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聊過:我覺得最好的武打片,是《精武英雄》。
《功夫》很好,但好得有門檻:那是對老粵語武俠片的歷史大總結。若沒那麼豐厚的閱片量,看起來樂趣會略微打折。
《一代宗師》也很好,但那已經不算武打片了,更像是人物傳記。就像宮寶森對葉問說的,“我們不比武功,比想法”。
《精武英雄》是新老觀眾都能看得出的好。有些地方好得爽脆利落,有些地方好得源遠流長。
打得漂亮的電影很多, 打得有風格很少。
靠功夫講道理的電影很多,講得生動的很少。
多種價值觀融匯的電影很多,能將各種價值觀不偏不倚,描繪清晰的很少。
《精武英雄》前一年,李連杰和錢小豪合作了《太極張三丰》,眾所周知。
裡頭錢小豪為人急功近利,打法兇狠粗暴,口號也桀驁不馴:
“我命由我不由天!”
李連杰則是打法圓融如意以柔克剛,性格則是“雙手一推非黑也非白,不好也不壞,沒有勝又何來敗,沒有去哪有來,手中無劍心中無塵,才是我胸懷。”
從打法風格到性格到為人處世,處處性格決定命運。
武打設計、情節鋪設和鏡頭語言,都很完美。
《精武英雄》,還要有意思得多。
《太極張三丰》涉及兩個主要人物,兩種人格,兩種命運。
《精武英雄》乍看是中日兩邊。凡涉及中日的臉譜化電影,很容易中國人是一邊,日本人是一邊。
但《精武英雄》裡,又不同了。
霍元甲之子霍廷恩,代表中國人傳統功夫的一派;打法也秀雅嚴謹,法度精緻,但不夠兇猛;性格上謹慎溫和,講傳承,重規矩。
芥川龍一,代表日本武術少裝派,打法也剛猛霸道,性格也略耿直,還講點武德。發現自己只是用來對付霍元甲的工具人,勝之不武,還會喝到大醉,終於被殺。
陳真代表開眼看世界的那派中國人,既懂中國功夫,也融匯西式技巧,不拘泥傳統,講求實際,推崇速度和力量。缺點是性格有時過於直接,不懂人情世故。
船越文夫代表日本傳統功夫,對中國功夫(和霍元甲)極有敬意,當年代表黑龍會和孫中山也有交往,此時不願意當軍部走狗。
藤田剛卻是徹底的日本軍部作風:蠻橫霸道,至剛至猛,兇殘狠毒,不擇手段。性格是徹底的侵略狂。
在他們身旁,一群極有趣的人。
山田光子是個文官的女兒,一門心思愛陳真。
曉紅是個煙花女子,很愛霍廷恩,但礙於門戶之見,一開始是被隱藏的。
農勁蓀是霍元甲老友,性格寬厚但有點守舊。
一個厭煩軍部,又對陳真頗有點欣賞的日本領事。
一個看似和稀泥,其實關鍵時候頗有原則的解元魁——那是袁祥仁演的。
以及一群熱血的精武門少年。
代表的人,太多面了。
霍元甲中毒,與芥川龍一交戰時逝世。
陳真歸來,開棺,用化學手段檢測霍元甲真實死因。很精彩,但也惹得抱傳統觀念的長輩,尤其是農勁蓀不快。
芥川龍一得知霍元甲與自己交戰時早已中毒,大不爽,講武德,被藤田剛打死。
陳真被藤田剛誣陷,山田光子出面澄清。
陳真因為談了日本女朋友被同門排擠,加上新派與傳統功夫的理念不合,與霍廷恩對決,贏了,但走了。
霍廷恩自己因為顧念門規,不敢讓相好曉紅回來,只好獨自揹負一切出去買醉,但農勁蓀還是寬慰了他,接納了曉紅,回來了。
陳真懷抱新派中國功夫的心得,與船越文夫對決,打完之後,雙方交流了價值觀。
霍廷恩決意代表精武門出戰藤田剛,特意將絕藝教給陳真,其實算是寫了遺囑。
陳真:“迷蹤拳不傳外姓。”
霍廷恩極大氣地說:“迷蹤拳也不過是套拳法。明天我到虹口道場,如果我有不測,你將拳法流傳下去,越多人學會越好。”
最後陳真與霍廷恩一起出戰藤田剛,是中國傳統與現代功夫合力對決侵略者。贏了。
事情要鬧大時,和稀泥的解元魁、老成持重的農勁蓀,一起出來預備拼命了。
日本領事反正也討厭軍部,於是讓陳真假死給個交代,放陳真走了。
一般中日對打功夫片,很容易就是中日對撞了事。但這部片子裡,中日兩邊內部價值觀的碰撞,新老價值觀的對決,極有意思。所涉及的,又遠不止功夫了。
妙就妙在,連打戲都很體現理念和性格。
之前說了,前一年《太極張三丰》裡,錢小豪扮的董天寶,打法兇悍,人格也桀驁;李連杰扮的張三丰,打法行雲流水,人也無欲則剛。
但《精武英雄》裡,他倆換了換。
李連杰固然了不起,錢小豪才真是金牌配角。
錢小豪扮的霍廷恩,承襲霍元甲的傳統打法。招式瀟灑漂亮,有淵源,有傳承。
李連杰扮的陳真,因為結合了近現代搏擊的手法,更講速度和力量。
他倆人打過一場,霍廷恩敗了——象徵了精武門內部的路線之爭吧,傳統派與革新派,理論派與實踐派。
注意背後,是精武門的牌匾。
中間陳真和倉田保昭(這位也是真會空手道、柔道、合氣道的)扮的船越文夫打了場。算是結合現代搏擊的中國功夫對碰了日本空手道。
打之前有段對話。
交手之前,老頭子先問陳真:什麼是最強拳?
陳真一拳打碎一塊石頭,說將把全身的力量集中在一點,然後爆發出去,就是最強拳——這是不拘泥於傳統的中國人,走出的新路。
老頭子說,石頭可不會動。說著,隨手將一片落葉給切開了。
這是理念之論。
然後倆人打了一場。的確也是陳真偏速度與力量,船越文夫偏技法與靈巧。
中間船越一度迷惑於陳真的拳擊步伐,“這是什麼拳?”陳真答:“能打敗你就是好拳!”
這場開打前,背後是霍元甲的墓。
最後二人打了平手,船越文夫說了答案:
“擊倒一個人最好的方法是手槍。練武的目的,是把體能上升到極限。要達到這境界,就要了解天地眾生。”
這是在霍廷恩與陳真的理念之戰後,船越文夫又一次理念溝通。
妙在結局打周比利扮的藤田剛。藤田是一身橫練,霍廷恩華麗的招式打不動他;陳真靠中西結合的速度、力量與靈活,贏了。
還是在隱約地表達這個意思:
雖然武功修為不一定等於實戰,但最後,還是得取百家之長,注重實際,才活得下去吧。
妙在這部電影裡,很少所謂的好人壞人。
霍廷恩揹負著傳統,但最後也豁達瀟灑了。
農勁蓀有點守舊,但依然是個好心腸。
和稀泥的解元魁,生死之際不帶含糊的。
陳真是主角,但性格也沒往完美塑造。
芥川龍一是對手,但耿直還是很顯。
船越文夫是一代宗師的架勢。
每個人都有矛盾與衝突,但沒往臉譜化了塑造。
拳腳對決,觀念對撞。好。
反正只有藤田剛這種侵略狂,是徹頭徹尾的大混蛋。
以及,寫到過:
我最喜歡的細節,是電影裡一個隱藏對局。
跟陳真打完後,船越文夫說,日本有比他武功高的人。
此時旁邊的光子問:船越先生,你不是日本第一高手嗎?
陳真用他剛悟到的道理,舉一反三說:
“船越先生武功第一,是他的武功修為,而不是殺人伎倆。”
船越文夫一笑,對著空處說了句話:
“霍元甲我輸啦,我沒想到你有這麼好的一個徒弟。”
這是隱藏在這部電影裡的終極對局。
陳真與霍廷恩、與藤田剛的拳腳對決,是這一代的事。
船越文夫心頭放不下的,是終於沒與他交上手的霍元甲。
後來《一代宗師》裡,宮寶森和葉問所謂“比想法”。
其實這裡,船越文夫也是在和已故的霍元甲“比想法”。
《精武英雄》開始,霍元甲就死了,沒出過場。
但細想來,他培養了霍廷恩這樣的好兒子,創了精武門;卻沒固步自封,還讓陳真出去見世面。終於結尾,兒子和徒弟,兼收幷蓄地,闖了虹口道場。他的徒弟甚至還能讓船越文夫奈何不得。
雖不出場,實在處處都是霍元甲的光彩。
所以終於船越文夫也與惺惺相惜卻沒能交手的霍元甲,一了恩怨:
霍元甲,是我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