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剛田:當代書法獲獎作品老百姓看不懂,只是書法圈內人爭奇鬥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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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法和非書法的界限模糊了

目前書法成了“圈內的鬥法”,雖然書法圈內很熱鬧,但在大文化背景之下,從文化高度社會的認知度不足。目前書壇的一些大活動,多著眼向社會的推廣和向大眾的普及,而缺乏站在本藝術門類專業立場上的深入思考。這些活動對於推進書法走向大社會,促進社會文化等方面有積極作用。但是我們站在書法專業上去考慮,這些活動可能會起到將書法泛化的作用,書法和非書法的界限模糊了,書家和非書家的界限被模糊了。書法成了大眾的東西,它不再是陽春白雪,和流行音樂一樣,大家都能哼上幾曲。但能哼兩句流行音樂的,誰能成為音樂家呢?應該沒人承認。書法也一樣,都能寫兩筆,有錢都能出作品集,都能搞展覽,都能請來名家捧場。所以,書家和非書家界限很模糊。那麼一些會炒作的人、帶“官帽”的人很容易得到市場的認可。書法的非專業化和庸俗的社會泛化趨向日漸明顯,這使專業的“書法人”深為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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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如何欣賞書法作品的呢?

從審美傾向方面來說,古為“天人合一”、“真善美合一”、“文書人合一”,今是“形式至上”。大概宋代以前沒有大紙,傳世的書法作品都是小幅,或小紙聯綴起來成長卷,當時的文人在窗明几淨的書齋案上賞讀這些小幅書法時,“口誦其文,手楷其書”,同時想見其人風采。口誦其文,是賞會其文詞的美妙與文義的幽深;手楷其書,是玩味(不一定是手楷,會於心即可)其翰墨的精妙,體會古人揮運之間的執、使、轉、用,在沿筆勢展開的時序程序中體味書法之美,前人所說的“觀古人下筆處”,即不但玩味字形的勢態之美,而且細心體悟筆勢的細節之美;然後“想見其人風采”,透過優美的文詞,透過動人的翰墨風華,去體味作者的才思胸懷、氣質稟賦和人格魅力。這種文詞、筆墨、人格揉合在一起的審美方式,是中國古典哲學思想中天人合一、真善美合一理念的表現,在欣賞一件書法作品時,不單單是對技巧形式的解讀,文詞的內容以及作者的氣質、人格都將對書法美具有參預、影響作用。藝術與人,真善與美是交織在一起,相互影響,互為因果,共同構成了古人對書法美的認識。而今天是如何欣賞書法作品的呢?在偌大的展廳中,展出作品幾百件,這幾百件的展覽怎麼看?每件作品看幾十秒,每分鐘看幾件,整個過程是馬不停蹄!這是真正的走馬觀花。當身心疲憊地從展廳中走出來,如果有人問你哪件作品最好,你腦子裡可能會浮現一件或幾件留下較深印象的作品,但這些作品寫的是什麼內容,其中寫錯了幾個字,甚至作者是誰都渾然不知,只對作品的形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其中將書法藝術的形式美從文——書寫內容和人——創作主體中剝離了出來,唯形式至上,體現了當代書法藝術美的獨立性和純粹性,面對展廳中懸掛的宏篇鉅製的作品,如走進了書法的森林,誰還能細讀文詞的美妙?誰還能細究文字的正誤?誰還能研讀筆勢往復中的細節之美?所關心的只是大的形式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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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展廳中的書法創作重設計性

換一個角度去看,我們可以說古代的書法藝術是不純粹的、不獨立的,古代的書法藝術都荷載著文和人的內容,也就是古代的書法藝術從屬於文和人。在古代人眼中的書法是“文人餘事”,是“壯夫不為”,孫過庭《書譜》中將書法與釣魚、下棋並列起來論述,認為“揚雄謂詩賦小道,壯夫不為,況復溺思毫釐、淪精翰墨者也!”書法是文與人的從屬,是載“道”的工具,而不是單純的藝術創作。古人的書法創作是“無意於佳乃佳”,反對刻意做作,而今天的書法則是刻意於形式經營,努力追求創作效果,追求與眾不同的獨特的形式之美。古人於書法講求對經典的師法與技巧的錘鍊,王鐸作書“一日臨帖,一日應請索”的方法貫徹終生便是古代書家的典型例證,而揮毫濡墨、面對一張潔白的宣紙的時候,那胸中的卷軸與腕底的積累都化作渾沌一片,順著筆勢而行,隨緣生機而變,進入“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的意識流境界,要“沉密神采,如對至尊”,要“凝神靜慮”,物我兩忘,“浩然聽腕之所使”,是一種“非創作”的自然揮運。而今天展廳中的書法創作重設計性,從選擇內容、書體、形式到用紙、用墨乃至完成後印章鈐蓋的位置,都要精心設計。古人作書意在求“象”,這個“象”是一種心像,是透過筆墨的人格表現與文化聯想,而今天的書法創作則聚焦於“形”,重在對作品形式美的感受。

從書法的作用與價值方面來說,古人認為書法是一門學問,是書學,透過藝術形式體現形而上的“道”,今人認為書法是藝術,注重形而下的“技”。古人的書法創作立身於自我——人。享受過程,透過筆墨抒情、言志、怡性、養生,並不太在意別人的感受,不用去想評委是否能給我一票,如果能獲獎就能使自己碗裡的肉多起來等等……而今天展廳中的書法創作立足於物——作品形式表現,重視別人的視覺感受,重視在眾多作品對比之間脫穎而出的能力。

從對書法的創作態度來講,古人雖視書法為“翰墨小道”,但這是相對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大學問、大謀略、大事業而言,但書法畢竟是文化的獨特組成部分,古人對文字、文化、文明是懷著崇敬心情的,戰國吉語印中有“敬事”二字璽印,這正是古人對書法的態度。欲書之時人要心正氣和如對至尊,書要中正沖和如魯廟之器。文人書家,對心中的前賢是崇拜的,對眼中的經典是敬畏的,這種對前賢與經典的態度,實是對傳統文化的崇敬。古代文人書法雖也求創造,表現個性,但其基點是重傳承性、重可接受性、重書法藝術的共性,在這個基礎上求創造,求表現。由文人譜寫的一部書法史,既是一部創新史、發展史,更是一部傳承史、積累疊加的歷史,二者交合在一起,難解難分。我們再來回視今天展覽時代的書法創作態度。今天展廳中的書法創作具有明確的藝術獨立品質,書法家對於書法創作非常認真,投入的時間、精力和心智決不亞於古人。但由於在創作理念上與古人的傳承性、可接受性、共性相反,力求個性的表現、力求與眾不同、與古不同、與故我不同的風格創造,變古人的唯道是尊為唯我是尊。以自我表現(理論家名之為“高揚主體精神”)為特點,以自我為中心來指點千古,睥睨八方。

李剛田:當代書法獲獎作品老百姓看不懂,只是書法圈內人爭奇鬥豔

古代書法家首先是文化人,書家和他的人生,和他的道德力量,和他的文化成果和社會業績緊密結合在一塊,不是單獨的出現。當代書法藝術越來越獨立,書法家也在標榜書法的藝術屬性越來越獨立。書法解脫了人的制約,人品和書法關係不大。解脫了文的制約,文辭內容和書法的關係在淡化。這樣一看書法剝離了人,剝離了文,獨立的成為藝。這種情況下,一切與形式密切相關的技法都在膨脹,一切與形式關係不太密切的古代的技法,比如古代書法的筆法,古代書法那種細膩的筆勢關係都在逐漸淡化。古人書法特別重視筆勢,這裡說的古人書法主要是指以二王為代表的帖派一路。什麼是勢?我的理解是世間事物相互依存的關係,是對立中的統一。對於筆勢來說,也就是點畫之間的依存關係,米芾因“八面出鋒”的點畫形狀才有了“風檣陣馬”的筆勢,筆勢是透過筆法的細節才能體現出來,如今在創作中無視筆法,自然失去了古人所謂的筆勢之美,解脫傳統帖派書法筆法模式之後的當下書法創作,注重尋求不同特點的點畫質感,注重與造型關係密切的各種技術手段,而不是古人那種獨立意義的筆法。

當代書法要麼脫離傳統文化,要麼脫離社會大眾,獲獎作品往往老百姓看不懂,文化人看不懂,只是書法圈內人爭奇鬥豔。大家看不懂的時候我們應該反思什麼?社會的認同,歷史的認同,大眾的認同,這個最終還是要歸在文化的認同上。

書法除了藝術形式的傳承與發展,其內在的應該是一種精神傳承,文化傳承。在全國書法展覽中,每位作者都會挖空心思,力求在作品形式上有新意,力求與別人拉開距離,表現欲很強。那麼,在形式風格上爭奇鬥豔的時候,它的文化意義,又走向了一種雷同。當我們走出展廳之後,腦子是茫然的,覺得都雷同、都差不多。為什麼每個人都極盡變化而又流入整體的雷同之中?因為當代的創作聚焦於創造作品中個人的形式風格,而忽略了作品中蘊藏的內在文化風格和人格魅力,形式風格的千變萬化與文化風格的趨同歸一使得當代書法創作整體上有雷同感。欣賞古代的作品,彷彿眾多前賢安詳而肅然地站在當代人面前,高山仰止之情油然而生,在對作品的細細品讀、對筆勢的細細玩味之間,有一種與古人“晤言一室之內”的感觸,這裡雖然表現出不同書家的不同筆法、不同體勢乃至不同的審美感覺,但沒有太多的形式張揚,而透過筆墨自然而然地透露出不同的文化風格和書家不同的氣質秉賦乃至人格魅力。古代每個文人的文化風格,互相拉的很遠。這個文化風格並不是一下子就能捉摸到的,這種文化風格也不是靠設計出來的。它就是學問和人格的綜合體現,是天人合一的結果。古人標顯的正是文化意義的風格,而不是表面的形式風格。所以說無意於佳乃佳,這種佳是一種文化意義上的佳。與當代創作恰恰相反,古時某一時代的書法在形式上整體趨同之中卻表現出了文化性的風格差異。而當下書法失落的正是文化風格,標顯的是形式風格。在這個深層意義上應該是非常值得思考的。

李剛田:當代書法獲獎作品老百姓看不懂,只是書法圈內人爭奇鬥豔

書法應是最不具有職業化的

歷史發展到了今天,再回去重複歷史是不可能的,它不可能回來。但是我們要有這種意識。就是我們傳承的東西,失掉了什麼?我們當代的東西,又發展了什麼?杜甫有句“不薄今人愛古人”,這應該是我的態度。

與其他造型藝術相比較,書法應是最不具有職業化的,應該是這樣的。

書法一旦職業化,它可能是推進了當代的書法產業的繁榮,書法隊伍、書法市場、出版教育,都能帶動。但是書法本身不是傳統書法的味道,它變異了。

好像現在我們大量施化肥種出的小麥,怎麼吃都沒有過去麵粉的麥香味兒。今天的書法家以職業化的立場進行著純藝術的書法創作。這裡不是單指以書法為其社會職業者,而包括以職業化的創作方式與創作理念來從事書法的作者,其具體指以書法展覽的創作方式和以視覺藝術為創作特徵。在展覽會的場景中,在眾多作品的對比之間,書法不再是如其人、其學、其志,不再以人為本,而是形式至上,形式至上的具體化就是技術至上,當書法的形式與技術成為核心甚至唯一的時候,

當書法藝術變為獨立性、純粹的視覺藝術之後,則遠離了文化擔當,遠離了以人為本。

職業化的書法創作只是在書法人這個小圈子裡競爭,而書法人成了井底之蛙,遠離了社會,遠離了文化,只是在技術層面上的鬥法。書法的品評也成了書法圈子裡的事,社會公眾對展覽會中的書法感到茫然,對獲獎作品感到莫名其妙。孔子所說的“遊於藝”變成了當代書法家的“勢在必爭”,

書法“修身”的作用變成了形式對視覺衝擊的快感。

當書法在形式上“純粹”之後,而當代書法家的創作心態則失去了古人的“純粹”而變得直面功利,展覽會中的書法創作成了職業化的競爭,職業化的書法與作者的名譽、地位乃至經濟生活密切相關。書法家不同的“官位”及獲得獎項的次數是其市場價值的商標符號,而市場價值與作品藝術價值的脫節與錯位的根本原因是市場缺失了文化支撐。當代書家創作指向及對作品價值判斷的核心是形式之美,而遠離了真與善,視真與善也就是傳統書法所承載的“道”為形式出新的障礙物。

當下書法作品的形式化與創作的職業化是互為因果、互為支撐的,不但表現在藝術創作方面,同時也表現在學術研究方面。古代書家的第一屬性是文化人,書法家同時也是政治家、著作家、學問家。歷代傳留的書法理論著作也都是出自這些文人書法家之手,並不是出自純粹的職業書法理論家。用今天的眼光來看,其論著在豐厚的書法創作與審美實踐支撐下,雖能表現出深刻的思想性,但並不是規範、嚴謹、純粹的學術論文,多是散論式的、感悟式的,與華美文采揉合一體的散文隨筆。與當下書法創作一樣,書學研究也呈現職業化的狀態,書學研究以高等院校為中心,按照學科性、規範性的要求作書學研究,其研究成果是需要量化的,與其學位、職位的升遷變化密切相關。學者們埋頭文獻之中,梳理歸納,寫出許多書學專著,碩果累累的個案研究成為當下新的“學術增長點”。學者們的時間、精力、智力全部投入到完成需要量化的研究成果之中,而無暇顧及書法藝術創作。與古人相比,當下新一代書學研究者缺少對書法藝術創作的深層體驗和對藝術準確的判斷能力,學術研究的規範化、職業化反而使學術本身遠離了書法藝術本體,同時也遠離了人本身。以高等院校為中心的書學研究群在各種書法創作展覽活動中“邊緣化”的狀況應引起我們的深思。新一代書法藝術創作者與書學研究者知識結構與社會分工的細化,使這兩個作者群從社會到專業都缺乏相互的理解與支撐,學者視書家為“沒文化”,而書家說學者不懂藝術,而當下的書法創作並不能為書學研究提供有價值的論據素材,書學研究成果對當下的書法創作也難以產生直接的作用力。

文章節選自宋濤採訪李剛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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