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之學 歷久彌新:《中國風骨:啟功談書論畫》讀後感

北京晚報·五色土 | 作者 薛磊(哥倫比亞大學藝術史博士 俄勒岡州立大學副教授)

啟功先生生前出版了《啟功叢稿》《論書絕句》《啟功全集》等,已經廣播士林。今商務印書館薈萃先生書畫論著於一編,且附上許多精美彩色插圖,極大便利了美術史學者和普通讀者研讀。全書由六章構成,分別為概論、書法、口釋論書絕句、繪畫、懷人及啟功書畫。其中前四章基本涵蓋了啟先生在中國古代書畫研究領域的代表作品。筆者曾忝列先生門牆,後來又一直從事美術史研究和教學工作,其中大部分文章曾經反覆研讀。獲贈新書,開卷之際,又有耳目一新之感。因此不揣淺陋,羅列讀後隨想如下。

先生之學 歷久彌新:《中國風骨:啟功談書論畫》讀後感

啟功

眾所周知,啟功先生是古代書畫鑑定的大家。但是除了傳統的題跋之外,先生並沒有系統性的鑑定專著。以筆者的理解,這是因為先生認為文字的表述在鑑定的實際操作層面沒有太大的意義。而外人看起來神秘的書畫鑑定本身,其實並沒有什麼秘訣,無非是多看多比較,即“經驗”與“眼光”(頁10),加上當代科學技術的輔助。沒有機會經常接觸原作的話,讀再多的鑑定文字也無濟於事。同樣的道理,古今鑑定家與收藏家所倚重的書畫著錄,在先生看來,都是在“可憑不可憑之間”(頁14),因為視覺經驗一旦轉化成文字,常常是差之毫釐,謬以千里。“概論”中所收錄的兩篇先生的名作《書畫鑑定三議》與《鑑定書畫二三例》,雖然都是以“鑑定”為題,其實都是“顧左右而言他”,重點是提醒讀者鑑定之外的因素。《二三例》是以文史知識補充目鑑的著名案例,不待筆者贅述。《三議》除了所列的鑑定的基本原則之外,特別強調“世故人情”種種。先生的本意在於提醒研究者對於“權威”的鑑定結論保持警惕,但是對於當代美術史研究者而言,又另有一層啟發意義:在釋讀前人書畫題跋或著錄的時候,不能想當然以原文書面意思理解、直接當作一手史料使用,而要全面考慮相關人物(藝術家、贊助者、收藏家、觀者等)在現實生活中的關係、辯證地解讀。這也正是近年來美術史中愈顯重要的“情境(或脈絡)研究”的旨趣所在。

先生之學 歷久彌新:《中國風骨:啟功談書論畫》讀後感

《中國風骨 啟功談書論畫》作者:啟功出版社:商務印書館

筆者求學域外時,曾幫助幾位專攻中國藝術史的博士生翻譯精讀《三議》。幾位同學都非以漢語為母語者,翻著字典逐字對譯,常常捉襟見肘。尤其到“世故人情”處,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如今想來,除了語言障礙之外,還有更深層的文化差異。先生所揭櫫的鑑定領域中的“潛規則”,就算成長於中國傳統文化中者,也未必能心領神會,何況古今中外之隔。有趣的是,《三議》文章本身有非常契合現代西方學術所謂“批判性思維”之處。讀者不難發現,文中所舉許多例子,其實都是對於“權威”的挑戰以及對於自身研究結論的反省。先生所拈出的“不清楚”“沒懂得”“待研究”三條(頁7),不僅總結了書畫鑑定工作應持的態度,也體現了現代學術規範所要求的獨立和批判精神。

“概論”部分中《故宮古代書畫給我的眼福》一文,是先生自述學習書畫鑑定的經歷。今天看來也是瞭解近代以來美術史研究源流的重要史料。19世紀20年代後期,故宮開放書畫供社會大眾參觀,成為其向現代博物館轉型的重大舉措之一。大量秘藏內府的書畫,突然出現在公眾視野,對原有的書畫知識體系產生了巨大沖擊。文中啟先生回顧年輕時在故宮書畫展覽會上所受到的觸動:眼前所見古畫真跡,竟然完全不同於此前在《芥子園畫譜》所見的版刻影象、也無法印證於傳統題跋著錄中的描述(頁16)。正是由此巨大落差出發,先生和其他美術史學者在史料批判和原作研究的基礎上,開創了現代意義的中國美術史學科。

本書第二、第四章所展示的,即是先生在古書畫研究方面篳路藍縷之作,集中體現了先生面對書畫原作,結合藝術風格、物質材料、文獻考證等多層面的現代研究方法。也充分展示了上述的獨立思考和批判精神。其中《山水畫南北宗說辨》一文開章明義,就提出了廓清“偽史料”和在其基礎上建立的偽歷史(這裡指董其昌所臆造的山水畫歷史敘述),呼籲“具體地從作家和作品來重新做分析和整理”。瞭解先生書畫研究的方法論及其影響,讀者可參看傅熹年先生《學術研究與藝術鑑賞的完美結合》(見文物出版社編《以觀滄海:啟功百年誕辰紀念文集》)以及本書第六章王連起先生大作中的相關評述。這裡筆者僅提請讀者注意一個細節。在文章中,經常可見先生感嘆“影印技術”帶來的便利,在今天讀者看來或是理所當然,但是在先生的時代,古代書畫的照相複製確實是一件劃時代的大事。在西方,正是照相技術發明,使得藝術品或建築物影象可以進行大規模收集、分類、比較、分析,從而奠定了現代美術史研究與教學的基本方法。先生雖然未曾專攻西學,顯然很快意識到了照相複製即將帶來的中國古代書畫研究的方法論革新,並指出了傳統學術過分倚賴著錄文字的誤區。早在20世紀40年代,先生即提出了利用照相資料建立資料庫,進行書法史研究(見本書《晉人草書研究》)。在先生自己的書畫論著中也隨處可見,在原作研究的同時充分利用了照片資料。先生晚年對於學術研究中使用新興技術的興趣有增無減,密切關心當時剛剛開始的書畫影象資料數字化和人工智慧輔助研究。去世前幾年,先生還曾發願學習使用電腦。可惜當電腦在書房配置完畢後,卻因為目疾復發和其他身體狀況,未能如願。

《論書絕句》百首是啟先生書法史研究心得彙總。此前已有先生附於每首詩之後的原注和趙仁珪先生註釋(見三聯書店版《論書絕句·註釋本》),幫助讀者理解。本書別出心裁,採用了先生晚年口述解釋。讀之彷彿可見先生音容笑貌,倍感親切。其中尤其引人入勝的是先生隨興所至的風格評論。自古書法評論容易流於玄虛,或多用比喻乃至不可捉摸。先生語言雖然是白話,卻非常具體入微、準確生動:“他(董其昌)絕不在哪點特別用力,如果他偏重用力,某一點就會突出,強調某一點,別的地方就會有不足之處”(頁112);“結字聚字心之勢,即筆畫聚在中心,四外散開,用力這一筆,不管長短,總能把筆心的力量使出來。這是柳公權書法的秘密,也就是黃庭堅書法的秘密”(頁195);“他(宋高宗)大約拿筆拿得很緊,筆管跟手指都靠近掌心,這樣來寫,所以左邊一撇不得力,右邊一捺又捺得很重。同是一個扁跛……蘇東坡的扁是輕鬆,宋高宗的扁是急迫”(頁200)。諸如此類妙語,都是來源於先生自己臨池的觀察和體悟。對於書法愛好者而言,不啻為度人金針。對於書法史研究者,也提供了重要的參考。美術史研究中的風格分析方法,往往執著於作品的最終視覺形態,對於過程則因其瑣碎而常常忽視。然而書法恰恰是過程的藝術,作品在很大程度上是身體運動留下的蹤跡(以筆者的理解,即先生常常稱引的“肉跡”,見本書頁90)。先生這些貌似隨興的評論,其實直切書法藝術的核心,也指出了書法史研究的關鍵環節。

先生之學 歷久彌新:《中國風骨:啟功談書論畫》讀後感

啟功先生自作論書絕句百首之一。先生作論書絕句百首,為先生詩詞、書學理論的重要作品。

本書末尾精選收錄了先生不同時代的書畫作品,其中一副對聯“行文簡淺顯,做事誠平恆”(頁401),可以理解為先生的夫子自道。讀者應該已經注意到,尤其在學術文章中,啟先生“簡淺顯”的文風格外突出,與先生典雅的文言題跋形成鮮明對比。然而切勿因此等同於內容本身的簡單淺顯。相反,先生化繁為簡的行文,對於讀者的學識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先生之學 歷久彌新:《中國風骨:啟功談書論畫》讀後感

啟功自作五言聯 先生用樸素的語言揭示作文、做事要義,看似平常,實最高境界。

筆者稍窺書畫研究門徑,再讀先生舊文,常常會恍然大悟:自己正在思考的所謂“前沿”問題,其實早就隱藏在先生平實的文字之下。究其原因,乃在於先生的文章是基於非常人所能及的對一手資料的觀察、開放的學術視野以及獨立的思辨。因此雖然先生不曾撰寫大部頭專論,卻以自己的切身經驗,為古代書畫研究開啟了無數法門。俗諺有“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先生曾風趣地形容自己的學問是“豬跑學”。通讀本書,讀者或可領會其中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