院走廊裡來來回回的我,回家取了錢交到我手上。她說了一句至今讓我想起來就心寒的話:“投胎做你兒子,真是倒了八輩子黴了!”

我守在他身邊,看著毫無血色熟睡的他,眼淚就掉下來了。他睜開眼睛看到我,扭過頭去問:“媽媽呢?”就再也不跟我多說一句話。

過了一會,他媽媽心急火燎地趕了過來,抱著他就開始哭。我成了局外人,心裡剛升騰起的一絲溫熱和愧疚,頃刻間消散了。

2。

他上中學後,再也看不到他的成績單。再後來,他索性不上學了,留了長髮,打了五六個耳洞,穿破了洞的牛仔褲、有奇怪圖案的衣服。我哪裡看的慣他那個樣子?但我再次揚手打他時,他一把握住了我的手,冷冷地甩開,然後揚長而去。

這時,我才愕然驚覺,他已經成長為一個血氣方剛的俊朗少年。

有天,接到他老師打來的電話,說他三天都沒有去學校。接到那個電話時,我正跟跟一幫狐朋酒友開懷暢飲。這才想起,我已經幾天沒回家了。

我離開酒場,直奔街上的網咖,一家家找過去。找到他時,他正叼著煙,坐在小隔間裡對著電腦玩遊戲。我氣極敗壞地衝過去揪起來,叫他跟我回去。他像不認識我一樣,咬著嘴唇,冷冷地回敬我:“你都不回去,憑什麼叫我回去?”

我惱羞成怒,藉著酒勁發飆:“你這個不長進的東西,目無尊長,不學無術,你看看你的樣子,我真是以你為恥!”

他漠然地看著我,字字如刀:“你好哪去?你酗酒嗜賭,不務正業!你以為我以你為榮嗎?”隨即,又低下頭玩遊戲。我終於爆發了,當眾對他大打出手,並撕扯著他的衣服狂吼:“臭小子,你吃我的穿我的,養你這麼大,你卻這個態度對你老子!”

他傲然說道:“算了吧,我身上沒有一樣東西是你買的,家裡吃的用的都是媽辛苦賺來的,你的錢都在你的酒裡面,別說的那麼好聽!”

一直以為,我沒有成就不要緊,還有一個兒子可以給我希望,但他那個樣子,讓我徹底失望了。

但我已經沒有力量再打他了。他長大了,變的更強壯,更陌生,更遙遠……有時,我會黯然傷神——就當我沒有這樣一個兒子吧,我本來就是孤身一個人。

3。

他勉強混完了高中,最終在妻和丈母孃的勸說下來我的工廠做學徒工。

我帶他去應酬酒局,讓他給那些朋友一個個敬酒。他瞟了我一眼:“我不喝酒,不要讓我跟你一樣!”我無言以對。

志不同道不合,他做了不到一個月,就甩手走人了。再見面時,聽說他有了女友。他不再回家,跟女友在外同居。再看到他時,發現他剪了短髮,穿了中規中矩的衣服。問他,說在一家機械公司做了技工。

若不是妻病了,我不知道他會什麼時候回家。但妻病的很嚴重,是癌症晚期。家裡人通知了他,他心急火撩地回到家,每天守在病床前悉心照料他的母親。丈母孃悲傷之餘,不忘每天罵我幾遍,都怪你這個沒用的男人啊,我女兒的病都是你氣出來的。我的那點愧疚之心,也被罵的失去了意義。

全家人都視我如仇,我就在不歸途越走越遠,既然他們如此厭惡我,我又何必苦苦期待那一份溫情?那一份天倫之樂?

妻醫治無效,與世長辭……妻那邊的所有家人親戚朋友都當著面、揹著面罵我不是人,罵我要遭報應。只有他,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卻一言不發。

沒有妻的家已經不復往日的整潔和溫馨。夜裡,我低低嘆氣,看見陽臺上有紅色的火星一閃一閃,過去一看,原來是他躺在搖椅上吸菸。藉著白月光,菸頭一明一滅,我瞥見他年輕的、流淚滿面的臉,心中一痛,把披在身上的外套輕輕給他蓋上,想說點什麼,張了張嘴,卻終究啞然。

我忽然覺得愧對他。轉身蹣跚著回臥室,黑暗中被茶几絆了一下,他像安了彈簧,一躍而起,急步過來扶住我,責怪著:“怎麼這麼不小心?”沒有稱呼,沒有太多的溫情,但我心中一暖——分明感到一種隱藏的關心。

黑暗中,兩個男人的手無言地握在一起,他的掌心很有力。多年來,我們父子沒有這麼親近過。我竟然有點辛酸和歡喜,希望今後能在他的陪伴下,走過蒼茫的餘生。

但不久,他又離開了家,去市裡打工了。我知道,如今,他再也沒有回家的念頭和必要了。

4。

春節快到了,我一個人呆在家裡,孤寂而冷清。忍不住給他打了電話,想叫他帶女友回來過年,他語氣很冷,只說考慮一下。

臘月28,他回來了,我叫上他一起去買年貨。上了公車,我們面對面坐在公車的前面位置。車開了一段,後門上來一個年紀很大的老頭,衣著破舊,提著麻布口袋,舉步維艱。車上人多,乘務員叫大家讓下座,沒人理會。他站了起來,抬頭叫,大爺,前面來坐。

那大爺沒聽到,手緊緊握著車上的欄杆。他站起來,擠到後車門邊,將大爺扶到了座位上。我動容地看著他,像從來都不認識他一樣。他依然一副淡漠的表情,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

春節,他跟女友在家住了下來,然後辦了結婚手續。我發現他跟她在一起,從不爭吵,出出進進都一起來去。他不沾酒,煙也很少抽,夜裡從不晚歸。他們工資不高,卻存了錢幫他母親置辦了一塊很好的墓地。

我突然發現,我並不瞭解他。一直以為,他不聽我的話,不聽我的教育,不愛學習。而現在,他身上卻顯現出與我相反的品質:孝順,正直,有愛心,負責任,腳踏實地……

而我,卻變成他的反面教材,他沒有一個地方像我,就連長相,也像了他的母親。我身上的所有惡習,他都沒有,我身上不具備的好品質,他都有。我突然很慶幸他不聽我的話,所以逐漸造就了一個跟我完全不一樣的他。

他沒有拋棄我,給了我機會。休息日,他會回家,吃我為他做的飯,喝我為他準備的飲料。這些事,從前我從未為他做過。哪怕一罐可樂,我也沒有為他買過。雖然他還是很少跟我講話,但他能回來,我已經很感激了。

渾渾噩噩了大半輩子,我開始醒悟,雖然有些晚。我戒了酒,跟所有的賭友都斷了聯絡。我還把自己在廠子裡的股份轉讓了,把錢交到了他的手上。他卻沒有接,面無表情地說:“你自己留著吧。”

我半生的墮落,他一一看在眼裡,記在心裡,但他一直在那條灑滿陽光的路上等我,等我找回自己,等著我幡然醒悟。原來我一直想教育的他,卻最終成了我下半生最好的教材。

我知道,從此將會與他默默攜手同行,度過一個個安然的日子。時光不饒人,歲月剛剛好,天地為我們父子,不荒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