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廖興友:我的老師陳家訓

文/廖興友

陳家訓,號一角齋主,成都市青白江區城廂鎮西街陳家祠堂人,青白江區民間文學蒐集整理編撰奠基人,無名的古詩詞作家。2022年8月1日17時25分,他寫下《臨江仙·暑炎即興》:

倦坐書房炎暑避,一壺茉莉清心。蟬聲入耳似絃琴。天光晴翠染,鳥語綠蔭侵。

移枕北窗期雨色,何時可降甘霖?頻搖團扇自呻吟。汗身嗔旱象,夕照入杯斟。

21天后的8月22日凌晨,他在簡陋的寓所安詳辭世,時年七十有六。

8月21日和22日這兩天,成都的氣溫都是35℃。在住了30多年、僅有30多平方米的寓所內,他在狹小的衛生間辭世。在這個小小的陋室裡,擺放著一張幾十年不變的木質硬板床,一把幾十年不變的木架藤墊靠椅,一組裝滿了各種書籍的黑褐色木質書櫃,一臺幾十年未曾更換的彩色映象管電視機,還有《臨江仙·暑炎即興》中提到的那把快要散架的團扇。斯人已去,團扇再也無人頻搖。

時光|廖興友:我的老師陳家訓

1987年夏天,18歲的作者與41歲的陳家訓(右)合影

第一次見到陳家訓,是1987年夏天,那年他41歲,我18歲。

時值全國上下文體部門牽頭進行民間文學的蒐集、整理、出版工作。青白江區民間文學整合辦公室設在區文體局,在大彎中學工作的陳家訓被抽調到整合辦擔任負責人。其實,負責人和下苦力、動腦力做事的只有陳家訓。整合辦沒有辦公室,陳家訓寫稿改稿,都在他居住的單身宿舍。上山下鄉進村入戶,也僅有陳家訓。

後來,我和莊小紅被推薦到陳家訓麾下,做他的左右臂,以此減輕他的工作壓力。

在陳家訓的帶領下,我和莊小紅提著一個單卡錄音機,騎著腳踏車,上雲頂、下清泉,遠到合興、近去華嚴,每個鄉鎮挨個跑,在各鄉鎮文化站的配合支援下,找到當地能說會道、肚子裡藏著很多故事的老人。我把老人們講的故事錄下來,帶回去由陳家訓一個個地聽。好的,精彩的,就根據錄音整理、記錄在300字格的稿籤紙上,他再字斟句酌地修改,半個月、一個月出一期民間文學報紙,分發到各鄉鎮文化站。

身著皮卡克,腳穿甩尖子皮鞋,頭上髮型是“丿傘”,筆直身材走起路來昂首挺胸,401歲的陳家訓把日子過成了20歲小夥子的模樣。也是在那段時間,沒有上過大學的陳家訓,參加了電大學習漢語言文學,成為上世紀80年代為數不多拿到大學文憑的人。

在80年代末期,他的文學才華已初見端倪。1988年深冬,我跟著他去雲頂山慈雲寺,與當時的住持妙莊師父同吃同住。早上起床,但見山上千年古柏,寺廟的琉璃瓦,全部被皚皚白雪覆蓋。我們一邊吃早餐,一邊聽妙莊講“二十四怪朝雲華”的故事。陳家訓信手拈來,寫下七絕《慈雲寺致妙莊上人》:

曾撥蒼煙千萬雪,民間文學載行中。

山僧漫話仙僧趣,夜宿慈雲夜半鍾。

跟隨陳家訓的日子,是我青年時代最美好的日子。有了我和莊小紅這兩個充滿稚氣的小弟子左右相伴,陳家訓在事業上也如虎添翼,好的民間故事、歌謠、諺語,一個接一個,一個月一期的民間文學報紙,也縮短到了半個月出刊一期。

他的《水調歌頭·採風路事寄興友小紅》有著很強的畫面感,清晰地記錄了那段美好而難忘的青蔥歲月:

憶返採風事,弟子緊隨身。小紅興友為伴,四處訪山民。白日農家拾軼,夜晚擬聲載語,汗水透衣巾。功課每天做,日記辨聰根。

洗衣裳,昱情義,意尤真。童男少女,迴轉途上更相親。頭頂霏霏細雨,腳踩泥濘滑路,挽褲笑顏奔。一路雲煙掃,甘苦共同分。

陳家訓早年離婚,育有一女。他的人生分水嶺,就是從離婚開始的。離婚後,女兒跟隨前妻生活,因為與前妻矛盾糾葛,離婚後他很難見到女兒。給他最大打擊的,是女兒因生病發燒導致智障。1991年4月14日,他獨自坐在金堂縣毗河、中河和北河三江交匯處,寫出七律《春望》,表達了極度悲傷的心境:

哭斷三江氣未衰,陽和二月獨登臺。

新愁不作短歌行,老病常為稚女哀。

香徑那堪緣客步,野村別是向君開。

還將望眼寄高日,斬棘披荊我又來。

又有七律《雨中赴三江探視病女》詩云:

行中涼雨下天窗,野渡雲煙湧大江。

莫道此間無好景,我來四面夜高望。

由於思女心切,外加一連串相親失敗,導致他精神上出現了問題。他的病情在正常與非正常的時空中相互交替,就像白天與黑夜輪迴。病情發作時,他是不會承認自己有病的。正常時,他能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就是一個病人。1991年7月14日,他在七絕《黃昏雨》中寫道:

病鎖紫門一病容,清涼天氣下江空。

風聲和淚黃昏雨,盡繞煙村入望中。

他的古文功底非常深厚。民間文學工作結束後,因為身體原因,單位上基本沒有給他安排新的工作。他把大把的時間用來研究、閱讀、創作古詩詞。在他創作的作品中,除了一些寫景寫物,描寫祖國大好山河的作品外,有大量思念病女的題材。我把他創作較好的作品,分享給朋友閱讀,再把大量好評反饋給他,以此鼓勵他創作。

2000年以後,他的病情趨於穩定。

時光|廖興友:我的老師陳家訓

在清白江和毗河一帶,活躍著不少文學愛好者,他是“活”而不“躍”。早年,他曾寫過很多即興的古體詩詞,有遊覽大山名川的,有寫親情愛情的,有寫小貓小狗的,也有寫念舊懷舊的。他認認真真寫詩,卻從來沒有拿到任何報刊雜誌或新媒體發表,因此,很少人知道在青白江有這樣一位詩人。

1988年盛夏,他到我的家鄉清泉鎮採風,住在我家。那天晚上,他中暑發高燒,出現渾身發抖打冷擺子症狀,上吐下瀉。我母親一邊用老生薑熬紅糖水給他喝,一邊給他刮痧,再用厚被子捂著出了一身冷汗,第二天,他就生龍活虎,恢復原樣了。從此,他一直很尊敬地稱呼我母親為精明能幹的“老嫂子”。此後,每到我家,他都會給我母親帶些城裡的糖果,給父親提上兩瓶白酒。我母親去世後,家訓先生很是悲痛,寫下了《五桂覽冬景 吊興友亡母墳冢即題》一詩:

五桂山中景物佳,輕紗薄霧映雲霞。

鳥鳴低樹拍舍果,麥播高坡吐綠芽。

國運昌盛蒸瑞氣,人心向上竟繁華。

登臨屋背緬亡嫂,一山遍開黃菊花。

大概是因為我住在五桂村,五桂村成了他常來常往的地方。他是繼清代詩人李茂昭後,為五桂村留下詩詞作品最多的詩人。他在《醉翁操·五桂一宿》這樣寫道:

幽然,空山,清泉。一宵眠,風環,星河月沉星還懸。臥床魂夢流連,農戶間,盡去舊容顏,改革開放人盡歡。

自來水管,燃氣相牽。電燈閃爍,山裡橙黃橘滿。寬頻光纖材盤,處處新樓擎天,盤山公路延。黃花鋪山巔,眼底望平川,薄紗輕霧繞豐年。

又有《渡江雲·五桂作客》:

輕車馳五桂,一宵夢枕,覺醒晨綱。遍山金橘柚,果累枝頭,樹樹報豐年。

枇杷綠葉,正花開、繁盛無邊。山裡戶、勤勞雙手,綴出美家園。

霜天,冬空麗日,鳥唱平林,暖回農舍宴。林酒斟、親朋四座,話語纏綿。

昇平景象家家染,國運昌,黎庶心寬。來去處,凝眸總注清泉。

陳家訓是青白江區民間文學蒐集整理的奠基人。1988年,《中國民間文學成都市青白江區卷》付梓。這本20多萬字的書,搶救性地整理了流傳於青白江區一帶上百個(首)彌足珍貴的民間故事、民間歌謠,民間諺語,是後人瞭解青白江區民間文藝的重要文獻。其中,有一部分優秀作品,被收錄於《成都市民間文學大全》。

他更是青白江區古詩詞創作者中埋頭創作的一員猛將,是一位被病痛折磨數十年卻從不呻吟外露的隱忍者。

自從他的父母去世後,他就再也沒有回到在他兒時留下深刻記憶的城廂西街。

他的行動軌跡極其簡單。偶爾,兩位弟弟接他到金堂縣小住幾日。在青白江區城區,多半時間待在家裡看書,下午到怡湖公園散步喝茶。

我每次到城區辦事,會事先給他打電話,約他吃午飯或晚飯。他會像孩子一樣,在家聽話地等著我把事情辦完,然後一起見面。

時光|廖興友:我的老師陳家訓

在他去世前半個月,我邀請他到鄉下散心郊遊。他欣然應允。我們一起爬山,一起跟我的朋友小聚,一起行走於秋天的田園裡。

在五桂村“指揮台”山坳下的稻田裡,他看見挽著褲管弓著腰的婦女們正在收割稻穀,幾位壯年男子用打穀機脫粒稻穀。他停下腳步問,你們赤著腳,可擔心血吸蟲病?婦女們說,現在國家每年都會在四五月投入資金滅螺,虰螺、螞蟥滅了,就沒有血吸蟲了。

他雖然已經76歲了,仍然才思敏捷,詩如泉湧。他感嘆道,在鄉間走一遭,放眼望去,就可以感受到中華民族幾千年來的艱苦樸素、勤勞樸實的優良傳統作風啊。說著,便開始投入創作。不到半小時,一首《沁園春·秋收》就寫成了:

縱博平川,萬里青霞,盡灑仲秋。看無垠穗旬,波翻浪湧。鹿咕聲急,暮靄還收。

誰肯偷閒笑吾多事,偏愛五桂三州。長流水,默默無聲下,勳業悠悠。

身平熟不思悠?喜田蛭於中被誅滅。酒酣胸膽,杯託豐收,盛世鄉愁。

我要其非,我為其魂,但起風騷系國優。披新露,洗一河銀浪,更古青流。

前幾天,他的胞弟給我打來電話說,他生前留有遺囑,沒有什麼給我的,家裡的書櫃裡還有些書,有空就去選一些帶走,當為師徒一場的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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