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生物學父親,是一個惡魔?

父親,

對每個人的一生都具有無可替代的意義——至少是生物學上的。而一個男人,決定成為父親時,也許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但在這個故事裡,決定成為某個人的父親,卻成了那位婦產科醫生透過工作獲得的「福利」。很多人的命運,卻因此改變了。

撰稿|許

該如何定義「強姦」行為?

一個男人,在未經允許的情況下,透過其它手段將精液注射入一個女人體內,算不算強姦?

不算,因為沒有相關法律條文,法無禁止。

該如何定義「瀆職」行為?

一位醫生,以匿名者的名義捐精,實際上卻用自己的精子替代,這算不算瀆職?

不算,因為沒有相關法律條文,法無禁止。

我們的生物學父親,是一個惡魔?

《我們的父親》海報

奈飛5月最新上線的紀錄片《我們的父親(Our Father)》,將一個震驚全美的醫學醜聞進行了原景重現。

美國印第安納州享譽盛名的婦科醫生——輔助生殖方面的權威——今年已經83歲的唐納德·克萊恩(Donald Cline),被爆從1974年至1987年期間,用自己的精液為前來就診的女性完成人工授精,透過這種方式生下了數十名「後代」。而對他無比信任、前來求助的那些夫妻,幾十年來一直認為接受的是匿名捐精,或者是丈夫本人的精子。

這個駭人聽聞的真相被掩蓋了幾十年。

紀錄片中出現的每一位受害者:妻子、丈夫、孩子、同事,都飽受困擾、深陷痛苦之中,除了唐納德醫生本人——直至被法庭宣判有罪,他依然堅持自己並沒有錯:「如果沒有上帝的許可,這一切就不會發生。」

我們的生物學父親,是一個惡魔?

法庭上,漠然的唐納德醫生和憤怒的「子女」,圖片來自劇照,下同

紀錄片借受害者和事件相關者之口,不停地追問:唐納德醫生的動機和目的究竟是什麼?這也是人們心中最大的疑問。但豆瓣網友「水包醬」的評論似乎一針見血:

這個藉著職業之便犯下大罪的醫生,看似只是「繁殖癌」裡的極端個例,但如果給那些天天唸叨著要「傳宗接代」的男的人人一根針管,告訴他們:這之後生下來的孩子個個會流著你的血,但不用你花一分錢——會毫不猶豫地把自認為「優質人類基因」注射進上百個子宮的怕是大有人在。

或許這才是故事真正恐怖之處。

手足

《我們的父親》無愧奈飛出品,題材驚悚,手法大膽。故事的展開,借鑑了經典型別片的開場方式,透過No。1——即第一個發現唐納德醫生罪行的「人工授精」子女——雅各芭·巴

拉德的獨白來完成。

雅各芭是一個金髮藍眼的白人女孩,而父母都是深褐色頭髮瞳色。這讓她很早就向父母追問自己的身世,並得到答覆:由於父親患有不孕症,母親接受匿名捐精者的精子完成人工受孕,生下了自己。

我們的生物學父親,是一個惡魔?

雅各芭在紀錄片中的形象刻意模仿懸疑片

這個解釋打消了雅各芭的疑慮,也說明了她為何是家中的獨生女。但雅各芭一直希望自己和其他同學一樣,擁有兄弟姐妹。從現實角度來說,她有幾個同父異母的「手足」,是完全有可能的。自然,出於人的天性,雅各芭也很想認識一下自己的那位「生物學」父親。

當十幾歲的雅各芭向母親的婦科醫生,也是幫母親完成人工授精過程的唐納德醫生詢問匿名捐精者的資訊時,唐納德醫生非常專業且肯定地答覆她:捐精者通常是醫學院的學生,但他們的身份嚴格保密,事後相關病例已被銷燬,不可能獲得任何關於捐精者的資訊。

唐納德醫生診所的同事還透露了一條職業規則:

醫生不會允許一位捐精者給三個以上的女性捐獻精子,以避免出現人倫問題。

雅各芭只好放棄了繼續追查的打算,繼續自己平靜的金髮小妞生活。直到2014年,一則在全美鋪天蓋地投放的23andMe廣告,引起了雅各芭的興趣。

彼時,DNA鑑定技術已經非常成熟,並且投入商用。23andMe是一家提供居家自測基因服務的公司,鑑定結果透過公司網站就可以獲取。除了運用於罪案調查,不少人還熱忠於用基因尋找自己在世界各地的遠房親戚,勾勒「族譜」「家族樹」。因此,每逢聖誕節、母親節和父親節,23andMe的居家基因測試就成為非常受歡迎的「禮物」。

但對那些被收養或透過匿名捐精出生的孩子來說,更為迫切和現實的需求則是找到自己但生物學父母。雅各芭正是其中一員。

檢測結果出人意料。雅各芭找到了七位與自己有相同父系基因的「手足」,且他們的母親都曾經接受過人工授精,而主治醫師也是同一個人:唐納德·克萊恩。

我們的生物學父親,是一個惡魔?

兄弟姐妹們聚在一起研究如何挖掘真相

雅各芭很快察覺事情有些不對:為什麼明明一名捐精者不能為超過三位女性提供精子,但唐納德醫生為什麼頻繁使用了同一個人的精子?更重要的是,那個捐精者是誰?

尋獲手足的喜悅隨即變成一場噩夢。他們不得不面對一個事實:不會有除了唐納德醫生本人之外的捐精者,參與如此頻繁且曠日持久的捐精行為。

帶著一絲幻想,他們聯絡了唐納德醫生。當時已經退休的唐納德很快否認了自己是捐精者,但他拒絕做DNA鑑定。

無奈之下,雅各芭一眾人給唐納德醫生的多位子侄發出郵件,希望他們能配合完成DNA鑑定,以便間接證實唐納德醫生是不是那個捐精者。

事情比想象的順利。唐納德醫生的兒子很快聯絡了雅各芭,稱自己已經與父親談過,父親承認自己曾經為一些女性的人工授精手術提供精子,「次數很少,不會超過十次。」

名醫

2017年,唐納德醫生同意與其中六位「子女」見面,但這次見面令人毛骨悚然。唐納德帶著一把手槍——或許是出於自衛。但令雅各芭與其他人無法接受的是,唐納德此行的目的並不是作出解釋或道歉,而是要求他們不要繼續公開這件事。

他指責這些有自己有血緣關係的年輕人破壞了自己的婚姻,因為他的妻子認為他的行為屬於通姦。

我們的生物學父親,是一個惡魔?

在這個操作檯上,唐納德醫生為數百位女性做過人工授精手術

與此同時,雅各芭和其他人透過23andMe和Ancestry。com發掘出近30個相匹配的基因。這就意味著,由唐納德醫生精子誕生的孩子遠遠不止他承諾的那個數字。

雅各芭等人隨即向州檢察院提出檢舉,要求徹查唐納德的違法行徑。但州檢察院只是例行公事地致函求證:唐納德醫生是否使用了本人的精液為多位求診者實施人工授精。在得到唐納德醫生的否認後,把它作為結論通知雅各芭,然後就對這個案子不聞不問了。

唐納德醫生的底氣和州檢察院的袒護,或許與醫生本人的社會地位有著直接聯絡。數年之後,當唐納德醫生的案件最終開庭審理時,雅各芭等人驚訝地發現在為唐納德醫生寫求情信的名單中,當時的縣檢察長赫然在列!

唐納德醫生如此受人敬重,一方面因為其醫術高明,是印第安納州數一數二的婦產科醫生,幫助很多家庭實現了孕育後代的夢想。

不僅如此,唐納德醫生也是推動印第安納州生殖輔助科技發展的關鍵人物,他的學生遍佈當地各大醫院,成為相關學科的中流砥柱。

我們的生物學父親,是一個惡魔?

唐納德醫生是當地社群的宗教領袖

在私人生活方面,唐納德熱心公益,德高望重,是社群中舉足輕重的人物,被當地的教徒推薦為長老(擁有教會的職權,但無需全職傳教)。

這樣一位看起來毫無瑕疵的「上帝的子民」,自然受到很多人的敬重和庇護。作為眾多「手足」中最堅定的一員,雅各芭發現維權道路困難重重。她聯絡了州檢察長、美國司法部長和多家媒體,但沒有得到任何回覆,她本人還曾遭到唐納德的當面威脅。

走投無路但誓言絕不放棄的雅各芭,於絕望之中看到了一絲曙光,那就是求助於當地電視臺Fox59頻道一名頗有名望的新聞女主播安吉拉·賈諾特。駭人的事實和充分的證據令安吉拉感到震驚,更讓她無法理解的是,在她之前,法律和媒體都不肯為這些無辜的受害者伸出援手。

我們的生物學父親,是一個惡魔?

披露真相的關鍵人物:新聞女主播安吉拉·賈諾特

安吉拉決心親自調查這一事件,並製作系列節目在電視臺播出。至此,唐納德醫生的行為終於敗露。

隨著節目的播出,越來越多有過相同經歷——接受過唐納德醫生的人工授精治療——的母親和孩子們感到後怕,他們選擇接受基因檢測,然後主動或被動的與雅各芭建立了聯絡。此時,「唐納德後代」的人數已經升至40餘人。

法律

唐納德醫生的行為讓受害者感到無比憤怒和屈辱。當年邁的母親得知,唐納德醫生是在手術進行過程中,於隔壁的房間內完成手淫,然後帶著「新鮮出爐」的精液,注射到自己體內,

那種感覺與遭遇身體的性侵毫無差別

透過生殖輔助得到的孩子,曾經被視為上天賜予的禮物,現在卻成為惡魔留下的烙印。

我們的生物學父親,是一個惡魔?

曾接受唐納德醫生15次人工授精治療的受害者

唐納德醫生的惡行引發了全美的關注,印第安納州州檢察院也無法坐視不理。檢察官蒂姆·德蘭尼開始介入案件調查,但最初,他帶給這些想討回公道的年輕人帶來的,都是些壞訊息。

「針對(唐納德)這種行為,沒有合適的罪名。」「這是否算強姦?不,它不符合聯邦法律對強姦的定義。」「她們自願接受匿名捐精者的精子,所以無法對唐納德的捐精行為定罪。」

但事實證明,蒂姆是真心想幫這些人的。他和安吉拉一起從州檢察院對唐納德醫生最初的調查中找到了突破口——大家應該還記得,在那些近乎走過場的「調查」中,唐納德醫生以信函的方式明確向州檢察院否認了曾使用自己的精液,為就診的女性進行人工授精。

這是非常容易被證實的謊言。而一旦證明唐納德撒謊,那他就犯下了欺詐、使用虛假檔案和妨礙司法公正的罪行——故意欺瞞司法機構,那可是重罪。

有了合理的懷疑和指控,州檢察院很快獲准對唐納德進行DNA鑑定。結果可想而知,他被證實是已經發現的60餘人的生物學父親。

我們的生物學父親,是一個惡魔?

由一件件惡行而誕生的天使般的孩童

唐納德終於作為被告踏入法庭,被指控六項重罪,但其中

不包括雅各芭等人期望的強姦、瀆職等罪行。

在法庭上,唐納德辯解稱之所以頻繁給病人使用自己的精子,是因為他發現冷凍的捐獻精子效果不佳,而一小時內進行的人工授精能使樣本的存活率最大化。

與此同時,社會各界的求情信如雪片般飛來,連審理此案的法官都傾向於同情這位年逾八旬、德高望重的醫生。但唐納德和他的律師非常清楚,隨著審訊的深入,更多不利於他們的證據將浮出水面。因此唐納德選擇認下六項指控中的三項,以換取較輕的處罰。

最終,唐納德只被指控妨礙司法公正、在提供服務時使用虛假廣告和「不道德行為」三項罪名成立。他被吊銷了行醫執照,罰款500美元,緩刑一年。

倫理

唐納德醫生犯下如此嚴重且數量眾多的罪行,卻連一天牢都不用做。這樣的輕判看似不可思議,但發生在印第安納州又似乎順理成章。

印第安納州在美國被稱為「保守之州」,是美國宗教保守傾向最嚴重的州之一。由此,這位假宗教之名的虔誠教徒,即使被判有罪後,仍然得到當地不少人的支援,但受害者的痛苦卻被忽略了。

與其他手足一樣,得知真相的NO。48傑森·凱悅感到絕望、憤怒,百思不得其解:「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是為了發展你的事業?是為了成為權威?是為了製造生命?是與性有關嗎?我不知道,我認為他在隱藏某些更邪惡的東西。」

我們的生物學父親,是一個惡魔?

NO。48傑森·凱悅

隨著調查的深入,女主播安吉拉發現唐納德醫生曾向「箭袋」組織捐款——這個神秘的組織出現在這一事件中,令所有人大吃一驚、細思極恐。

箭袋是一個極端宗教組織,其病態扭曲的宗旨就是「多生孩子」。對他們來說,女人只是繁衍工具,孩子才是目的。

孩子像箭一樣來到這個世界,便成為了上帝的使者。組織會教育這些孩子積極參與公共事務,競選公職,謀求政治地位。而他們的最終目的,就是把《聖經》變成國家民法。

除了捐款,另一個把唐納德醫生和「箭袋」聯絡在一起的證據是,唐納德最喜歡的經文「我使你在母腹中成型之前,我已經認識你(Before I formed you in your mother‘s womb ,I knew you)」正是「箭袋」的基本教義之一。

唐納德屢次引用這句經文,試圖說服他的「子女」們:自己的行為是出於上帝的旨意,但在那些無辜的孩子看來,「很明顯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在對我們做什麼。」

我們的生物學父親,是一個惡魔?

唐納德醫生把撰寫這句經文的裝飾品放在自己的手術室

相對於接受「匿名捐精者」精子而出生的孩子來說,那些一直相信孩子是使用父親精子完成人工授精的家庭來說,這個打擊是致命的。誰能想到,唐納德醫生會把原本應該作為孩子父親的精液扔到一邊,偷換成自己的精液?

No。61艾莉森·麗伊法伯絕不相信自己是唐納德醫生的女兒,即使在23andMe做過基因鑑定之後。因為她的父母告訴她,她是由父母雙方本人的精子和卵子完成的人工授精。作為母親多年的婦產科醫生,唐納德與這一家人關係非常親密,艾莉森是由他親自接生來到這個世界的。在童年時期,唐納德還經常來拜訪這家人,陪年幼的艾莉森玩耍。

我們的生物學父親,是一個惡魔?

唐納德抱著自己的第61號孩子

一夜之間,醫生變成了父親,而對她寵愛有加幾十年的父親卻成為了毫無血緣關係的人。

唐納德醫生造成的如此荒謬而殘酷的人倫悲劇遠遠不止這一件,被他親手破壞的家庭,丈夫、妻子、孩子的關係,再也無法回覆從前。

除此之外,還有更嚴重的人倫危機在等待這些人。唐納德的大部分「後代」都生活在方圓幾十公里之內,有些人甚至住在相鄰的街區,生活軌跡非常接近,也有不少交集。他們擔心隨著自己的孩子在一天天長大,到了可以約會的年紀,他們互相傾心的物件,也許擁有同一位祖父/外族。

我們的生物學父親,是一個惡魔?

唐納德醫生為患者實施人工授精的過程

更為致命的是,從來沒有透過捐精身份稽核的唐納德醫生,很可能並不具備捐精的資格:他有風溼和胃腸消化系統病症,他的基因缺陷將遺傳給自己的子女。儘管有數位「後代」力陳自己的先天性遺傳病症,但唐納德面對鏡頭,仍然大言不慚:「據我所知,用我的樣本做的所有的人工授精——我要再說一次啊,次數是很少的——都生出了健康的孩子。」

可悲的是,唐納德並不是唯一藉助職務之便作惡的人。經DNA鑑定技術,全美另有44名醫生被發現使用自己的精子,為不孕者受精。

2018年,這些受害的母親和子女成功促使印第安納州透過一個法案——生殖欺詐法案,將醫生在未經同意的情況下使用自己的精子/卵子治療不孕不育定為非法行為。德克薩斯州和加州也通過了這一法案,但截至目前還有沒有相關的聯邦法律。

科技為造福人類而生,但在某個階段卻會反噬人類,或者是尚未成熟階段,或者是過於成熟階段。但我們都很清楚,真正傷害人類的從來不是科技本身,而是那些掌握科技的人。

唐納德醫生,和其他擅自使用本人精子的醫生們,作為世界上最先掌握人工授精技術的科技先驅,他們可不可以只完成幫助病患的救助職責,而剋制住自己不去作惡?

完全可以,而且本該如此。

截至紀錄片製作完成,當地已有94人被證實是唐納德醫生的「後代」。這個數字,或許還會增加。

No。61,那位唐納德醫生毀掉了整個家庭的艾莉森說:「雖然我有他的一半基因,但他不是我的父親,永遠也不會是。」

我們的生物學父親,是一個惡魔?

唐納德醫生的「後代」們