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空雙星、文學大師的“交織”

看新聞,11月18日是20世紀法國最偉大的小說家之一,意識流文學的先驅與大師,也是20世紀世界文學史上最偉大的小說家之一馬塞爾·普魯斯特(1871-1922,Marcel Proust)的百年祭日。

隔空雙星、文學大師的“交織”

普魯斯特出生於一個非常富有的家庭,自幼體質孱弱、生性敏感、富於幻想,這對他文學稟賦早熟起了促進作用。中學時開始寫詩,為報紙寫專欄文章。後入巴黎大學和巴黎政治學院鑽研修辭和哲學,對

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1859-1941年、法國哲學家、作家。)

直覺主義的潛意識理論進行研究,嘗試將其運用到小說創作中,可以說柏格森、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Sigmund Freud,1856-1939年,奧地利精神病醫師、心理學家、精神分析學派創始人)

成了他一生文藝創作的導師。

隔空雙星、文學大師的“交織”

普魯斯特和我國文學大師曹雪芹都有一個共同點:認定自己一生中必須完成一部傳世的長篇小說,並在重重艱辛當中與有生之年的時間賽跑。

普魯斯特所著《追憶似水年華》,法文120多萬字(中譯字數約為兩倍),有數十種語言的翻譯,是20世紀最具國際影響力的小說之一。

讀《追憶似水年華》讓筆者想起18世紀中葉的《紅樓夢》,其實兩書合論並無牽強之處。1988年已故中國翻譯家暨法國文學專家羅大岡在《追憶似水年華》中譯所寫的代序《試論〈追憶似水年華〉》,便認為此書與列夫▪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曹雪芹的《紅樓夢》同屬偉大作品,“幾乎可以說:都是人類生活有血有肉的切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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誕生於不同文化的兩部百科全書式的小說《紅樓夢》與

《追憶似水年華》

,構成兩個完整世界,在它們之間潛在地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絡。基於類比思維,世人在二者間穿梭,可以挖掘並讀懂它們的一些重要共同點,在兩部傑作間建立互相映照、“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求同存異等的多重關係,最終達到“同人於野”的大境界:在一個廣闊背景上會通兩部作品。

我們讀兩位大作家作品,讀出兩位作家眼光的交織。

交織

,不同於在不同文化間進行的相“對”的行為的關鍵之處在於,無論是對行、對視,還是對話,都往往涉及兩個具有不同觀點的主體,他們以把持住各自的獨特性為重要原則。

交織

,則使發自不同個體的聲音、視線投向同一個目標。同時,

交織

還暗含了第三者的到場,作品所重視的是往來和拉近,並扮演著促成和建立融洽交流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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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曹雪芹與普魯斯特生活在不同的時間地點,絕對無法相比。但跨文化的聯想也許能觸發我們的思維:如果曹生活在普的時代背景下,會怎麼寫《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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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璀璨的時代背景

有學者說,《追憶似水年華》是國際文壇談論最多,卻是最少人能夠讀完的小說。為認識作家普魯斯特,大家不妨做點熱身運動,點選嗶哩嗶哩上載的紀錄片《普魯斯特:作家的一生》。

《紅樓》和《追憶似水年華》同時告訴我們,偉大小說的產生,必定出於一個人文薈萃的氛圍。在清代北京西郊著書的曹雪芹,活在康、雍、乾盛世,生卒年份約為1715至1764年。近代小說家白先勇和張愛玲都異口同聲,認為《紅樓夢》是中華文化藝術、詩詞歌賦都發展到巔峰的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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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故民俗專家鄧雲鄉則指出,曹雪芹雖然活在清代,但他所吸收的傳統文化,卻來自孔孟老莊、四書五經。如果清朝廢除科舉制度,全國只能學滿文,《紅樓夢》便不可能出現。乾隆年間極富修養的名家,有金祖望、齊召南、鄭板橋、袁枚、姚鼐、戴震、吳敬梓等人。鄧老說:“脫離開其當時歷史傳統文化的大背景,孤立地看《紅樓夢》的產生,是很難想象的。”

普魯斯特生長在巴黎,法國大革命後由貴族主導的社會,逐漸讓位給新興的資產階級和專業人士,並開拓海外殖民地,營造帝國。這是法國的“黃金年代”,作者經歷第一次世界大戰,生平眼見巴黎鐵塔的興建,出現電燈、電話、電梯(酒店的電梯小弟也是小說中的人物),汽車與馬車並馳,諾曼底海濱建起現代式的度假大酒店(小說中Balbec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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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繪畫、音樂、戲劇,是《追憶似水年華》中著重探討的四種藝術,為此作者設計四個虛構的名家,讓其“藝術”與小說中的“生活”產生互相催化的作用。小說所引經典不一定是當時的,也可以來自文藝復興時代的義大利。有時說某個人物像極盧浮宮某某肖像;而“我”眼中的情景,與某某名畫中的某個視點吻合。這些“掉書袋”的文筆看似難解,但現在用“百度”搜尋出典,一面讀小說一面看名畫、觀歌劇,重溫奏鳴曲,聽法國詩作名篇的朗誦,可以增添閱讀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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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與時間賽跑的生命

曹雪芹和普魯斯特的生平,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曹雪芹活約48歲,普魯斯特51歲。美國學者史景遷推測曹是在1745年,約30歲時開始在北京寫《紅樓夢》,寫了十多年(“十年辛苦不尋常”是詩句的概括),90多萬字。普魯斯特則用14年寫《追憶似水年華》。

當然,《紅樓夢》的“發表”是透過一期一期的手抄本,後來又有散失、修補等,與《追憶似水年華》的印刷術發達年代無法相比。但兩位作家都有一個共同點:認定自己一生中必須完成一部傳世的長篇小說,並在重重艱辛當中與有生之年的時間賽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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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在北京蝸居,蓬牖茅椽、繩床瓦灶,生活艱苦,小說材料多來自他少年時“江寧織造”的曹家,以及前輩所述的繁華記憶。但他也有著強烈的“文學自覺”,假託一個空空道人的話,把世上野史謗君、才子佳人等書罵個痛快,然後說本書所寫,是“我這半世親見親聞的幾個女子”,宣稱自己的小說是嚴肅的,脫俗的。

時代發展,普魯斯特完成《追憶似水年華》的前後過程,資料現已汗牛充棟。他生長在巴黎的“上流社會”中,父親是著名醫生與醫學家,天主教徒;母親來自猶太富商家庭,深有教養,能出口背誦雨果詩句或巴爾扎克小說警語。據羅大岡分析,小說家接觸的大致是三類人:富貴家庭的後裔;非常富裕的財務金融界人士;少數享有盛名的文人與藝術家。

其時,法國貴族之家的“夫人”紛紛舉辦即席吟唱演奏的文藝沙龍,以示高尚。青年普魯斯特由於聰穎帥氣,深獲貴婦人的歡心,他也透過這些高貴阿姨結識心儀的少女。小說用90多頁的篇幅描寫一個晚會,與他用30頁的夢囈開場描寫一個失眠之夜相得益彰,成為“普魯斯特式”的創作手法。

與曹雪芹的窮途潦倒不同,普魯斯特在1903和1905年父母相繼去世之後,繼承大筆遺產,生活無憂,全心投入文學書寫,累積不少創作經驗。然而他的命途卻也坎坷,天真爛漫的童年度過,九歲那年發現自己患了先天性的哮喘病,雖然治好了但到約35歲時再度發作,知道自己不久於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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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時,普魯斯特發奮創作人生中最後一部小說。他把巴黎的睡房裝修成一個絕塵隔音的書齋,白天睡覺晚上寫作。最妙的是,出錢讓樓下的工人長期休假,不使發出半點噪音。寫完小說第一卷《在斯萬家那邊》,受到當時文壇幫主

安德烈·紀德

(André Paul Guillaume Gide 1869—— 1951年、法國作家

)冷落。自掏腰包,1913年終得出版。在《新法蘭西評論》大力推介下,再版多次,紀德有風度地向他致歉。一戰後的1919年,第二卷《在花季少女倩影下》出版,並獲得龔古爾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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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1年5月,普魯斯特在網球場博物館參觀荷蘭畫展時突感不適,輾轉於次年11月18日與世長辭。幸好,這時他已完成小說第三、四卷的校樣。上述《普魯斯特:作家的一生》紀錄片在臨近結尾時,出現作家生平最後聘請的一名女管家。女管家照顧作家的一切。有個鏡頭是她含淚回憶,這天早上主人像個找到了世界上最棒玩具的小孩,幸福滿滿地坐起來對她說:“我寫完了小說最後一個字。”

普魯斯特逝世後,七卷小說全部出版。之後專家也找到作者遺下的殘卷,在出版的書後作出補記。這一點,倒是與《紅樓夢》一書的命運相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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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讓人生不再有缺憾

拼餘生完成小說的書寫,普魯斯特憑的是什麼信念?專家說,普氏著書受兩大影響,一是心理大師弗洛伊德的“潛意識”論,二是尼采的哲學,尤其是他的《悲劇之誕生》。1899年,普魯斯特讀到英國維多利亞時代藝術評論家約翰·羅斯金(也作拉斯金)的作品,天地突感寬闊,甚至把羅氏作品翻成法文。

《追憶似水年華》最後的第七卷《重現的時光》,主人公“我”(他也叫馬塞爾)在一個貴族的圖書館中獨自守候,準備宅僕召喚時參與公爵夫人的沙龍。書林中的瞬間,“我”突被回憶所襲,並把目前所遇的人和事與還原後的記憶銜接。“我”醒悟到,只有透過觸覺的刺激引發潛意識,你才能還原記憶中的真實。這種往事追憶法就叫“普魯斯特效應”。最著名的例子是因阿姨家品嚐過的瑪德琳小蛋糕泡茶的味覺,頓使煩惱滌盪,兒時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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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光回憶也不夠,小說家要透過“藝術”,把記憶的珍珠一顆顆地串起來。於是就出現“意識流”的小說藝術。本書到最後,“我”打定振筆直書的主意,在自己體力仍能支撐,記憶仍未褪盡之際,用藝術重現自己的一生,讓此生不再有遺憾。

莊子有言:“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讀懂兩位大作家作品的目標在於,在眾多眼光的多方交織中,織成一幅瑩潤的圖畫;具體而言,在差異中給我們展現共同的文學精神。兩部小說“異”在語言文化,“同”在文學精神。用這個詞語,筆者指優秀文學作品所分享的精神實質,它包括對人的奧秘的熱切的關注與探索,對愛與美的嚮往與表達,對文學與靈魂不朽互相依存的關係的強烈信念;它喚起對人生的殘缺、有限與文學的境界之無限(至美至真)的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