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食」秋天的滋味

「悅|食」秋天的滋味

王開生/文

(一)

食諺道:春吃芽,夏吃瓜,秋吃果,冬吃根。

前日在早市看到荸薺,想起那年的秋末冬初,在杭州浙江大學食堂,未經意間邂逅“糖水煮荸薺”。黑漆漆金字塔狀的一堆,碼在大笸籮中,一種甜蜜的睽違之感油然而生。那是童年記憶中偶有的零食,一別恍然數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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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圖蟲創意)

荸薺,亦有鳧茈、水芋、地慄等數種叫法。剝皮之荸薺,北方人一般稱之為馬蹄。為多年水生草本植物,秋後結實,有紅黑兩種。口感上,紅勝於黑。據記載,我國共有蘇州、南昌、桂林、黃梅四大荸薺產地。

荸薺之味,似果非果,似蔬非蔬。周作人認為,荸薺最好是生吃,食其本味;其次是與竹葉、甘蔗同煮,湯甜味美。此是行家食法無疑。然北方人多將鮮荸薺與冰糖同煮,簡便,味亦佳。去皮後,另有糖醋和拔絲之烹法。

荸薺汁多味甘,有“地下雪梨““江南人參”之美譽,亦為清咳、化痰、潤肺之良品。

與荸薺同時偶遇的,兼有茭白與慈菇。

茭白,古時均為野生,稱之為“菰”。茭白子為糧食,可當飯吃。《世說新語》中成語“蓴鱸之思”所講,西晉吳江人張翰在洛陽為官,見秋風乍起,不由得思念起家鄉的菰菜、蓴菜羹和鱸魚膾,遂辭官歸隱。菰菜亦指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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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圖蟲創意)

茭白甘嫩鮮美,味略近於竹筍,故也稱作“菰筍”,應市期頗長。如今菜市場亦常年有售。烹製茭白喜多油,宜切滾刀塊與豬肉或雞肉同燒,味腴。江南人則喜濃油赤醬炙之,皆美。油燜茭白、蝦籽茭白、茭白炒太湖蝦、茭白炒毛豆等,無一不齒頰留芳,回味雋永。菰葉亦是包裹粽子的傳統天然食材,別有一種清香。

汪曾祺先生曾有篇散文《鹹菜慈姑湯》,講家鄉高郵所產之慈姑。據其講,沈從文先生亦喜食之,並認為慈姑之“食格”要高於土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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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姑,亦做茨菇,貌似發芽之大蒜頭,味微苦。其亦喜大油,與五花肉同燒,即是慈菇紅燒肉,味絕美。姑蘇城葑門老街有家小食鋪,經營頗有些年頭。其店主喜將慈姑切成薄片汆油,專做油炸慈姑片的生意,素有隆名,亦有水鄉風味特色。

小橋流水的江南,遍佈湖泊河塘,水產品類豐饒。江南人將水生蔬果中的蓮藕、菱角、茭白、慈姑、荸薺、芡實、水芹和蓴菜,統稱為“水八仙”,人共喜啖之。

秋天是豐收的季節,市井人間,瓜果飄香,樹之果,水之果,地之果,琳琅滿目,爭“鮮”恐後,經過一季炎熱潮溼的“疰夏”之苦,人們漸漸食慾大振,此季食果,正逢其時。

前幾日,餐桌上見過一道“荷塘清趣”冷盤,有些驚豔。其主料僅有兩種,馬踏湖白蓮藕和新鮮蓮子,皆生食,一白一綠,覆在一大捧冰碎之上,佐以幾片嫩荷葉和兩枝含苞粉蓮點綴,極雅緻!生食新鮮蓮子,曾在蘇州遇到過,在青島尚屬頭回嚐鮮。蓮子輕剝即開,脆生生,冰冰涼,清甜多汁,為果中尤物。當為這位有品位的雅廚點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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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子是蓮篷之果,篷,是蓮子的家,也稱蓮房。蓮子可入饌,可煲湯甜食,若蓮子銀耳湯。蓮子入餡,物盡其用,風味絕美。廣東著名百年老字號“蓮香樓”,以蓮為店名,亦是以蓮子起家、聞名遐邇。蓮香樓首創的蓮蓉餅點餡料,引領一時之潮流,至今長盛不衰。老店的招牌白蓮蓉月餅和蓮蓉蛋黃月餅,是月餅界的頂流,也是我的心頭所好。聞蓮香樓的蓮子,特選湘蓮,個頭大,質粉糯,清香馥郁,被譽為中國蓮子中的頭牌,與福建的建蓮,浙江的宣蓮,並稱為“三大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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菱角,江南“水八仙”家族成員之一。舊時,每至初秋時節,島城市面上賣菱角的地方也多。此種菱角,個大,色烏,兩隻角上翹,兩頭尖銳,扎人很痛,產地不詳。那時只曉得把菱角煮熟了,空口吃。家境好一點的,可蘸著綿白糖吃。我從來都是懶得剝皮,直接帶皮咬開吃,當做零食。

“我們倆划著船兒釆紅菱呀釆紅菱”,這首江蘇民歌《釆紅菱》,曲調委婉,傳唱頗廣。前些年,在蘇州東山古鎮,始見到小巧俊俏的紅菱,另有北地寡見的三角菱和四角菱。當地作家朋友說,菱角中,兩角的稱“菱”;三角、四角的,稱為“芰”,民間統稱為“菱芰”。真長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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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至秋季, 當地餐館中多會應景推出一款時令菜品:荷塘小炒。以菱角、蓮藕、蓮子、荸薺入菜,炒罷,撒一小把碧綠的鮮豌豆增色,再釆一張新鮮的荷葉鋪在盤底裝點,秀色可餐。美中不足,缺少一味重要的原材料:芡實。

秋季,江南的滋味很多,如此美妙的時節,雞頭米正當令,被稱作是“九月江南第一鮮”。芡實就是雞頭米。

二十五年前,第一次見識雞頭米,是在初秋的水鄉古鎮甪直。古鎮老街上,石橋邊,三三兩兩的坐著一些當地婦女,守著幾個大木盆,木盆中黑乎乎的東西,並不認得;其用“鐵指甲”剝出來一粒粒雪白圓潤的顆粒,貌似珍珠,也不認得。見旁邊支一簡陋的紙殼標牌,手寫體直書:新鮮雞頭米,多少多少錢一袋。目測,一袋大約半市斤的樣子,售價不菲。黑乎乎的那坨東西,有些像大個的石榴,其蒂,似雞之尖嘴,整體看上去,頗像雞頭,其籽,即是雞頭米,很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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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頭米是水生植物,葉子似荷,莖生芒刺,夏天開紫花,初秋收穫其實,釆挖辛苦異常。雞頭米有五穀之甘,既是糧食,也是一味中藥,為食補佳品。以姑蘇城南黃天蕩所產,尤為聞名,稱“南蕩雞頭”。雞頭米可以炒食,若荷塘小炒;可以煮湯甜食,若百合蓮子雞頭米。雞頭米磨成粉,可製成芡實糕,同裡、周莊、震澤、甪直等水鄉古鎮,多有售賣。資深老饕認為,雞頭米以食其本味為上選。

每年初秋,蘇州太湖洞庭東山的友人,皆會寄來新釆芡實數包,浮玉沉珠,雅有鮮香。昔年,蘇州作家、美食家葉正亭先生曾傳授我製做雞頭米的獨門之法:燒一奶鍋開水,取適量冰糖,化開後,從冷水中取出雞頭米入鍋,待鍋底有氣泡冒出後,關火。並快速將奶鍋降溫,保持雞頭米的鮮嫩度。此時嚼食,米中當有漿汁咬出,稱做“溏心雞頭米”。取一勺鮮制桂花醬放入,即是一碗甜香撲鼻的桂花雞頭米。

(二)

秋風起,蟹腳癢。

蟹,湖海皆出。從前,居於大海之畔的島城巿民,並不喜食湖蟹河蟹。原因很明瞭,就是嶗山近海即產優質的黃海梭蟹,肥腴而味美,可大快朵頤。被稱作大閘蟹的淡水蟹,體小肉寡,其些微的泥腥氣,海邊人似乎也難以接受,故市面上鮮見有售者。

風水輪流轉。說不清自何時起,大匣蟹在北方悄然走紅,冠以“陽澄湖大閘蟹”的專賣店也雨後春筍般,星羅棋佈了,喜食者陡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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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島近海另出產一種本地螃蟹,長在岸邊的礁岩之中。其色深紅及黑,蟹殼及雙螯堅硬似石。體大者,如拳頭般,重者可逾1市斤,鮮美無出其右者。當地土著皆稱其為“石夾紅”。以中秋節前後膏肥味美,早年漁市中亦多見。重不足二兩以下者,多按堆賣,間或摻雜些小雜魚小蝦虎等。近年,“石夾紅”卻蹤跡難覓,市肆偶遇,蟹價之高令人嘖舌。

前些年的秋天,在美國加州聖荷塞市的櫻桃小鎮,吃過一種清蒸美國藍蟹,又稱“優遊蟹”,每隻逾兩斤重,賣相極佳,市價七美金,蟹肉飽滿,鮮中帶甜。美中不足之處是肉質略柴,口感稍遜於島城之梭蟹。

青島本地梭蟹,以嶗山會場灣的最負盛名,青島人食蟹必言“會場”,以顯其奢。連雲港、日照海域所產的梭蟹,與本地蟹同宗同源,故在漁市中佔有相當比重,且辯識度不高,風味亦佳。

膠東半島所產的梭蟹,味最腴者,當出自萊州灣畔。此地有淡水源源不斷匯入海灣,“兩合水”帶給魚蝦蟹豐富餌料,故萊州梭蟹豐滿肥碩,鮮美異常,人們多稱其“頂蓋肥”。幼時一朝食之,至今留香,可謂名符其實的梭蟹之王。

據記載,在清嘉慶以前,陽澄湖蟹並無名氣,倒是太湖蟹首獲推崇。南方有“九月團臍十月尖”之民諺,即言農曆九月母蟹正肥,而十月公蟹最壯碩。所謂持螯賞菊,恰逢其時。蟹性大寒,一般須佐以薑絲、食醋、生抽等蘸食。最宜食後飲一碗熱薑糖水,可祛寒邪。

袁枚在《隨園食單》中講到蟹時,認為“蟹宜獨食,不宜搭配他物。最好以淡鹽湯煮熟,自剝自食最好。蒸食味道雖全面,而失之太淡。”即是說螃蟹適合單獨烹製,不宜與其他食物搭配,且自剝自食最見風味。然其言用淡鹽水煮食,應僅限湖河之蟹。海螃蟹宜蒸不宜煮,否則鮮味易流失。且入鍋蒸時須將蟹身翻個,可保持其品相完好。吃蟹最好親手剝食,別人代勞或以“蟹八件”之類相助,了無生趣,實不足取。

清代另一位老饕李笠翁在《閒情偶寄》中,表達了同樣的看法。“凡治他具,皆可人任其勞,我享其逸,獨蟹與瓜子、菱角三種,必須自任其勞,旋剝旋食則有味,人剝而我食之,不特味同嚼蠟。”可窺其經驗老道,不輸袁子才。

醉蟹,又是一番別樣風味。江南人擅醉湖蟹,舟山漁場一帶擅醉海梭蟹,皆各傳鄉味,各享其美。齊魯某地亦有一款醉蟹,鹹如食鹽,終不得其本味。

“蟹立冬,影無蹤”。湖蟹一般在立冬時節,即潛水蟄伏過冬,休養生息。但也有例外,在氣候溫暖的蘇州地區,有“小雪前,鬧踵踵”之食蟹民諺,其蟹訊可一直延續至寒冬時節。難怪章太炎夫人湯國梨寄居吳中時,有詩詠道:“故鄉雖好不歸去,客裡西風兩鬢秋。不是陽澄湖蟹好,人生何必住蘇州。”愛蟹之情,躍然紙上。

其實老蘇州人食蟹,還有另外一種獨特的吃法,即貓耳朵面拖六月黃。六月黃,是指陽曆六月時的大閘蟹。其時,蟹雖生長的個頭不大,但卻油膏初滿,鮮嫩濃香。食此,意在其膏。吃法多將湖蟹一分為二後,掛上麵糊油煎。加水和調味料燒開,再將焯水的貓耳朵面片和豌豆,入鍋同燒至起泡即成。此亦是無數姑蘇人深藏記憶深處的鄉愁美味之一。

食湖蟹,有幾樣內臟忌不可食,一是蟹殼中被蟹黃裹著的蟹囊(胃);二是蟹腸,一根在蟹臍中,一根在蟹砣中,對半掰開可見;三是海綿狀的兩側蟹肺;最後是蟹砣正中,灰白色、六角形的蟹心,此物最寒。

島上漁諺道:男蝦女蟹。即是講,男人食蝦,女人吃蟹,最補。

作者,王開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青島市作家協會散文創作委員會委員,青島市琴島作家協會副主席。著有隨筆散文集《四方往事》《尋味四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