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澤明的內心,住著陀思妥耶夫斯基

憂鬱的人對其精力的耗竭,是自毀式的,他們會不惜用死亡去觸及思想的長度極限。我期盼陀思妥耶夫斯基和黑澤明這樣的天才,可作為普通個體,我寧願他們不被如死灰的絕望打擊,不被混亂和黑暗吞噬。但他們之後的世界顯然不夠樂觀。陀思妥耶夫斯基後的索爾仁尼琴,見證了更多的流放與奴役。這就是人間,得以生之慾念,才能穿過悲劇和死亡。

黑澤明的內心,住著陀思妥耶夫斯基

作者自繪

黑澤明的內心,住著陀思妥耶夫斯基

黑澤明

七月十二日,凌晨四點,突然醒來,混沌又清醒。六月開始,空氣變得靜止,悶熱難耐。再難入眠,索性拿過《罪與罰》來看。頭一次遭逢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字,算不上精緻,甚至可以說冗長繁複。他更能成為偉大劇作家,而非小說家。只要瞥見他作品的龐大體量,無休止重複的話語,想必很多人都望而止步。但

誇張的情感,瘋狂的鬧劇,荒謬的抉擇,毀滅與墮落,殺人犯和自殺者。

所有這些,本身就有種攫人心魂的力量,扯下人在道德上冠冕堂皇的偽裝,把人性深層慾念和淺薄示之於眾:看吶,這就是人。

一週後,看罷《罪與罰》,惶惶然,如夢魘裡殺死了自己,醒來後大汗淋漓。此後,我又看了《卡拉馬佐夫兄弟》、《白痴》和《死屋手記》。我記得閱讀這些文字的時刻:在廣州機場,倚在大廳柱子上,陣雨沛然而下,在顛簸的大巴上,在很多個加班至凌晨,走過天橋的深夜。我就這樣,深陷在他文字裡。木心說得好,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粗糙,是極高層次的粗糙,如漢家陵闕的石獸。

他的小說,沒有被打磨得光滑細潔,但讓我如蒙大赦般,捱過某些情緒。

黑澤明的內心,住著陀思妥耶夫斯基

黑澤明

黑澤明的內心,住著陀思妥耶夫斯基。對此,我深信不疑。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和黑澤明的影片並論,實則因兩者太過相似。黑澤明評價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最誠實書寫人類存在的人」,他迷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曾將《白痴》改編成影片。

在《白痴》裡梅什金爵士身上,黑澤明看到自己。

梅什金爵士仁慈且敏感,有基督式剋制忍讓,和很強移情能力,相信美能拯救世界。但同時,癲癇病讓他狂熱衝動,對世事遲鈍,在旁人眼裡是個白痴。

巴赫金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視為「復調小說」:有眾多各自獨立而不相融合的聲音和意識。我認為,

「復調」也可以出現在人格上。

安德烈·紀德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物都是復調情種。」

拉斯科爾尼科夫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典型的「復調」人物。

《罪與罰》中形容他「性格陰沉,鬱鬱寡歡,目空一切,高傲自大。」但也「慷慨大度,心地良善,不流露感情,寧願裝出一副冷酷無情外表,也不願用言辭表明心裡的真情實意。」似乎在他身上有兩種截然相反的性格交替出現。

人都是「復調」的。

只是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情感的矛盾衝突更為強烈。《白痴》中的梅什金公爵,《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斯乜爾加科夫,《群魔》中的基裡洛夫,《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中的涅莉,均患有癲癇病,像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反覆無常,自負多疑,急躁驕橫。

黑澤明的內心,住著陀思妥耶夫斯基

《影子武士》

黑澤明創作的不少人物也如此。

他本人即「復調」的天才,滿懷激情,強硬正直,但也沉默寡言,憂鬱易怒,兼具晦暗陰沉和清朗開闊兩面。

《生之慾》、《七武士》等作品裡,生命力量佔據上風,而

在他的晚年,毀滅和死亡成為主題,曾經隱匿在陰翳裡的感傷主義的幽靈,在《亂》等史詩敘事的作品中,悄然顯現在幕前。

《影子武士》中,信玄替身結束與妻妾會面,起身,鼓聲由徐而疾,忽沉忽昂,他緩緩走向畫面外,身後的影子在後壁擴大。鏡頭搖移,

影子蔓延到頂棚,如幽冥般,蓋過木樑。黑澤明後半段人生與之類似,陰影沉默、武斷地籠罩在他身上。

哥哥丙午,影響著黑澤明性格里沉鬱的那面。黑澤明也嘗試過自殺,但未遂。他承認家族裡的人,都是「感性有餘而理性不足」。柏瀨宏隆曾推斷他患有癲癇病。在《蛤蟆的油》中,黑澤明的確記錄過童年時痙攣的經歷。

他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喜愛,或許也源於潛意識裡的共情。

黑澤明的內心,住著陀思妥耶夫斯基

《影子武士》

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中,我最喜歡《卡拉馬佐夫兄弟》。

這是他寫得最痛苦的小說,神秘怪異,包羅永珍。當我閱讀至三分之一,阿遼沙和伊萬對談的章節時,便覺天旋地轉,心想,他真是看透了人類。到結尾,阿遼沙和孩子們在伊柳沙墓地大石頭旁告別,看得落下淚,不為離別,而是為陀思妥耶夫斯基,他該吃多少苦,才能對生命如此真摯。黑澤明電影中,倘若選擇類似的一部,大概就是《羅生門》,它是黑澤明細膩的情緒,和強硬的人生態度的外化。兩者參照,我理解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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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生門》

人的軟弱,衍生出謊言,猜忌和嫉妒。

《羅生門》裡,砍柴人說:「

撒謊是人之本性,在大多數時間裡,我們甚至不能對自己誠實。

」不管是多襄丸,武士,女人,還是砍柴人,都在撒謊。多襄丸說與武士打鬥二十三個回合,無疑是在掩飾被武士連連擊退的慌亂。而女人聲稱,武士蔑視她,她在眩暈中刺死武士,無非是想讓她的背叛和猶疑,變得心安理得。武士堅持承認自殺,不過想讓死顯得莊重。見證整個過程的砍柴人,講述時略去大部分事實,因他暗藏私心,留下了女人的匕首。黑澤明對於生存境遇的展現,既憐憫又刻薄。

《卡拉馬佐夫兄弟》中老卡拉馬佐夫之死,也是羅生門式的謀殺案。長子德米特里,被極力刻畫成可能的罪犯,他得到的三千盧布,寫給卡捷琳娜的信,從霍赫拉科娃處離開時,順手拿走的銅棍,這些都與兇案相關。老卡拉馬佐夫的私生子斯乜爾加科夫,閃爍其詞,利用癲癇病的偽裝,誤導檢察官。最後審訊裡,斯乜爾加科夫的自殺,卡捷琳娜的背叛,伊萬承認自己是兇手,菲久科維奇和伊波里特的爭鋒相對,更讓真相撲朔迷離。但審判不重要,

極端的生存境遇中,所揭示的人性,才是黑澤明與陀思妥耶夫斯基想表現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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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生門》

書中,佐西馬神父在臨終前,對阿遼沙說了一段《約翰福音》裡的話:「

一粒麥子落在地裡如若不死,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會結出許多子粒來。

」拋開基督教義的勸誡不談,我更願意將其理解成向死而生:

死亡是再度創造自我的良機。把原本的自我殺掉,神性才能發芽。

砍柴人決定收養小孩的瞬間,原本的他死了,即便往後,人性的缺點將死灰復燃,可至少在那片刻,他是崇高的。砍柴人抱著嬰兒走下階梯時,黑澤明採取中景和略微仰拍的鏡頭,砍柴人走近,直至佔據畫面,和尚在羅生門內駐足目送,成為遠景。

這個視角意味深長:人性漸至壯偉,沒有卑微到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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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生門》

砍柴人的舉動如同贖罪,和《罪與罰》中選擇苦役的拉斯科爾尼科夫,在情感上一致。

陀思妥耶夫斯基說:「倘若你熱愛世上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那麼這種愛將證明,受苦受難是每個真正的基督教徒應盡的道德義務。」

我不全然認可苦難對人的意義。

它完全擊垮了他體內原本的叛逆者和個人主義者,使他不再激進,讓他本就出奇敏感的神經,更為荏弱,更加自我折磨。

苦難,沒有讓他擺脫痛苦和孤獨。

因而,我也不會渲染自殺的陰影,較之於黑澤明的意義。

苦難本身,並沒有意義,重要的是他們活下來了,沒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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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鬍子》

在和馬爾克斯的對談中,黑澤明說《紅鬍子》是他電影的座標,是「一個階段的結束和另一個階段的開始。」

如果說《羅生門》時期的黑澤明,像上帝一樣悲憫看人世,那麼,《紅鬍子》裡的他,完全置身在塵世泥淖裡。視角的轉變,也體現在場景選擇上。《羅生門》中是寂寥孑立著的城門,《紅鬍子》則是在世俗裡的療養院。

電影改編自山本週五郎小說,但黑澤明認為他憑藉導演直覺,展現出小說家「想表達、卻力所不能及的東西。」這是影像較之於小說的優勢,它用場面排程和鏡頭語言,去還原更直觀和本質的知覺經驗。某種意義上,

電影《紅鬍子》已是黑澤明式的敘述,不同於文字。我認為它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距離,比山本週五郎要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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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鬍子》

黑澤明在影片中,給祿助的臉以特寫,這個行將死去的病人,呼吸短促,想努力從痛苦中掙脫。保本為其診脈,皺著眉頭,目光躲閃。新出醫生走後,他恐慌起身,猶豫不定。直到女工進來,才得以離開。後來,祿助的女兒,問新出醫生:「他死的時候痛苦嗎?」新出醫生答道:「不,他死得很平靜。」旁邊的保本,若有所思,畫面閃回到病榻上的祿助。此刻,他在記憶中,仔細凝視了祿助的臉:不再可怖,而是揹負深沉的不幸。他方才理解了新出醫生的話:「

沒什麼比一個人的最後時刻更嚴肅了。

主觀鏡頭不必以人物視角去看外界,對主體本身的注視,足夠讓內心的海「顯相」。驚惶、安慰、暴躁、犧牲、柔慈,共同造就了我們內心的海。

長坂和小豐告別時,抑藏住糾葛酸楚。盜竊所受的羞辱,讓他失去自尊,決定自殺。早熟少年的臉,顫顫驚驚,藏著哀涼。為了長坂,小豐等人朝井裡叫魂。水面映出姑娘們的臉。這時,不知誰的眼淚落下,暈開漣漪。她們不再作聲,彼此會心。這一幕充滿對人的體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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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鬍子》

丙午曾鼓勵黑澤明正視屍體,走近大地震後的隅田川,腫脹惡臭的屍骸,堆積如山。

超越感官的災禍經驗,深植在記憶裡。成為導演後,他也選擇不迴避生死。

《紅鬍子》裡,津川帶保本參觀診室,保本問:「這爛水果一般的氣味是怎麼回事?」津川說:「窮味。這些人身上的。」鏡頭裡的窮人,病懨懨,身軀僵冷,穢不可近,如《死屋手記》中的群像。

保羅·安德利爾在《黑澤明的羅生門》寫道:「在那生死攸關的一天,如果丸善書店開門,黑澤明可能沒法活著講述當天的故事。」與死神擦肩而過的命運,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相似。他年輕時作為異見分子被判處死刑。在刑場,剛要行刑,信使送來命令,改死刑為流放西伯利亞。將赦免的決定在死刑的最後一刻宣佈,是沙皇尼古拉一世的批示,但陀思妥耶夫斯基無從知曉。

這段戲劇性的逆轉,成為他畢生揮之不去的恐懼

,還被寫進《白痴》裡。梅什金公爵對羅戈任,以及葉潘欽將軍的家眷們,描述過那個情形:準備工作最叫人受不了。先是宣讀判決書,然後穿上死囚服,用繩子捆綁,再架上斷頭臺,那才叫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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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鬍子》

創作者的世界有著複雜的精神地理,他們隨時可能被困頓於記憶的雨瀑,用數百倍於常人的敏感,去重歷過去的空洞和悲愁

。新出醫生和梅什金公爵,不過是黑澤明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尋到的自己。

所有作品,都是個體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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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澤明

黑澤明的人生,呈現出前後不同的「復調」。

早期作品,還算明朗,沒有對人性徹底絕望,如《羅生門》的最後,和尚對人的靈魂重新抱有了信念。創作《泥醉天使》時,他與植草圭之助的分歧,在於不認可「犯罪者之所以產生是由於社會有缺陷」的觀點,因為「它無視生活在有缺陷的社會之中而並不走向犯罪的人們。」《罪與罰》中,拉斯科爾尼科夫與拉祖米欣喜和波爾菲裡爭辯時,就持相同觀點。因而不難奇怪黑澤明會拍出《生之慾》等電影。《生之慾》裡的渡邊起先消極厭世,但對死亡的恐懼,讓他開始直面生存的價值。人在憂慮和恐懼中通向真實存在。

晚年的黑澤明,更關切命運的無常。

《亂》中,三郎和主公在勝利在望前死去,世阿彌遷怒於神佛:沒有老天了嗎?把我們像螞蟻般殺死,讓人類哭泣那麼有趣嗎?邊上將士制止他,說道:「

神也在哭泣,看見無惡不作的人類互相殘殺,神佛也無法解救。這就是人間。不求幸福而求悲哀,不求寧靜而求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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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

他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樣,思考著人的獲救之道。在《卡拉馬佐夫兄弟》裡,陀思妥耶夫斯基借伊萬之口,為向上帝哭訴的小女孩抱不平:「全世界有哪一個人能寬恕或有權利寬恕?我寧願留在苦難得不到補償的狀態。」

這時的伊萬,就像《亂》中的世阿彌。

陀思妥耶夫斯基原打算讓阿療沙歷經人世種種苦難,犯下駭人聽聞的罪惡後,最終得救。但沒寫完,便去世了。可他已埋下伏筆,佐西馬神父打發阿療沙到塵世去:

你必須經受一切磨難,才能回來。你將看到大悲苦,並將在悲苦中領悟幸福。

黑澤明的內心,住著陀思妥耶夫斯基

《亂》

我寧可鉅作未完成。

憂鬱的人對其精力的耗竭,是自毀式的,他們會不惜用死亡去觸及思想的長度極限。

我期盼陀思妥耶夫斯基和黑澤明這樣的天才,可作為普通個體,我寧願他們不被如死灰的絕望打擊,不被混亂和黑暗吞噬。

即便沒有後面的作品,他們也已足夠偉大。我也希望後來者不必步入他們忍受過的現實,但他們之後的世界顯然不夠樂觀。譬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後的索爾仁尼琴,見證了更多的流放與奴役。人類的歷史,總在重蹈覆轍。

這就是人間,

得以生之慾念,才能穿過悲劇和死亡。

作者 | 章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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