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未完待續|大旱之後的鄱陽湖保衛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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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振鵬行走在乾涸的湖床上 受訪者供圖

東方白鸛首次成群現身廣東了。

它們是國家一級保護野生動物,有“鳥界國寶”之稱。作為一種候鳥,它一向在長江中下游越冬,卻在近年開始光顧廣東的溼地。

今年夏天,我國最重要的越冬候鳥棲息地鄱陽湖大旱。那時,就讓深圳觀鳥愛好者小昆擔心候鳥會轉向廣東。

江南的酷熱天氣一直蔓延到10月,而鄱陽湖從8月就提前100多天進入枯水期,並且水位迅速跌落。9月23日,鄱陽湖標誌性水文站星子站水位退至7。10米,重新整理1951年有記錄以來歷史最低水位,隨後更跌至7米以下。

9月下旬,鄱陽湖迎來第一批越冬候鳥。到12月,候鳥基本來齊。

儘管水位一度回升,但截至12月22日8時,長江湖口站水位為6。82米,星子站水位降至6。97米,雙雙跌破7米關口,比去年同期分別低0。75米和0。73米。

不過,從監測情況來看,江西省原副省長、南昌大學教授胡振鵬估計今年回鄱陽湖過冬的候鳥種類、數量不比往年少。他擔心的關鍵問題是:這些候鳥能夠呆多久?距離候鳥回遷還剩兩個多月,8月時魚在泥漿裡掙扎死去的畫面歷歷在目,他還是在為候鳥的食物擔憂。

11月9日,胡振鵬來到都昌縣周溪大湖汊,這裡幹得只剩一點水。他在龜裂的湖床上行走,頭上有大雁飛過。

74歲的胡振鵬曾是學者型官員,退休後迴歸學者身份,一直在為鄱陽湖“操心”,做遙感監測,實驗沉水植被恢復……他長年去鄱陽湖考察,也長年為鄱陽湖奔走呼籲。

鄱陽湖枯水期提前不是今年特大幹旱才有的問題。東方白鸛和白鶴等珍稀候鳥,也不是今年才來到廣東的。

2022年11月,紅星新聞記者來到這裡,和生長、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官員、學者、護鳥人、護江豚人對話。他們一直關心、思考、擔憂著這片湖,和湖裡的魚、草、鳥,還有湖邊的人。

2022年,鄱陽湖是一個不能缺失的主題詞。鄱陽湖,也一直有一群讓人感動的守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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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楊正在剪掉江豚尾鰭纏上的漁網

① 救助被困的江豚

11月8日,都昌候鳥保護區管理局局長李躍又開始了每月的“逢8監測”,走4條路線中的水上路線。同一時間,對岸的南磯溼地保護區南山站站長李建新也出發監測了。監測是由鄱陽湖邊的三家保護區的幾十組人聯合進行的,原則是不重不漏,儘量覆蓋。

由於水位極淺,往日的大船已開不動,李躍在內的不到10個人擠在一艘汽艇裡,船頭只能站下兩個人。

“兩個赤麻鴨,三隻灰鶴。”監測站站長在船頭拿著望遠鏡一邊眺望,一邊向船艙裡的統計員報數。

轟隆隆的馬達聲中,他們發現混濁的水中漂著一頭被困的亞成體江豚。“套了繩子,套了繩子哦!”李躍叫道。原來,江豚尾鰭纏上了漁網。

開船的小楊把汽艇開近江豚,又跳上船尾,從水中一把撈起江豚的尾巴。他之前是江邊的漁民,在這條船上,他才是最熟悉江豚的人。

小楊所用的剪刀有些大,大家又在船艙裡找到一把小剪刀遞給他。剪開漁網,他小心翼翼地握著它的尾鰭,放入水中。

“好,救活了你哈……好,再見。”李躍跟它打招呼。江豚在水中艱難地擺動著尾巴,遠處,它的媽媽在等著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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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獲救的亞成體江豚

汽艇上沒有工具,無法對江豚進一步救助。李躍給農業局負責漁政的同事打電話,也協調他們管理垂釣者。

過低的水位線讓洲灘大面積裸露,開車可以長驅直入保護區腹地。李躍在監測的同時也履行著巡護的工作,他總能在岸邊發現垂釣的人,一次次去勸離。但是,他們沒有執法權,只能拜託漁政嚴格管理。漁政有些為難,雖然長江流域十年禁漁,但“一人一竿”是允許的。

江西省科學院生物資源研究所研究員、省生態學會副理事長兼秘書長戴年華知道了江豚受傷的事情,積極向上級反映以引起管理層重視。

原來,前期,江西省農業農村廳漁業漁政局已經要求各地按照江西省漁業條例授權,由各縣對轄區內鄱陽湖水域至2023年3月實施臨時禁釣,九江市濂溪區已經發布了臨時禁釣公告。而都昌縣的禁釣批文程式已經走完,馬上會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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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疑似偷捕者駕駛摩托車行駛在鄱陽湖床上,拖出長長的光影

② 農、林執法:堵住偷獵者

對於鄱陽湖的生態保護和科學管理,戴年華認為,農、林部門各自為政是一個問題。而沒有鄱陽湖自然保護區的餘干縣,在2021年6月成立了鄱陽湖溼地生態保護中心,整合了農、林執法,組織24小時值守。

11月9日,紅星新聞記者去餘干石口鎮一座大堤下的大型機械割草點時,就遇到了執法隊伍。記者跟隨工作人員開車下堤不久,就有閃著警燈的執法車輛跟過來,詢問記者意圖,並遞來一張蓋著紅印的《餘干縣人民政府關於禁止未經批准進入餘干縣鄱陽湖重點水域溼地的告知書》。

去割草點的路上,記者經過了漁鳥派出所,這正是餘干縣專門成立的。

當天傍晚,記者在湖邊再次遇到了餘干縣的執法人員。

鄱陽湖大堤前廣袤的湖床上,有燈影晃動。記者隨即拿出隨身攜帶的遠射手電,一束強光照去,發現四五個人攜帶捕魚工具,騎著摩托車在乾涸的湖灘上行駛。

此時,在大堤上巡邏的志願者也發現了這夥人。他們一邊撥打報警電話,一邊注意著這夥人的動靜。

三五分鐘後,一輛閃著警燈的執法車輛駛了過來。身穿制服的執法人員借過記者手中的手電,進一步確認了前方几百米湖灘上的這夥人為非法捕魚人員。

執法人員推測這些人是對面鄱陽縣來的,乾枯的湖床與鄱陽縣連成一片,但餘干的鄱陽湖大堤下正好有一片水域,阻擋了執法人員到對岸。沒有更好辦法,執法人員只能藉助車上的擴音器喊話:“我們有夜視儀!想被罰款嗎!”最終,他們把涉嫌偷捕者嚇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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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躍檢視苔草長勢

③ 不打不相識

李躍在三山地區上岸,準備看看前期在這裡分4個批次割的150多畝苔草。苔草本來會在湖水慢慢退去時長出來,成為雁鴨類鮮嫩可口的食物,但湖床今年8月就成了“大草原”,老化的苔草成為李躍的心病。三山地區是江西幾個實施苔草弋割的試驗田之一,本來冬季是沼澤的這裡早早成為了草原。把過膝的苔草割到5-10釐米處,就能讓嫩草重新萌發。

由於三山地區在河對面,運送大型機械的船吃不住低水位,李躍只能組織人工割草。10月的太陽依舊火辣辣,李躍看著人工進度慢,有時親自操起割草機加入。

李躍欣喜地看到,第一批弋割的地區已經長出了一些嫩草,但往年有不少東方白鸛、白鶴、小天鵝的這裡,但今年還是沒有看到候鳥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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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年華在瑞洪大橋水域觀察江豚

這時,前方響起摩托車的聲音,一個戴著帽子、穿著馬甲、揹著挎包的漢子呼嘯而來。李躍一行看到摩托車後座的塑膠框,懷疑是偷魚的,立馬警惕起來:“你是誰?來幹嘛的?怎麼能在這兒騎摩托車?”

一番爭執過後,李躍發現這是圈子裡赫赫有名的餘干縣康山鄉江豚巡護隊隊長袁文斌。“我知道你的名字,以前都一起開過各種會,只是沒對上號。”李躍抱歉地跟他握手。

原來,袁文斌是受對岸新建區的南磯保護區的李建新聘請的6位季節性巡護員之一,幾十位工作人員管不過來總面積333平方公里的保護區。袁文斌可以騎摩托車巡護,主要是在新建區、餘干縣、都昌縣三縣交界處做日常巡護工作,包括救護候鳥、驅離下湖人員、清理廢舊漁網等。“他做事確實可以。”是李建新對袁文斌的評價。今年,原是對岸的洲頭連成一片,他從家裡一路驅車,跑了40公里,來到了都昌地界。

他趕緊向李躍反映自己上午的巡護狀況:“我一路過來趕了幾波人,很多人開車來這邊釣魚。我早就發現了,你們這邊江豚多,水位低,江水又混濁,很危險的。”

誤會解除,袁文斌婉拒了李躍一起吃午飯的邀請,又發動摩托車,在沒過輪胎的苔草中,呼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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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摩托巡護的袁文斌

④ 江豚守護者

51歲的袁文斌也曾是漁民。

除了到北邊的三縣交界處巡護,從9月以來,他幾乎每隔一天,就要去南邊20多公里的信江瑞洪大橋附近、餘干縣與進賢縣交界處水域巡護今年滯留的20多頭江豚。11月9日下午,他在這裡看到了七八頭江豚,其中有3對母子豚。

大橋上貨車賓士而過,振動由橋柱傳導到水裡,伴著轟鳴聲。江豚為什麼滯留在這裡?袁文斌說,這片水域與鄱陽湖區相交處,江面只剩下了四五十米寬,水深不足1米,江豚“上不去下不來”。還可能是因為這裡有較為豐富的食物。

江豚被困深灘、沙坑的情況歷年時有發生。江西方面一直有轉移江豚到水庫的預案。

為了保護好江豚,巡護隊員們排好班,做到24小時有人值守。他們不僅要防止有人傷害江豚,還要驅離非法捕魚者和垂釣者。

“上去上去,這裡不能垂釣!下次不要來了!”坐在巡邏艇上的巡護隊員發現了江邊的垂釣者,大聲斥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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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生態補水的朱袍山碟形湖全貌

⑤ 起死回生的碟形湖

“有水的地方就有鳥。”李躍又來到三山對岸的朱袍山碟形湖,這裡已經憩息著500多隻小天鵝、200多隻鳳頭麥雞,以及很多斑嘴鴨、灰鶴。每當秋冬,湖水下落,由於湖底形狀高低,就會在鄱陽湖四周形成一圈“湖中湖”——碟形湖,成為彼此獨立的水面,它們是候鳥天然的樂園。

9月,朱袍山碟形湖一度萎縮到381畝,而且水質渾濁,魚類躲進淤泥中,螺蚌活性差。李躍坐不住了,拿出了生態補水的方案,從主航道調水給朱袍山。從19日開始,保護區開始清理淤泥、開挖水口、疏浚水渠、構築攔水壩。24日起,連續一個多月用一臺100千瓦的大功率發電機,帶動四臺抽水泵24小時不間斷抽水補水。

“一定要從開始就補水,晚了就救不回來了,一開始水下去都見不到效果的。”胡振鵬說。

到11月初,朱袍山的補水量超過30萬立方米,水位提升了35釐米,面積恢復到760畝。水變清澈了,蓼子草起死回生,紫色小花點綴其間,土壤也變得鬆軟水潤。藍色的湖水裡潔白的小天鵝在遊弋、撲水、嬉戲,天上豆雁、鴻雁、灰鶴在盤旋,時而鳥鳴迴響,李躍十分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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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泵將主航道的水泵至岸上水渠

朱袍山得天獨厚的條件在於,就在主航道旁邊,而且有一條成型的水渠。旁邊的斯茅林湖則已經乾涸。

在岸上吃過午飯,李躍來不及和同事一起乘汽艇原路返回,他搭車回縣裡開會,下午3點又趕回局裡,召集所有同事開會。他的辦公桌上擺放著各種材料,還等著他來處理。從2008年管理局成立開始,他就是這裡的局長。

這次“逢8監測”,都昌保護區共監測到34種33281只鳥類。李建新那邊給出的數字,是12萬羽。李躍第二天便根據這次監測結果寫出了文章《鳥類監測對比窺見乾旱影響 應對措施科學有利候鳥越冬》,發在保護區的公眾號上。寫文章也是他一直以來堅持的事情。

在日常巡查中,李躍也發現有不少雁鴨類和白琵鷺落到到鄱陽湖外圍水域和稻田,這裡食物更豐富。“候鳥依然按照自然節律不斷遷徙到鄱陽湖區越冬,今年鄱陽湖大湖環境發生了改變,候鳥也鍛鍊了找資源、尋空間的適生新本領。”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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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新登上觀鳥平臺,用觀鳥鏡觀察湖區的鳥

⑥ 鳥擠在一個湖裡

李建新所在的南磯溼地保護區南山站則沒有碟形湖有條件進行生態補水。這些湖,離最近的信江直線距離至少有七八公里。南山站管理的碟形湖有33個,但11月初只剩下4個有水,其他的差不多都幹了。

站裡的會議室牆上掛著南山站12個重點碟形湖2021冬至2022年春水位監測資料表。從2021年11月到12月,這些湖有的維持著1米以上的水位,有的從1米以上降到3釐米。但是今年,這樣的表已經不需要了。

11月6日下午,作為站長,李建新開著三輪車,來到常湖巡視。剛跳下車,這邊記者還在收拾攝影器材,李建新就一路往湖區跑去,他的身影掩映在洲灘的草叢中。

原來是有一家人下了公路,在湖邊扎帳篷,李建新上前勸離。當氣喘吁吁的記者追上李建新時,這家人已經在收拾東西。其實,保護區給遊客留了專門的露營區。就在下湖的小路起點,“禁止進入溼地洲灘”“禁止捕撈、釣魚”的附有舉報電話的標牌赫然矗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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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袍山湖的候鳥 李躍供圖

一條公路分隔開了常湖和三泥灣,常湖還有水,但那邊的三泥灣卻已經乾涸了。“往年,這邊有鳥,那邊有鳥;現在那裡沒水,所以鳥都在這裡。”李建新說,三泥灣的水位通常較淺,是鴴鷸類理想的選擇;常湖水位深,多為雁和天鵝。而現在,這些鳥像“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裡面”,都擠在了常湖。

南磯山的碟形湖此前多為漁民用以養魚的“塹秋湖”,設有閘口,可以控制水位。往年從10月份開始,李建新會統籌監測、調控每個湖的水位。本來湖床高低就形成了不同高低的水位,李建新還會去分配不同的放水速度,有的會控制得高一點,有的會故意放快一點。候鳥來臨之後,遊禽、涉禽會去往不同的湖,每個湖的生態景象也不太一樣。但現在剩下的4個湖,已經完全沒有了水位人工干預,景象也都差不多了。

南磯也沒有像都昌一樣進行魚苗投放。“杯水車薪。”相比李躍,李建新更“順其自然”。

“有好的吃好的,沒好的差點的也要吃,候鳥肯定會找到它的生存法則。”

(小昆、小楊為化名)

紅星新聞記者 胡伊文 張炎良 江西攝影報道

責編 任志江 編輯 郭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