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藏書閣中精研琴譜，廢寢忘食，披星戴月。
他在蓮花湖裡泛舟嬉鬧，蓮子清甜，花香沉醉。
暫時的平靜讓人很容易忘記外界的紛擾，我們都以為回到過去的時光，好像也並沒有想象中那麼難。可現實總是在我們剛剛燃起一線希望時，就獰笑著將它掐滅。
百鳳山圍獵在即，叔父猶豫再三，終是同意我與兄長一道參加，但要求我必須抄寫一遍家規再去。
夜涼如水，我坐在藏書閣中他曾經坐過的那面青席上，寫著他曾經寫過的那些誡條。突然也很想寫一些紙條，畫一幅畫。難怪他之前坐在這裡如此不安份，原來都是位子惹的禍。
彼時，我們都沒有想到，這場圍獵，竟然是一切悲劇的序幕。命運張開了它的巨齒，而我們都成為了它的獵物。
秋風蕭瑟，洪波湧起，百鳳山下，群雄逐鹿。剛進得場地，便看見那個挺拔而孤寂的身影，在場邊負手而立，與周圍的一片喧鬧格格不入。射日之徵像一面照妖鏡，以前那些總愛圍著他轉的世家子弟，如今都退避三舍。
他看見我時眼中一亮，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慢慢走到他身邊站定，我沒有說話，只是因為，心跳得有點快。並肩而立，衣袂翩躚，在風中打著轉，分開又糾纏。
當溫家眾囚被帶到箭靶前面時，這場圍獵已經變了味。觀獵臺上的江澄用眼神制止了他的發怒，於是，他轉而挑戰剛剛拔得頭籌的金子軒。
“藍湛，幫我個忙，借你抹額一用。”
這麼多天第一次和我說話，竟又是這般胡攪蠻纏。明知抹額的意義，明知我不會借給你，你這是故意沒話找話嗎？那就不能說點別的！撩人的水平一點沒長進，差評！
我轉過身不予理會。他意料之中地笑著走向場地中央。有的人，無論走在哪裡，無論周圍有多少人，永遠都是那麼光彩耀目。因為他即使身處煉獄，也會心在桃源。
摘下護腕的黑帶，迅速系在目上矇住了雙眼。搭弦、拉弓、放箭，一連串動作完成得如行雲流水，電光火石之間，六隻箭羽，如流星般飛向剩餘的六隻箭靶。
直到靶上的紅心全部被穿了個透心涼，場上眾人才反應過來。靜默片刻，四面八方掀起了排山倒海般的喝彩，遠遠蓋過了金子軒的風頭。聶懷桑又在旁邊喃喃自語：“他可真囂張啊！”
這世上從來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卻總有莫名其妙的恨。場上無數或明或暗的眼裡閃爍的恨意、惡意、不懷好意，讓人芒刺在背。我的心沉了又沉。
剛才金子勳不服激他：“真有本事你整場圍獵都蒙著眼睛，我們百鳳山上見真章，分勝負！”他竟真的蒙著雙眼，不緊不慢地向林間走去。他在前面踽踽獨行，沒有喚我，也沒有招呼任何人。以前那麼喜歡呼朋引伴的一個人，現在總是孑然一身。即便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
當清越悠遠的笛聲在林間響起，我就知道，他又要贏了。陳情一出萬鬼伏，何況那些山精妖怪，一個個都得自投羅網。江澄之前一定叮囑過他別做過頭了。可這就是他啊，越被正道非議，他就越想證明自己，剛才射箭，現在打獵，不留餘地，以一己之力與眾家相抗衡。一腔孤勇任平生，兩袖素衣醉狂舞。
而我竟也像那些山精妖怪一樣，被他吸引，心甘情願地自投羅網。待意識過來，我已經走到了他的身旁。陽光透過樹葉之間的縫隙灑在臉上，發著光散著熱。如此良辰美景，他竟……昏昏欲睡。
聽見我輕微的腳步聲，他仍歪在樹上懶得起來，連矇眼的黑帶都懶得摘下。大概是覺得我身上沒有殺氣，他只歪了頭問道：“你是來參加圍獵的？在我這附近可獵不到什麼東西。”
傻瓜，你不知道我只想獵你嗎？長得這麼好看，還孤身一人坐在這裡，你不知道你有多誘惑人嗎？真想帶回去藏起來！
胸中突然騰起一團火，燒灼得我無法遏抑，一把將他推得緊緊抵在樹幹之上，按住他的兩隻手，使他無法摘下矇眼布和拿出符咒。不理他腳下動作，只將一張顫抖的唇上貼了上去，腦中便已是一片空白。
陌生而異樣的觸感，溼潤又溫熱的嘴唇，從未有過的感覺湧遍全身，我的全身都在輕輕顫抖。他竟是這般的美好，美好到想讓人哭泣！
本來有些抗拒的他，竟突然停止了掙扎。你，你，你，不知道被誰輕薄了，竟然都不反抗的嗎？你是不是經常被人親啊，身經百戰，都習慣了！啊，氣死我了！！！
纏綿的唇齒一下子變得兇悍起來，硬生生侵入他沒有咬緊的牙關，唇舌翻攪間，難捨難分，呼吸困難，目眩神迷。絳唇漸輕巧，雲步轉虛徐，感覺他竟有些站立不穩。
直到飛去了三魂，走掉了七魄，我才勉強回過神來，在他下唇上咬了一下，廝磨片刻，戀戀不捨地鬆開了手。轉身踉踉蹌蹌似逃跑般離開，躲進不遠處的林間。虛無縹緲的癢意直爬到心尖，彷彿一個荒唐又香豔的白日夢。
後來的後來，他指責我怎麼可以做出這般有辱斯文之事，強吻良家婦男。我就怪他當時沒有拼死反抗，捍衛自己的清白，不是貞潔烈男。關於這個問題我們爭論了無數次，可每次都是在他動口我動手中結束。
遠遠地看著他摘下矇眼的黑布，四下左右到處尋覓，轉而又靠著樹幹緩緩坐到地上，抬手輕撫自己仍然灼熱腫脹的嘴唇，似在回味無窮。我不知道自己應該高興，還是應該生氣，只是這樣定定地看著他，任心中翻江倒海，死去活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還是緩緩向他走去，我想問問他，到底是怎麼想的。他看到我時，愣了一下，猶豫著沒有開口。
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我們之間，如果一開始是他主動靠近，那現在，換我來吧。宛若雲深不知處屋頂上跨過那道欄杆，彷彿寒潭洞裡越過那泓深潭，好像雲夢酒樓裡我走上那段樓梯，就這樣，一次又一次靠近，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又換上那副玩笑的樣子：“聽說你最近在雲深不知處修家訓。”以前他開玩笑，是為了和別人拉進距離，而今天的玩笑，是為了疏遠關係，掩飾尷尬，表面越滿不在乎，內心越在意。
果然，當我說出“我研習琴譜漸有所得，可以為你演示一下”時，他又被戳到痛處般變了臉。
“藍忘機，我是你什麼人啊？”
“我的事情你能不能不要管啊！”
撩人的本事沒見漲，傷人的本事愈發厲害！我在藏書閣足不出戶、夜以繼日精研琴譜的時候，你在蓮花塢戲水摘蓮蓬玩得正歡！現在卻一開口就把人扎出血翻出肉，末了還要撒一把鹽！你根本不用陰虎符，憑一張嘴就能讓人死去活來！
換作以前，我直接扭頭就走掉了。但今天我不想，心裡的傷疤愈了又裂，裂了又愈，早已結成厚厚的繭，磨得五臟六腑生生地庝。日日夜夜的折磨，卻也給了我勇氣，他越來越難過的處境讓我不想再等待，不想再逃避，不想再放棄，不想再隱忍。
“你把我當成什麼人？”
四周一片寂靜，沒有了風吹樹搖鳥叫，連我的心跳和呼吸都停止了，眼裡只有他愣怔呆住的樣子。他眼裡的星光忽明忽暗，彷彿有什麼東西一下子被打碎了，散了滿眼滿心，攪亂一池春水。
良久，他終於啞著嗓子緩緩開口，一字一頓：“我曾經把你當作，我畢生知己。”心跳登時漏了半拍！知己！曾經！有歡喜的潮湧上來，又被失望的浪壓下去，心在起起伏伏中徹底亂了節奏！
“現在仍是！”
過去是，現在仍是，將來也一定是！沒有曾經，只有永遠！彷彿有一團火在心裡燃燒，燒掉我殘存的理智，燒掉一直以來的偽裝，燒掉內心的堅盔利甲，只想全部捧出來讓他好好看清楚。
想上前一步抓住你的手，告訴你，我不僅僅把你當知己！想告訴你，你問師姐的那種喜歡是哪種喜歡！想告訴你，我有多……喜歡你！
他怔怔的看著我，我眼裡的波濤洶湧幾欲將他吞沒！他眼裡千般情緒斗轉星移，莫名難言，我卻只捕捉到了眼底的一絲喜悅。
後來我才明白，這是上一世裡，我們的心靠得最近的時刻。只是，有些話，當時沒有說，以後竟再也沒有機會說出口。一程期許，換來一世相思。
未及動作，由遠及近的腳步和說話聲讓人恍過神來，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腕，閃身躲到樹後。站在他身邊，近到可以感受到他發燙的氣息，狂跳的心臟。想反握住他的手，天塌地陷我都不想再管了，先把我們之間的事情說清楚。
可他卻先一步，鬆開了手。
擋開金子軒刺向他的劍時，我沒有想那麼多，只知道這世上我絕不允許有人傷他害他。許他一世繁華，護他一生平安。可誰曾想，情如風雪無常，卻是一動即殤，繁華落盡，傷害至深。
乍現的兩道劍芒引來了眾人，場面愈發不可收拾。後來我們才明白，即使沒有這件事，他們也一定會用其他事情挑起爭端，比如三成獵物都被他收入囊中，比如他又不佩劍出行，比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因為這場圍獵，實際只想獵他一人一物而已。
溫氏倒臺後，那些仙門世家都不希望自己身邊有一個像他這樣強大而不可控制的存在。金光善覬覦陰虎符，早在金子軒去蓮花塢請師姐參加圍獵時，就已經言之鑿鑿地要求他要給被陰虎符靈力震傷的修士們一個交待。是交待，也是交出。
這世間，最險惡最醜陋的，不是妖魔鬼怪，而是人心！
金子勳的惡言相向，咄咄逼人，終於激出了他的怒意。他本來想無視，不予理會，他甚至連金子勳是誰都不記得。他轉向我，認真地說：“藍湛，忘了跟你說謝謝了，剛幫我擋了一劍。”暴風驟雨來臨的前夕，空氣中有一絲繾綣的味道。
可他們怎肯輕易地放過他，“邪魔歪道”，“狂妄”，“家教”，直至“家僕之子”，一頂頂帽子扣下來，逼得他必須挺身而出，為自己戰，為江氏戰！寧鳴而生，不默而死！
“我魏無羨即使不佩劍，單憑你們口中的邪魔歪道，也能一騎絕塵，讓你們所有人都望塵莫及！”
是事實，是宣言，也是戰書。頭頂天，腳踩地，錚錚鐵骨，傲視群雄。他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
當我抓著他的手臂，再三讓他“凝神冷靜”的時候，我想到的只是讓他不要傷人，不要自傷，可我沒有顧及到那些人那些話對他的傷害，我終究還是沒有懂他的介意。
明面上，他是雲夢江氏的一份子，與江澄情同手足，並稱“雲夢雙傑”。可多少人明裡暗裡，無時無刻不在指摘著他的出身。他越優秀，就有越多的羨慕嫉妒恨如影隨形。他越想證明自己，就越有人想毀滅他。直至他棄劍道而修詭道，更給了那些人把柄和刀子。
甚至連江澄，也未能免俗。謊言重複千遍，就成了真理。金光瑤說：“貴宗的魏公子，實在是個人物啊！”姚宗主說：“射日之徵，全靠一個魏無羨，雲夢江氏才能名聲大噪。”說的人信口開河，可聽的人過了耳入了心。
彼時我們都不夠懂他，唯有師姐懂。那個柔弱而善良的女子，在自己被金子軒傷害的時候，仍然為了他挺身而出，擋在了他的前面。
“古往今來的圍獵，從未有一條規矩是不許一個人獵的太多。”
“圍獵就是圍獵，為何拿家教說事！”
“希望金子勳公子，向我雲夢江氏魏無羨，道歉！”
“阿羨是我弟弟，旁人辱他於我而言，不是小事！”
字字擲地有聲，鏗鏘有力，話落淚流，他的眼淚順著面頰滴了下來，是委屈，是欣慰。這世間再冷酷再無情，只要有人懂他信他疼他愛他，人間就值得！只是當這一抹溫情也消失不再的時候，他也就徹底斷了對這人間的最後一絲眷戀！
被規矩桎梏太久，縱使內心已是萬馬奔騰，行動上仍然不夠勇敢。當我終於明白真正的愛與保護就是師姐說的“不論何時都不會離開他”時，他已經走的太遠太遠……
眾人散去，他拒絕了江澄讓他一起去百花宴的要求，要去蘭陵城逛逛。他看著我，眼裡有波光閃過，擺擺手：“藍湛，走了啊。”靜立片刻，未及我回答，轉身離去。
可是，我應該要怎麼樣回答呢？陪他一起去嗎？兄長在旁邊，夜獵在繼續，除了是他的知己，我還是姑蘇藍氏含光君。況且，還有多少人在等著找藉口給他落井下石。
孤枕難眠時，多少次捫心自問，如果那天，我陪在他身邊，我們一起遇上溫情，我又該如何選擇？是幫助他，還是阻攔他？他又會希望我做出何種選擇？
一朝春盡，梨花皆散。在還不懂得珍惜的年紀，我們終於，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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